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關洪
明代中葉以后商品經濟發展迅速,國內外貿易發達,以商品流通為重點的市鎮大量出現。商貿興旺發達后,社會風氣崇尚金錢至上,追求物質享受,生活方式改變。此時的意識領域中陽明心學崛起,打破了程朱理學的獨尊地位,在思想界引起震動,對當時的社會政治、文化藝術等各個方面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從小聰慧、過目不忘、被譽為神童、自認為“賤而懶且直”的徐渭就生活在這樣的時代背景里,其人生經歷曲折多難,“英雄失路,托足無門”,師事王守仁弟子,以陽明心學指導自己的文化藝術實踐,使他脫離傳統文人的思想觀念,追求真情本色,崇尚個性解放,反對復古傍人,于書法、繪畫、文學、哲學等各方面均取得了曠世成就。本文僅就其書法藝術作一些膚淺探討。

圖示1 徐渭 行草書 《杜甫秋興八首詩》
王陽明不但是著名的哲學家,也是有見地的書法家,對書法有深刻的“心學”認識:“吾始學書,對模古帖,止得字形。后舉筆不輕落紙,凝思靜慮,擬形于心,久之始通其法。既后讀明道先生書曰:‘吾作字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此是學。’既非要字好,又何學也?乃知古人隨時隨事只在心上學,此心精明,字好亦在其中矣。”[1]此話與柳公權“心正則筆正”同理,但柳公權更多的指向進諫。而陽明先生的“心”內涵很廣,包含了道德的善惡,理性的是非,審美的美丑等,也隱藏了“致良知”中需要的“事上磨煉”。
徐渭問學于王門弟子王龍溪和季本,稱王陽明為先生。王龍溪發展了陽明心學,反復強調的是:“從真性流行,不涉安排,處處平鋪,方是天然,真規矩,脫入些于方圓之跡,尚是典要挨排,與變動周流之旨,還隔幾重公案。”(《示丁維寅》)王龍溪強調的“真性”,深深影響了徐渭:“謂道類禪,又去扣于禪心疏縱,不為儒縛。”[2]他明確提出要“貴本色”“賤相色”。單槍匹馬向當時泛濫文壇的文藝復古思潮發起了挑戰,拉開了美的解放序幕。徐渭曾感嘆:“高書不入俗眼,入俗眼者必非高書,然此言亦可與知者道,難與俗人言也。”[3]又在《書季微所藏摹本的蘭亭》中說:“凡臨摹直寄興耳,銖而較,寸而合,豈真我面目哉?臨摹《蘭亭》本者多矣,然時露己意者,始稱高手。”[4]對待書圣這樣至高無上的第一行書,徐渭也是認為可以改動,不能“隨人”“依樣”,必須表現出“真我面目”,對當時“書不入晉,固非上流;法不崇王,詎稱逸品”[5]的復古思想沖擊很大,提出了嶄新的學習思路:“人有學為鳥言者,其音則鳥也,而性則人也;鳥有學為人言者,其音則人也,而性則鳥也。此可以定人與鳥之衡哉?今之為詩者,何以異于是?不出于己之所自得,而徒竊于人之所嘗言,曰某篇是某體,某篇則否;某句似某人,某句則否。此雖極工逼肖而已,不免于鳥之為人言矣。”[6]徐渭認為書法風格在于“出乎己”的“天成”:“夫不學而天成者,尚矣。其次則始于學,終于天成。天成者非成于天也,出乎己而不由于人也。敝莫敝于不出乎己而由乎人,尤莫敝于罔乎人而詭乎己之所出。凡事莫不爾,而奚獨于書乎哉?近世書者閼絕筆性,詭其道以為獨出乎己,用盜世名,其于點畫漫不省為何物,求其仿跡古先以幾所謂由乎人者,已絕不得,況望其天成者哉!”[7]這是徐渭書學思想的精髓,他真正理解了陽明心學的高深與精妙:“心為上,手次之,目、口末矣”“然非妙于手運,亦無從臻此。”既要學習別人的長處,反對放棄傳統的無本之“木”。又不能光依附別人,而是要從自身挖掘出屬于自己的個性特點。非常清醒不能用“點畫漫不省”的東西騙人騙己。心悟真理,手運實功,追求本色性靈、真情實感地自然流露,倡導自由自主,反叛意識濃烈,反對唯古是循,唯創造唯個性,故其書法筆法恣肆雄健,風格奇崛鮮明,是書法史上的“這一個”。徐渭以真心真情投入到藝術創作中,才有了動人心魄的絕世珍品的誕生,在我們面前展現了一個真性情的絕世高人形象:“世上假形骸,任人捏塑;本來真面目,由我主張。”[8]徐渭因誤殺妻而入獄,出獄后,“憤益深,佯狂益甚,顯者至門,皆拒不納,當道官至求一字不可得”。[9]雖然窮困潦倒,但文人的風骨氣節不倒,寧受苦受窮,不愿向權貴低頭,保持了一個具有反抗精神士人的真我與自尊。
明朝嘉靖之后,社會審美心理發生了變化,重視人的價值評價,文化藝術也隨之要求創新與多樣,成為當時的客觀歷史現象。唐代張懷瓘說:“深識書者,唯觀神采,不見字形。”這個“神”就是書法的神采、神氣、氣韻、筆勢、筆力等,也就是生動有韻味。
神韻哪里來?孫過庭說的“五乖五合”中“五合”條件下藝術家傾情創作,才能使作品神采飛揚韻趣橫生。徐渭也認為:“睹貌相悅,人之情也。悅則慕,慕則郁,郁而有所宣,則情散而事已。無所宣,或結而疹,否則或潛而必行其幽,是故聲之者宣之也。”徐渭的書法創作往往借性而發,將自己的狀態、情緒同書寫感覺最為徹底地打通于當下,以心手無礙的最佳狀態,進入“天機自動”的自在境地。率性寫神恣情寫心的觀點與時代儒教規范形成對抗,徐渭把生活中的不如意,悲憤抑郁磊落不平之氣借助手中的筆墨加以真情宣泄,成了平庸者眼中的“狂”,實際上他的“狂”是理智的筆墨力量,運筆技巧和真性情的完美結合,是氣勢的最高表現。徐渭筆下的書法如電流激蕩,攝人心魄。如《墨葡萄圖》《春園細雨》等,墨跡斑斑,線條團團,字形夸張變形,欹側傾倒,左沖右突,破鋒馳縱,給人造成強烈的起落跌蕩和振奮人心的視覺感受。筆掃秋風,墨潑陣云。筆跡生澀、顫抖、歪斜、急促,讓人震撼。翁方綱在欣賞徐渭作品后有“空山獨立始大悟,世間無物非草書”之的評。徐渭還用“總看奔逸勢,猶帶早雷驚”“小白連浮三十杯,指尖浩氣響成雷”“急索吳箋何太忙,兔起鵲落遲不得”這樣豪邁的詩句來表達筆墨的磅礡氣勢,展現自己心胸的疏狂不羈,眼空千古,足以“感蕩心靈”。
徐渭念念不忘藝術作品的神韻:“能如造化絕安排,不求形似求生韻”“筆,死物也,所運者全在氣,而氣之精而熟者為神”“以精神運死物,則死物始活,故徒托散緩之氣者,書近死矣。”徐渭有了這樣的深刻認識,才會像將軍一樣指揮手中的筆墨沖鋒陷陣、攻城奪寨,在紙帛上留下“勝利”的果實,真情的跡痕。
又在《玄抄類摘》中道及:“唯壁坼路、屋漏痕、折釵股、印印泥、錐畫沙,是點畫形象,然非妙于手運,亦無從臻此。”他還把運筆看作是武術中的動作,學習筆法就要像學習武術中的一招一式那樣,講究方法,講究效果:“準之刀戟矛矢中人,必如何把握樅擲,而后中人之身也有如何之傷痕,鈍則不入,緩則不中,傝散則不決不裂。”“然撚挪騰倒擺拔之執,則在毫發之挫衄,分杪之起伏,不然則刀戟矛矢雖足以殺人,而魯鈍直野,非所謂庖丁解牛……”這也解釋了徐渭對理法的重視和探究的深度,從而使“書神”能達到至高境界。

圖示2 徐渭 春園細雨詩軸

圖示3 徐渭 墨葡萄圖
徐渭年輕時書法受王陽明弟子、同是“越中十子”、被譽為“今之右軍”“多作狂書”的楊珂影響最大。也十分心契王陽明的書法:“古人論右軍以書掩其人,新建先生乃不然以,人掩其書,觀其墨跡,非不翩翩然鳳翥而龍蟠也,使其人少亞于書,則書已傳矣。”又曾說:“渭素喜小楷,頗學鐘王。”可見他的基本功是建立在魏晉書法基礎上的,小楷雋秀遒媚,嚴謹超邁。從他的行書墨跡可以感受到來自米芾和黃庭堅的滋養,他在《評字》中評道:“黃山谷書如劍戟,構密是其所長,瀟散是其所短。蘇長公專以老樸勝,不似其人之瀟灑,何耶?米南宮書一種出塵,人所難及。但有生熟,差不及黃之勻耳……倪瓚書從隸入,輒在鐘元常薦季直表中奪舍投胎。古而媚,密而散,未可近而忽之也。”[10]從索靖處入手章草,古拙而不失靈秀,樸厚生動,波挑筆意時不時在狂草中出現。“吾學索靖書,雖梗概亦不得。然人并以章草視之,不知章稍逸而近分,索則超而仿篆。分間布白,指實掌虛,以為入門。迨布勻而不必勻,筆態入凈媚,天下無書矣……”[11]徐渭的書法還從李北海、蘇軾、趙孟頫、倪瓚、沈石田、王寵、王守仁等人處受益,蒼勁奇崛,恣肆流利,逸氣縱橫。當然,他的大草主要受到張旭、懷素、黃庭堅、張弼、祝允明等人的影響,吳昌碩言徐渭:“想下筆時,天地為之低昂,虬龍失其夭矯,大似張旭、懷素草書得意時也。”兼收并蓄,激烈奔放,將怨氣、怒氣、奇氣、癲狂之氣隨“酒氣拂拂從十指間出也”。[12]在書法創作過程中徐渭是非常自信的:“從來不見梅花譜,信手拈來自有神。”創作時無拘無束,任情恣性,盡情揮灑,往往物我兩忘,不迎合不悅人。“枝枝葉葉自成排,嫩嫩枯枯向上栽。信手掃來非著意,是晴是雨恁人猜。”
不但在創作實踐上取得了書史中的一流成就,而且在理論深化探索中徐渭也有令人刮目的建樹,著有《筆玄要旨》《玄抄類摘》等。他說:“書字自以‘遒媚’為宗,不墜佻靡,便足上流矣。”從中可以看出徐渭的內在精神指向最高境界,從而揭示出書法藝術的本質內涵,給同輩后人以深深的啟發。
徐渭十歲能作舉業文章,詩文被袁宏道、唐順之評為“一掃近代蕪穢之習”“有明一人”,戲劇創作被湯顯祖贊為“乃詞壇飛將”,是中國戲劇發展史上的重要轉折點,是被公認為明清以來潑墨畫的開山天才,鄭板橋甘愿做“青藤門下走狗”,齊白石曾感嘆:“恨不生三百年前,為青藤磨墨理紙”,是當時“越中十子”年齡最小的一位。這些修養綜合在一起,相互作用相互生發,成就了一個五百年一遇的通才、奇才。徐渭“嘗言吾書第一、詩二、文三、畫四”,[13]可見他對自己的書法是多么自信。徐渭書法整體面貌神采飛揚,用筆提按夸張,切、砍、翻、絞、折、轉等運筆技巧熟練交替隨心而用,破鋒、側鋒、澀筆、枯墨因勢而出,鋒溢態生,以“有余不盡”的殘破美豐富了筆筆中鋒的老古訓,營造“筆所未到氣已吞”的雄肆氣勢,遒媚開生面,本色露真情。單字結字似乎無跡可尋,但自然妥帖地在作品中本色賦形,字態左右開張,以橫取勢帶來了行與行之間的空間擠壓,徐渭以“字字侵讓”處理,使相鄰的行與字之間聯系更加緊密,開張茂密,似散亂而實井然,于書法的章法又開一新境。用墨則深悟枯燥潤濕相變之理,以力挾筆,不避濕筆之洇,反顯筆墨的鮮潤清明,以勢的自然行走而出渴筆、枯筆,不見蕭索之病,實得秋風燥裂的老健風神。在筆墨的“疾風驟雨”中提振了精神,凝顯了強心鐵骨。“極有布置而了無痕跡”“不勻而不必勻”。丑中見生氣,狂里得真如。
“一生坎坷,二兄早亡,三次婚姻,四處幫閑,五車學富,六親皆散,七年牢獄,八試不中,九番自殺,十堪嗟嘆。”這樣曲折的人生經歷,有士人風骨的徐渭只能借助雙手可控的筆墨,以狂態掩飾清醒,宣泄憤懣,寄托情思,澆胸中塊壘,線條含淚揮灑,真情隨墨噴發。于墨法濃淡添彩、筆法涂掃創變、章法侵讓牽引,戛戛獨造于前人同儕,熠熠生輝于書法藝術史。
明代陶望齡有評:“渭行草書尤精奇偉杰”。張岱則贊:“昔人謂摩詰之詩,詩中有畫;摩詰之畫,畫中有詩。余謂青藤之書,書中有畫;青藤之畫,畫中有書。”袁宏道禁不住大贊:“文長喜作書,筆意奔放如其詩,蒼勁中姿媚躍出。余不能書,而謬謂文長書決當在王雅宜、文征仲之上。不論書法而論書神:先生者,誠八法之散圣,字林之俠客也。”
時代思潮、生活磨難、個性稟賦、師友互染,造就了一個個性奇特鮮明、“臻玄達圣”的徐渭,也是這個“才橫而筆豪”的徐渭開啟了新理異態、群芳爭艷、個性鮮明的晚明新書風,深深地影響了明朝后期、清代乃至今天的書法審美嬗變,在中國藝術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頁。
注釋
[1]《王陽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版,第1222 頁。
[2]《徐渭集》,第二冊,中華書局,1983 年版,第639 頁。
[3]《徐渭集》,第四冊,中華書局,1983 版,第1091 頁。
[4]《徐渭集》,第一冊,中華書局,1983 年版,第519 頁。
[5]項穆《書法雅言》,見《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 年版,第521 頁。
[6]《徐渭集》,第一冊,中華書局,1983 年版,第519 頁。
[7]《徐渭集》,第四冊,中華書局,1983 年版,第1091 頁。
[8]《徐渭集》,第四冊,中華書局,1983 年版,第1161 頁。
[9]《徐渭集》,第四冊,中華書局,1983 年版,第1343 頁。
[10]《徐渭集》,第三冊,中華書局,1983 年版,第1054 頁。
[11]《徐渭集》,第三冊,中華書局,1983 年版,第1054 頁。
[12]《蘇軾文集》,第五冊卷69,中華書局,1986 年版,第2191 頁。
[13]《徐渭集》,第四冊《附錄》陶望齡《徐文長傳》,中華書局,1983 年版,第1341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