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梟 孟昭旺


孟昭旺,滄州南皮人,魯迅文學院第34屆高研班學員。在《青年文學》《西湖》《十月》《長城》《黃河文學》等刊發表小說40余萬字。作品兩次入選河北小說排行榜,入選人民文學出版社年度選本。短篇小說《尋羊記》獲第三屆“孫犁文學獎”。
于梟,保定清苑人,就職于河北省作家協會創聯部。文學評論作品散見于《河北日報》《文藝報》《文匯報》《青年文學》等報刊。
在河北文壇,青年作家孟昭旺引人注目。他以偏于先鋒的姿態出道,早期作品多有先鋒作家的影子,后來逐漸尋找到屬于自己的“腔調”,作品也越來越開闊、成熟。他是如何看待自己的成長和創作的?他如何理解好的文學作品的“秘笈”?未來他對自己的創作道路又有什么規劃?帶著這些問題,我們特約青年文學評論家于梟與孟昭旺展開對談。
發現現實生活的五彩斑斕,也挖掘它的復雜多義
于梟:你好,孟老師。2019年,你的小說《尋羊記》獲得了第三屆河北省孫犁文學獎,你成為孫犁文學獎最年輕的獲獎者之一。作為一名青年作家,你覺得自己獲獎的原因是什么?
孟昭旺:你好,于梟。2019年,我38歲,這個年齡其實算不上年輕。我們知道,余華寫《十八歲出門遠行》是在1986年,他只有26歲,寫《活著》時,也只有32歲。格非發表《迷舟》時27歲,莫言發表《透明的紅蘿卜》時30歲。
我在大學期間開始文學創作,好像是大三那年,我22歲,在廣東的一本雜志《佛山文藝》上發表第一篇小說,題目叫《當自由淪為鎖鏈》,那是典型的青春文學的路子,處處顯示著桀驁不馴。這樣的風格一直持續了大概三四年時間。后來,感覺還是應該沉下來,認真地思考和寫作。那期間,讀了一些真正意義上的傳統文學經典,就試著寫了《遠方信函》《春風理發館》《去上莊》等一些短篇,就像在黑暗中摸索許久,忽然見到燦爛的陽光一樣,我認為,那個時候,自己找到了正確的路徑,找到了打開文學之門的金鑰匙。
《尋羊記》完成于2014年,距離我發表第一篇作品已經過去12年,整整一個輪回。這個小說,寫的時候感覺比較費力,費力的原因是著墨時比較用力。也不是刻意這么做,只是這個小說從開頭一句,就注定了不會那么省力。就像一幅畫,起筆的時候用墨深了,就注定整幅畫的風格不會是風輕云淡。這個小說寫完后,河北文學院在唐山召開筆會,會上幾位編輯老師給了比較高的評價。《文學自由談》的黃桂元老師在晚飯時專門囑咐我:“這個小說一定要給一家名刊。”小說發表后,入選了人民文學出版社主編的《2017青春文學》(“巖層”書系),“巖層”書系每年出版一本,入選的都是本年度有代表性的青年文學作品,能夠入選這個選本,還是比較幸運的。同時,這篇小說還入選了2017年度河北小說排行榜。現在看,這個小說還存在一些瑕疵,但是,我比較喜歡它的腔調,這代表了我一段時期的寫作風格和對文學的認知。但也許不會繼續這么寫,現在比較喜歡風輕云淡一些的。
于梟:對,之前的風格確實能看出壓抑和陰郁的痕跡,像是陰霾密布。我們談談《尋羊記》吧。其實除了《尋羊記》,你的很多作品都涉及了中國農村轉型過程中農民心態以及行為的變化,比如《遠方信函》《小鎮少年》《風中的禱詞》《毒藥》還有《春風理發館》等等,這些作品大都是從兒童的視角出發,描摹和展現中國傳統人情社會的人間百態。《尋羊記》不同的一點是,孟令學孟毛父子在小說中的地位和視角幾乎是平行的,兒童孟毛似乎是作為成年人旁觀和評判了父母的爭吵和父親的情事。這點在你以往的作品中是罕見的,孟毛在對女人說“親我”的時候跳脫出了成長的視角,以成年人的身份站立了起來。你在構思這篇小說的時候、在創作這個結尾的時候,做了怎樣的思考和嘗試?
孟昭旺:你說得沒錯,《尋羊記》里“孟毛”確實和《風中的禱詞》《春風理發館》里的“孟毛”不同。確切說,之前的“孟毛”在《尋羊記》里長大了,有了自己的思想和情感,從原先的“匍匐”姿態成了現在的“站立”姿態。這是小說文本的需要,這個小說里的“孟毛”不再是旁觀者,而是親歷者,甚至是故事的主角,故事需要他從幕后走到臺前。《尋羊記》的背景仍是“董村”,小說里的故事也是有原型的。他是董村一個落魄的農民,貧窮又愚昧,說話有些大舌頭,管“下地”叫“下季”,管“喝粥”叫“哈鳩”。他花錢買了個“侉子”,“侉子”生下一個男孩后,離開了董村。“侉子”離開后,每隔一段,都會給男孩寄來衣服和食品。男孩和父親相依為命,直到他十四歲那年,終于離開董村,去投奔他的母親。有人說他去了寧夏,有人說他去了廣西,也有人說他去了更遠的地方——越南。
于梟:這個故事很精彩,有許多點是可以繼續深挖的,很容易觸碰到人內心深處敏感的地方。
孟昭旺:是的,現實生活五彩斑斕,又亂花漸欲迷人眼,寫作者的任務就是“發現”和“挖掘”。我很慶幸自己出生在農村,人們說“千金難買少年窮”,農村天地廣闊、萬物雜生,是天然的創作寶庫。我出生在上世紀80年代初,我成長的過程,也是農村改革、商品經濟發展、社會轉型的過程。我親眼目睹了社會發展變化給農村、農民帶來的沖擊。坦白說,就我個人的觀察和體驗來看,80年代以來,農村的發展與農民精神的成長基本是不同步的。當習慣了吃糠咽菜的農民忽然過上衣食無憂的好日子時,他們并沒有做好精神致富的準備。他們住進了磚瓦房,用上了手機,跳起了廣場舞,但他們的精神世界仍舊是貧瘠的,麻木的。許多孩子上完初中便早早步入社會,進工廠打工或者子承父業,成了焊工、屠夫、貨車司機。他們固守的仍然是“讀書無用論”,逢年過節,他們熱衷于抽煙、喝酒、賭錢,吹一些不著邊際的牛皮。我的一部分小說,試圖表達這種物質與精神的錯位,這種狀態下人的內心和情感。《尋羊記》里的“尋羊”,一方面是尋找食物,另一方面是尋找母愛,尋找情感寄托,尋找一直若隱若現卻始終沒有得到的那種微妙的感覺。“尋”的目的是“守護”和“捍衛”。結尾的設置有兩個含義,一是作為兒子對母親的依賴,對母愛的憧憬,另一個是朦朧的青春期躁動,其實,這兩者常常是糾纏不清的,無論哪種情感,對于“孟毛”來說都是疼痛的,沉重的。我想表達的是這種復雜多義,但又真實存在的狀態。所謂少年心,大海針。
游戲中蘊藏著文學所需的很多要素
于梟:文學是窺探作家內心隱秘世界的途徑,我們能從很多作家的作品中找到他們的精神原鄉,比如賈平凹和商洛、莫言和高密東北鄉,這種關系很多時候是和地域密切相關的。從《春風理發館》或是更早的小說開始,我注意到你在小說中圍繞“董村”“向陽鎮”不斷營造一個半封閉的場域,其中不難看到你的野心,當然,每個作家都應該有這樣的野心。“董村”和“向陽鎮”會成為你的“高密東北鄉”嗎?
孟昭旺:我同意你的說法,文學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透過文本能夠窺探作家內心的隱秘世界,這就是人們常說的“文如其人”。我的小說,大部分寫“董村”和“向陽鎮”,這里面有沒有野心呢?我不敢說,但是我保證,一定有真心(狡黠地笑)。確實是這樣,許多優秀的作家,都建有自己文學上的根據地,根據地往往是自己的家鄉,有的實指,是真實的名字,有的則是虛構的名字。這挺好的,一方面我們能夠從作家筆下的“商洛”“高密東北鄉”“香椿樹街”“魯鎮”等等,了解自己視域以外的風物:大漠孤煙、杏花春雨、藍藍的天上白云飄、紅塵客棧風似刀。另一方面,也正是這種不同的風物之美,支撐起浩瀚的文學史,才更顯其兼容并包,深沉厚重。
具體到精神原鄉對于寫作者的意義,我敢說,家鄉是多數寫作者出發的地方。董村是我的家鄉,生我養我的地方。仔細觀察,你會發現董村有著近現代文學史上大多數的人物形象,閏土、孔乙己、翠翠、白嘉軒、田小娥、福貴等等。某種程度上,董村是中國農村社會的縮影,董村人也完全可以成為大部分中國農民的代表。所以,我選擇從腳下熟悉的土地出發,走多遠,算多遠。
于梟:我還注意到你一直在使用一種類似于“人物復現”的寫作技巧,米娜、馬拉還有最常使用的孟毛等人物反復出現在你的小說尤其是早期的小說中。使用這種手法的目的是什么?你有意要創造一個類似于巴爾扎克在《人間喜劇》中呈現的世界觀嗎?
孟昭旺:這個問題我要好好想想。“馬拉”來自于一本雜志扉頁的一幅名畫《馬拉之死》,這個我印象深刻,當時覺得“馬拉”適合用做小說人物,就選了他。“米娜”是怎么來的呢?她是我一個表妹的名字,很神奇吧?我許多小說是第一人稱和童年視角,這就決定了作品中必須有一個“我”。小說里的故事多數發生在董村,有著相同的生活背景,所以呢,就讓他們有了共同的名字——孟毛。這事兒還上癮,有了這個引子,索性把其他人物也取同樣的名字,看看他們在另一篇作品中是個什么樣子。目前看,我還是挺滿意的,他們都成了我的朋友,“孟毛”家族里的一員。這其中也有游戲的成分——《人間游戲》。
于梟:這又牽扯到另一個話題,就是文學和游戲。博爾赫斯說“文學即是游戲,盡管是一場嚴肅的游戲”,“游戲”和“嚴肅”構成了文學的雙要素,當下大部分的寫作者——尤其是年輕寫作者——可能都是抱著這樣的心態開始接觸和進行文學創作的。這是不是意味著,文學創作總是在“形式”和“內容”上尋找一個平衡,在“游戲”和“嚴肅”中建立自己的獨特風格?作為一名青年作家,你是怎么看的?
孟昭旺:如你所說,年輕寫作者確實容易從“游戲”出發,就像一個孩子的成長,總要從摔泥巴、藏貓貓、過家家開始一樣。游戲中蘊藏著文學所需的很多要素,有情節,有想象,有語言,偶爾還有新的創造。但游戲肯定不是文學的全部,游戲終歸要發展為“嚴肅”,一部中國文學史,很難找到一部純粹的游戲之作。當然,我個人認為,“嚴肅”也不是文學的終點,最好的狀態是“形式”與“內容”的統一,以游戲的形式,反映嚴肅的內容,就像一位睿智的老者,總能將嚴肅的人生道理,講得生動活潑。我心目中理想的文本應該是趣味性、詩性和神性的統一,是動聽的歌謠,也是虔誠的禱詞。
于梟:《尋羊記》還有《小重山》是我近期比較在意的兩篇小說,因為在這兩部作品中,能夠明顯感受到你在寫作中的一些變化。敘事的視角從仰視逐漸走向了平視、俯視,對筆下人物感情的處理也變得更加隱忍克制,小說的視野感覺開闊了很多。你認同這樣的看法嗎?你自己有沒有感受到寫作方式的變化?作為寫作者,這樣的變化是有意為之的嗎?
孟昭旺:在你提出來之前,我確實沒有意識到這個變化。隱忍克制肯定是有的,伴隨著年齡的增長,少了當年的棱角和銳氣,看待問題的角度也有了變化,對人對事,不再一味強求,更多了一些理解和包容。可能是這些人生觀的變化,導致作品風格的變化吧。變是對的,一成不變往往導致出道即巔峰,巔峰即末路。
先鋒文學不會“死”,只是在慢慢凋零
于梟:外界評論家們大都認為你的創作延續了先鋒文學的某種特征,你認可嗎?三十多年后,在我們都認為先鋒文學將逐漸走下舞臺的時候,一批先鋒文學老將又紛紛推出了新的著作,宣布先鋒未死。你是怎么看的?
孟昭旺:跟許多同時代的寫作者一樣,我也是通過閱讀先鋒文學的經典作品走上寫作道路的,寫作之初,也深受其影響。先鋒文學鮮明的、強烈的藝術氣息,對于初學寫作者往往有著很大的啟發和幫助。經過三十年的發展,先鋒文學確實不復當年繁華景象。這恰恰證明文學發展是有其自然規律的,唐詩宋詞元曲,就是這么發生、發展、壯大、消亡的。我想強調的是,先鋒文學雖然不再輝煌,但遠未到退出舞臺的地步。我相信,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先鋒作家仍將是中國文學的一支重要力量,我也相信,在90后、00后群體中,仍將不斷有新的先鋒作家出現。先鋒文學不會“死”,只是在慢慢凋零。
于梟:余華是先鋒文學早期的杰出代表,他的創作風格和審美趣味影響了一大批當代作家,即便他們的創作并不是多么“先鋒”。你比較喜歡他的哪幾部作品?你的創作受到余華的影響大嗎?
孟昭旺:就像剛才咱們聊到的,我們這一代的寫作者,大多是閱讀余華、格非、蘇童這批前輩作家的作品,走上文學道路的。余華是先鋒作家里非常重要的作家。目前為止,我看過他幾乎全部的作品,包括他的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隨筆,也看過不少關于他的評論文章。我記得,十幾年前吧,我買了一套余華作品精選集,上下冊,新書買回來,我隆重地給兩本書包了書皮。在我心目中,只有非常喜歡的書,才能享受這樣的待遇。他的作品大多在水平線以上,回想起來,《世事如煙》那種深沉的宿命感和紛繁離奇的意象,給我留下深刻印象,那部作品點燃了我對文學的熱情。我也喜歡《十八歲出門遠行》,開頭那句“柏油馬路起伏不止,馬路像是貼在海浪上。我走在這條山區公路上,我像一條船”,我在很多場合提到過這個開頭,值得初學寫作者學習。其他的,像《活著》《許三觀賣血記》,不用多說,都堪稱當代文學中的經典作品。
于梟:2021年初,余華出版了他最新創作的長篇小說《文城》,你看過這部作品了嗎?有的評論家認為這是余華的成功轉型之作,也有評論家認為《文城》是余華在走出熟悉的敘事場地后的失敗嘗試。你是怎么看的?
孟昭旺:《文城》是最近大家一直在談論的話題,網上炒得也很熱鬧,據說書賣得很火,這是好事,對作家本人是好事,對文學也是好事。我是剛好前幾天看完這部作品,順便看了一些評論文章。看完之后,也有些話說,就找身邊的作家、評論家朋友聊。怎么說呢,我看《文城》就像《小馬過河》這個故事一樣,《文城》就是“河”,這條河,既沒有老牛說得那么淺,也不像松鼠說得那么深。總體看,《文城》不像某些評論家夸得那樣,好到天上去了,開天辟地了。但也肯定不是失敗之作,說作品缺乏悲憫、一味賣慘,這也是片面的。通過《文城》,我們能看出一個優秀作家的基本水準,這部作品與《活著》比,當然有所差距,但放在當下的文學界,仍是高出一個檔次的。
于梟:據我所知,你并非專職創作。那么平時的工作對你的文學創作有沒有影響?
孟昭旺:我平時的工作比較瑣碎,很難有大塊時間寫作,都是利用零碎的業余時間來寫。工作肯定會影響到創作,但也不是絕對的。我原先在學校工作,每年有兩個長假期,我給自己列了創作計劃,但基本都沒能實現。
于梟:那么,你是如何在大量的日常工作和文學創作中切換“作家”和“辦公室主任”身份的?這兩個身份你都是怎么管理的?其中有一個排序嗎?
孟昭旺:并沒有什么排序,我只是比較能處理好工作和寫作的關系。這里面有個竅門,就是要學會“變臉”。當工作很忙很累時,就打開電腦,當一名寫作者,試著找一些好故事、好句子。當寫作遇到瓶頸時,就努力工作。我很享受這種現實和理想之間相互轉換的過程。就好比勞作了一天,回家路上,看看西山的云彩、天上的星星,然后第二天重新整裝出發。
于梟:你近期有什么創作計劃?今后將如何跟進自己的創作?
孟昭旺:近期我剛剛完成一個12萬字的系列小說,一共由50多個短篇組成。下一步,會嘗試寫一些鄉土文化、民間風俗方面的作品。
于梟:最后,請用一句話概括一下作為寫作者的孟昭旺吧。
孟昭旺:人在江湖,心在綠洲。
特約編輯:安春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