你的愛

你的愛

是打開紗窗的房子，樹枝靜靜伸著

是氣味古怪的藥水，夜里試探體溫的手

是迷宮似的街區(qū)，不打烊的店鋪

是新鮮的胡茬，是觸碰到水母的蜷縮

我長久地站在自己的渴望之中

為忘記旋律的歌詞醒著

我說出的話，摻雜著他人的命運

相似的恐懼、狂喜、難以言狀的酸楚

離我很近的地方，你像一種深沉的宗教

應(yīng)許我走進(jìn)未知的召喚

是向我彰顯的奇跡、時間的另一重含義

是我的面容中你的神情

是良善、美和寬宥，是相互的教導(dǎo)

是你獻(xiàn)出的，我的愛

芒果樹

我是在南方 ?結(jié)滿青色小芒果的大路旁

它們被這日光富足的地域誘惑

袒露著發(fā)育不完整的乳房

一顆未成熟的芒果 ?藏掖著不強硬的內(nèi)心

這是終年被曝曬著的南方

許多的姐妹熟睡著 ?把皮肉都釀成多汁的黯黃

給我一個青色的小芒果吧

我對南方喊一聲故土和漂泊

那條大路突然廣闊起來

連綿幾十里 ?盡是芒果樹

十面埋伏

下雨了 ?埋伏在早春二月的殺機

我不能在風(fēng)里走得太久

花有可能是臥底的妖嬈女人

燕群可能是路探 ?戴著黑氈帽

雨水敲打我的門 ? 彈的是琵琶

埋伏十面

一群人過去 ?擎著旗子

一群人過去 ?握的是雄黃與楊柳

我無處可逃 ?像大多數(shù)可能被發(fā)現(xiàn)的叛徒一樣

遁入雨水 ?落地委塵

插在花器里的影子

我和我的影子敲開別人的房門

我?guī)е说膰@息 ?坐下來 ?說自己的話

那些綢緞般的燈光 ?讓白晝變得疲憊

我開口 ?影子不偏不倚

我對影子底下的黑暗一無所知

照管晴朗的天色 ?玫瑰花園 ?樹叢中的小螞蚱

在每一場地震來臨之前 ?寫下遺言

我開口 ?我念出每一個我愛過的名字 ?憎惡過的沼澤

我在別人的房間里尋到自己熟悉的味道

桔梗花到處開放 ?它們與我有交換靈魂的沖動

有一束采自鄉(xiāng)間的墓地

插在花器里的 ?我的影子

搖搖頭 ?往回走

荷塘

如果我走得不那么快 ?荷花有沒有可能還在開

水面抬升了 ?浮起的枯萎是破碎的劇情

如果我走得不那么快

我就是臺下掌聲最熱烈的人

或者你也不需要閃光燈下再次謝幕

最后你捧出了苦心的蓮子

我逃去了西湖 ?西湖有龍井茶

茶里微澀 ?不加蓮心

我不能走得太慢 ?我和你一樣

害怕看見真相荒蕪 ?深澈以后的泥濘

你還是勇敢 ?開花 ?結(jié)籽

把最洶涌的凋謝 ?獻(xiàn)給臺下的我

我們做了相互的看客

我錯過了你的一季 ?你錯過了我的一生

回旋曲

我們怎樣和過去的人交談？

又一個春天，鼠曲草發(fā)出嫩芽

它的花是一種接近睡眠的暖黃色

睡眠讓人練習(xí)與記憶和解

抽出一朵花或一片花，在睡夢中并無太大區(qū)別

而描述是艱難的，尤其當(dāng)人們意識到在海上漂流

為了返航，要克服巨浪導(dǎo)致的暈船

過去的人怎樣和我們交談？

重新開始的季節(jié)都要付出加倍的忍耐

蛇褪下皮膚，不干凈的鱗片呵

也要盡力鋪展

偶爾，我們會做一些平日里想不起的事

動身去一個陌生之地或?qū)W習(xí)一門冷僻的手藝

寄望我們的兒女成人不用模仿我們

即使我們知道希望渺茫：

如果人們還愛著過去，就永遠(yuǎn)學(xué)不會和它交談

極光

如果睡眠是一種祈禱，我一定不夠虔誠

如果白晝是一門手藝，人們都還是學(xué)徒

我印象中，人是可以被黑夜馴養(yǎng)的

未被講述的響動，才會擁有更加具體的形象：

從遠(yuǎn)洋造訪的臺風(fēng)

隔壁鄰居家的爭吵……

每次驚醒，我都會感到黑夜越來越擠

人們總在忙著命名和修補時間的漏洞

我隔著黑暗，感到懊惱

這也使我經(jīng)常想到極光

——在那些擁有漫長極晝與極夜的地方

人們也許會有一種更好的方法

或者更痛苦的明了

盡管，醒著的時候總是短暫

蝴蝶

午后的房間，一只白色的繭

睡眠深處還聽得見他在敲敲打打

那聲音，像在牽引一根繞遠(yuǎn)了的絲

我不呼吸，仿佛他就是空氣

我忘記了一個夢，仿佛他就是夢

我醒時，他在白晝

我不振翅，仿佛他就是蝴蝶

我在你的旅行之間

游歷過地圖上不耀眼的國家

節(jié)日就搬進(jìn)了海水

神的殿堂，安慰著信仰飄忽的來客

厭世者更加厭世

浪子回家的念頭一閃而過

呵，人們語言的想象建起高墻

在口哨聲，在植物的芒刺間

在某處山頂

——美好的山頂，要用于朗誦詩篇

我曾經(jīng)感到旅行，不過是蘇醒與睡眠

睡眠與蘇醒

混血的晨昏，近似奇跡的光線

有人找到了原礦，有人哭泣著返老還童

我們始終相信那支撐著別人的幸福

會落進(jìn)自己的神情

像一個硬幣，我將自己擲向風(fēng)景

道路許諾了我一件新衣、一個新的身體

你可能感到山頂

閃電觸碰過別的大陸

雨越來越大，你還感到

一個人在用詩句修修補補，躲閃著靈魂

夜宿龍子湖

讓我枕著整床的珍珠，做一個關(guān)于涂山的夢

湖上升明月，蚌貝關(guān)閉黑夜

月亮早已在湖水中找到了知音

我，一個南方來客

在長廊、蜀葵、金色鑲嵌的地毯中

尋找熟悉的樂音和月華

“我舞蹈著，像瓶塞子一樣輕”

就在我呼吸的隔壁，就在那堆疊的古物之間

讓我做一個關(guān)于自己的美夢吧

——

那些枯山水是我，那些羅漢松是我

那些來自山西、深山的雕塑是我

那些庭院中的輕響是我

那珍珠和夜雨的滾動是我，那明月與龍子湖的知音

皆是我

（馮娜，1985年出生于云南麗江，白族。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廣東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首都師范大學(xué)第12屆駐校詩人。著有《無數(shù)燈火選中的夜》《尋鶴》《樹在什么時候需要眼睛》等詩文集多部。作品被譯為英語、俄語、韓語等多國文字。曾獲第十二屆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駿馬獎、華文青年詩人獎等獎項。）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