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維民
《史記·李將軍列傳》中有語:“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意即桃、李二樹雖不會說話,但它們美麗的花朵和香甜的果實能把人們吸引過去,樹下自然踩出小路來。比喻為人真摯誠懇,又有真才實學,不必自我標榜、大肆吹噓,也會有強烈的感召力和吸引力而獲得人心,深孚眾望。
又有《禮記·學記》語:“善歌者使人繼其聲,善教者使人繼其志。”即善于歌唱的人能夠使別人跟著他唱,善于教學的人能夠使別人繼承他的學術思想。
人的一生,或大或小,或深或淺,都會受到社會或他人的影響。客觀地說,沈湘先生是自我十八歲學習聲樂專業、從藝逾六十年的音樂人生歷程中,具體指導時間最長、付出心血最多,傳道授業釋疑解惑獲益最大、技術功底影響最深的老師。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沈湘先生沒有慷慨激昂的說教,只有身體力行的實踐,那種默默無聞、不求聞達的奉獻精神,潛移默化地教育著、陶冶著,影響著我。“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夫子馳亦馳。”一種使命感和責任感在我的內心油然而生,我要自覺地學習沈先生的風范,把他的精神發揚光大。況且,我和沈先生雖為兩代人,但同屬遭遇坎坷、命運多舛的落寞之輩,同病相憐,心有靈犀一點通,彼此間更易理解和體貼。在許多關鍵時刻和渾噩境遇中,他的言傳身教都為我指明了方向。
我在中央音樂學院就讀時,于1961年5月從郭淑珍先生班上轉至沈湘先生門下。記得第一次上課他就真摯誠懇地對我說:“你的嗓子本錢很好,特別是抒情兼戲劇性男高音的類型不可多得,很難找。雖然唱歌不是特別有味兒,但是熱情飽滿。你要好好努力,爭取拔尖。就是耳朵(指音樂聽覺)可不是最好的,要重視并認真解決,不能急躁”。沈老師在教學上堅持實事求是,公允中肯,治學嚴謹。
1963年9月第四學年伊始,保加利亞著名聲樂專家布倫巴洛夫教授應邀來華,來自北京和上海的十名歌者通過選拔獲得了布倫巴洛夫教授“專家班”的珍貴學習機會,我榮幸地成為其中之一。“專家班”結束后,聲樂系通知我轉到喻宜萱先生班上學習,沈先生不再擔任我的主課老師。
每一位老師都希望自己的學生具有較好的嗓音天賦和音樂素養,并在自己的精心雕琢下璞玉成器,閃現出奪目的光輝。經過辛勤打磨的“半成品”轉眼之間拱手相讓,為人作嫁衣,多是極不情愿的。人之常情,也可理解。但沈先生卻顯得泰然自若,沒有絲毫埋怨。1965年大學畢業后,我先后在廣西歌舞劇團和四川省歌舞劇院擔任獨唱演員。二十多年中,即使山高路遠,先生依然牽掛著我,每次我去北京演出,他總要抽出時間親自到場聆聽。我在京外的演唱錄音磁帶寄去北京后,他總是不厭其煩地認真聽完,并將口述的詳細建議錄制在磁帶中,再托人轉交給我。
由于歷史背景與客觀條件制約,我們在校期間接觸歐洲經典藝術歌曲和歌劇選曲不多,作為中央音樂學院聲樂系20世紀60年代的畢業生,我感到當時自己理論素養非常有限,對美聲唱法技術要求的領會也比較模糊。僅能簡單總結歸納寥寥數語:歌聲一定要有氣息支持并運用共鳴;起音要柔和,延長要連貫,音量要控制,聲音會微顫;聲區應統一,高音需換聲,換聲懂“關閉”;努力的目標就是字正腔圓,聲情并茂。70年代,我在廣西工作期間,一位叫郁鈞劍的青年“慕名”從桂林趕到南寧求教。多年后,他在個人傳記和訪談節目中多次表達對彼時我的歌聲佩服得五體投地,對我的“關閉說”如獲至寶。其實,當時我只會現身說法、邊演唱示范邊講些個人理解,完全談不出更系統、更深入的道理,所以想起他的夸贊至今都覺得汗顏。
1982年夏,我赴京觀摩意大利聲樂專家吉諾·貝基的講學結束后,沈先生在教學工作非常繁忙的情況下,硬是擠出時間義務為我上課近半年。當時我剛好到了不惑之年,大學畢業工作也近二十年了,很想在專業上有個總結和檢驗,就像運動員參加省運會、全運會、亞運會、奧運會那樣,能夠一個個臺階拾級而上。況且,前一年我才在成都舉辦了獨唱音樂會,于是萌生了在北京開獨唱音樂會的想法。我先是向母校中央音樂學院有關方面了解、咨詢,答復是“校友辦音樂會暫無先例”,看來依托母校舉辦個人音樂會客觀上存在諸多困難。此時,沈湘先生若順水推舟本無可非議,但教師的責任和使命卻讓他不甘心放棄。他曾經說,老師不僅要教育學生,還要幫助學生,更要引導學生發揮出自己最大的潛能。所以,他對我“急難愁盼”的心情非常理解,也同我一起苦思冥想尋求解決辦法。終于有一天,學校課業結束,他親自帶著我乘坐公交穿城而過,專程去拜訪時任北京市音樂舞蹈家協會主席、中國音樂學院副院長的張權教授。在張權教授家,我一口氣連唱了近十首古今中外歌曲(由校友花正開鋼琴伴奏),將自己的現有歌唱能力和水平做了全面匯報。張權教授聽完后,興奮而激動地對我說:“我們老了,你們這一代成長起來,我們很高興,我們應該支持和幫助你們。”
在張權教授的幫助下,由北京市音樂舞蹈家協會牽頭,聯合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文藝部和《北京音樂報》(《音樂周報》前身)三家單位聯合舉辦了我的獨唱音樂會,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還無償提供所屬的廣播劇場作為演出場地。首都音樂界的許多領導、專家、師長和同行、同學都前來祝賀和觀看。張權教授和中國音協常務副主席孫慎、書記處書記蘇揚,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文藝部主任康普,中央樂團副團長謝明,中央歌舞團副團長孟于,中央音樂學院鋼琴教授洪士銈上臺接見并合影留念。接著,中國音協《音樂通訊》發文《寫在獨唱音樂會之后》作了報道。我心里明白,沒有沈先生心血的澆灌,不可能有我收獲的欣喜;沒有沈先生春蠶吐絲和蠟炬燃燒般默默奉獻,哪會有今天歌壇的百花爭妍、絢麗多姿。
1986年1月,我突然收到高中同學王天健的來信,向我推薦他愛唱歌的學生廖昌永。不久,廖昌永也從成都市郫縣(現郫都區)第四中學發來了自薦信。多年不曾聯系的老同學給我寫信,只為扶助一名普通農戶人家的孩子,其情暖人。我先是安排廖昌永到成都接受我單位嗓音治療專科伍岳醫生的聲帶檢查。我再聽廖昌永練聲,聲音并不脆亮,音量、音域也很一般,天賦難說優異。我珍視王天健同學對我的信任,又同情廖昌永父親早逝、母親務農養家的艱難,決定教這個學生,并告訴他不用交學費。但怎么教,我很是慎重。
沈湘先生非常重視聲部鑒定的科學性,認為教師要對學生高度負責、不能馬虎,鑒定錯了就毀了學生的前途。如何正確鑒定廖昌永的聲部,是我教他的第一個難題。彼時,我思量沈先生的觀點和主張:發聲器官構造;音色、音量、音域、換聲點,身材體型,性格氣質,這都是聲部鑒定的要素,要全面平衡考量。其中,生理條件有長得配套(匹配)的,也有不配套的,配套的學生教法相對容易些,對待不配套的學生要考慮周全。沈先生還認為嗓音檢查時,若發現聲帶和腔體不配套,既不能完全按照聲帶的條件,也不能完全按照腔體的條件,要采取聲帶和腔體“兩湊合”的辦法。若在兩者皆可的聲部中選擇,穩妥而留有余地的做法是“就低不就高”。我綜合分析廖昌永所有的要素和條件,覺得他更適合唱男中音聲部,于是將高等院校試用教材《聲樂曲選集》里的男中音作品,按部就班地布置給他唱。
在教廖昌永時,我對美聲唱法的認識更為清醒和自覺,與70年代指導郁鈞劍時相比,從理論到實際運用上均有了全面提高和升華。這其中有幾重原因,一是調回四川工作的十多年,我在聲樂表演和聲樂教學方面有更為密集的實踐機會;二是在為“中唱”錄制個人作品集《揚起理想的風帆》(片號M-2999)時我對作品進行過全面梳理;三是1982年旁聽吉諾·貝基先生講學后,又得到沈湘先生的面授指教;四是80年代初我經過了多場個人獨唱音樂會的洗禮。因此,教廖昌永時我用了一些新的方法。我感到為學生講授美聲唱法發聲技術不宜灌輸深奧的大部頭理論,但是太淺顯的大白話缺乏專業性和學術性又顯得輕率,可能導致學生不重視。因此,我嘗試深入淺出,把學科中某方面知識或技能中最核心、最關鍵、最精粹的要義,用形象、生動、貼切又有個性的“語錄”概括出來,既凝練簡明又易懂好記,且符合國人朗朗上口的審美習慣。我原創的“發聲方法三字經”是:氣息深、音位高、腔體開、共鳴混、下頜松、喉結穩。1987年11月,中央音樂學院舉辦慶祝沈湘教授執教四十周年的系列活動。在上午的慶祝大會中,我登臺演唱了《我愛你中華》(張慧琴老師伴奏)博得全場長時間的熱烈掌聲。下午,沈湘先生親臨座談會,我圍繞上述廖昌永隨我學習聲樂為主題,聯系沈先生在傳道做人和授業解惑上對我的教育和影響即興發言。沈先生聽后非常高興、笑逐顏開,也受到與會同學一致好評。學長聶士超對我的“發聲方法三字經”產生興趣,一再要求我復述并記錄下來。
廖昌永居家的遠郊縣距我處近二十公里,每次上課,他只能在周末騎著自行車擇機趕來,不能固定,且遇到路況不好等突發情況就很難準時。每每他帶著愧意遲到,我不但不忍責備還重新規劃既定安排,盡量延長他的課時。廖昌永的領悟力強又有恒心、有毅力,學習效率高,進步很快。1988年他應試上海音樂學院聲樂系,以漢語演唱了《回延安》(1=D)、意大利語演唱了歌劇《費加羅婚禮》選段《你不要去做情郎》(1=C)和英語演唱了美國歌曲《老人河》(1=E)三首歌曲;順利考取。同年9月15日,廖昌永從上海音樂學院寫來第一封信,信中說:“我能考上音樂學院,是與您分不開的……”
嗣后,我又深入學習了一些相關的嗓音醫學知識,在“發聲方法三字經”的基礎上,加以豐富和潤飾,完成了《科學發聲與藝術嗓音》的文稿,在1989年11月召開的“四川省第一屆藝術嗓音學術會議”上宣讀,受到省內知名嗓音治療專家和醫生的稱道。1990年3月我又寄給喻宜萱先生審讀,她閱后非常高興地推薦給《中央音樂學院學報》編輯部,并發表于該刊1990年第4期。

沈湘教授執教四十周年慶祝活動,左起:張慶朗、李晉瑋、沈湘、周維民、劉志等(1987)
沈湘先生生前一再表示,“學生在國際上獲獎不是我最終的目的,我追求提高全民族的音樂水平,看到聲樂之花在我們祖國更多地開放。”沈先生窮其一生氣力,貫穿“合抱之木,生于毫末”的實踐,其教學成果實為“積微成著,積小成巨”的見證。我努力學習沈先生的思想,感受他的情懷,竭盡所能幫著學生們走得更遠。廖昌永就學上海音樂學院后,時常來信談在上海的學習和生活情況。假期他回成都探親,我帶他去飯店、歌廳勤工儉學,一方面是藝術實踐,另一方面也可以貼補生活。那時我的工資也算不上高,但新學期開始都給他寄錢,資助他購買專業書籍、樂譜。
沈先生在生命的最后十幾年,除了在中央音樂學院培養以聲樂表演為職業方向的學生,還投入大量精力做聲樂普及工作。他到成都、武漢、廣州、西安、杭州、濟南等十多個城市講學、輔導,熱情幫助當地青年教師提高業務水平。他在重病之中還期待“再給我五到十年,到全國各地去輔導青年教師,他們提高了,可以帶出更多學生”。
沈先生的遺志我一直銘記心中。20世紀90年代,我先受聘于四川廣播電視臺,擔任金熊貓少兒藝術團的聲樂指導,嘗試童聲的訓練和演唱教學;又在1996年創辦四川周維民聲樂培訓中心,探索社會音樂教育的基礎教學之路,宗旨是“提高國民素質,培養聲樂人才”。十多年來,我培訓的學員多達數千人,其中有的考入音樂院校(或繼續任教,或成為劇團骨干及留學深造),更多的則是成為開展文娛活動的積極分子和中堅力量。我還組建童聲合唱團,推出的《熊貓的搖籃》《爺爺、爸爸和我》《紅軍爺爺在哪里》《和平搖著風鈴》《少年的心》等作品多次榮獲國家和省級重要獎項。1997年5月,我出席中國聲樂學術研討會,宣讀論文《倡導中國聲樂藝術應從少年兒童抓起》。1998年8月,我應邀參加“全國第七屆國民音樂教育改革研討會”,并作《實行音樂教育多元化 努力提高國民素質》的發言,后來這篇論文刊登于沈陽音樂學院學報《樂府新聲》1999年增刊中。在十余年的辦學中,我始終堅持將社會效益擺在首位。我的理念是教書育人,延續事業,后繼有人,勉勵自己像沈湘先生那樣立人做事,堅定“一顆心來濟蒼生,半根草去仍布衣”的高潔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