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塵錄

光陰

是一座深宅守著自己，沒有人時

洗臉梳妝，漿洗青袍小襖

有人時燈籠高懸，等待晨風把它吹滅

十萬群山里，十萬故人日夜奔走

住在身體里的那一座

把倒影投向白云，在水中彌合聚散

抬起頭，日頭是新的，也是舊的

只有燈籠里的老人面如止水

反復修改一封知名不具的告別書

愛情

花匠收起工具，一天就這樣結束了

火燒云像一個姑娘羞澀的臉

他習慣帶著玫瑰回家，花叢中最艷的那朵

倒映在暮色里，就是果盤里的蜜餞

妻子在廚房忙碌，她每天都把可口的晚餐

當作晚禮服。像波斯貓一樣

她喜歡夕陽的檢閱，掠過暖紅色的窗口

當馬車的鈴聲傳進耳朵，餐桌上的琺瑯瓶

動了一下。她按了按自己的心跳

然后把平靜的雙手，交給一扇反復重啟的門

柵欄

刺槐枝，圪針秧，楊樹叉，這些去年

或是前年的生命，不再開花結果

裸身站出星光的神秘和古文字的威儀

集體出動的螻蟻背負茫然四顧的企圖

像我一樣，它們胸懷舊事

用足夠的歉意收納這里的每一個黃昏

小院空寂，潤滑油的氣味曾包裹一張

藍色的確良門簾，父親左手反持塑料梳子

右手熟練地在我頭頂練習收割

那些年，他祖傳的手藝已不僅僅

局限于放倒水稻和小麥，他變本加厲地倔強

從不與任何棘手的事物達成片刻和解

而我也終會重復父親的臉孔

像小院闌珊，我仍會如始如初地活著

如果你由此經過，一定記得停下

向里踮腳張望：銹色的春風可曾綠了苔痕

可曾在階前又一次把回憶掀翻

洗塵錄

白楊樹仿佛又老了一些

失去的部分，正好等于一截年華

衰老的事物大多有被磨亮的風險

光禿禿的青石路，輸給遠方的來信

總有人回來，閱盡千帆

溢出眼角的不過是一桶豎起來的井水

失物

花朵等待東風認領

白襯衣等待戀愛的男孩認領

角落等待無路可退認領

妥協等待南墻上的額頭認領

老眼昏花，等待年輪耗盡認領

……

丟失的東西太多了

有些已面目全非

比如我，遺失在親人記憶之外

等待被一塊豎起的石頭認領

春風吹

世界仿佛剛開始的樣子

幾株白楊樹從黑炭中抽身

雨水再次化身為復蘇的河流

犁轅山繼續豢養萬物生靈

山野大病初愈，靜候憋足勁的漢子

灑下幾畝金黃的種子

水邊洗衣裳的女人熱了，脫掉外套

胸前繡著兩朵柔軟的白云

天空排演浩蕩的序曲，帷幕后面

鳥鳴和小獸在太陽下集結

剛睡醒的人伸伸懶腰，悄悄返回塵世

等待春風再一次通過自己

致妻

愛一間溫馨的臥室，愛墻壁

婚紗照，兩個人甜蜜的笑

愛早餐，小米粥或豆漿喚醒清晨

所謂美好，不過是度過平凡的每一天

愛些許凌亂的書房，文字間的行走

可能會從書頁里掉出泛黃的信箋

那是我寄給你的，隱身在詩歌里的命運

愛透明的玻璃，布藝沙發，客廳里的字畫

愛光亮的地板，彎曲的陽光折射進來

愛陽臺上帶條紋的木質花架

托舉一對蝴蝶，和他們夢里的天空

夠了，我能給你的如此狹小

我們的一生都走不出這一百個平方

（裴福剛，滿族，1983年生于河北寬城。作品散見于《詩刊》《民族文學》《詩選刊》《草堂》《詩歌月刊》等刊物，著有詩集、隨筆集、長篇報告文學等多部。）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