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華
統編教材必修(上),第七單元編排了郁達夫的《故都的秋》、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史鐵生的《我與地壇》、蘇軾的《赤壁賦》、姚鼐的《登泰山記》五篇文章。這五篇文章經過光陰的檢驗,篇篇經典;作品的氣韻與作者彼時的人生處境也有跨越時空的同氣相生。恰當組織單元教學任務,發掘其精神內涵、審美價值、文化價值,對高中生有著極深遠的引領意義。
劉勰《文心雕龍·物色》云“情以物遷,辭以情發。一葉且或迎意,蟲聲有足引心”,意思是,對一個情趣濃郁之人來講,一葉一蟲等微小景物也能觸發其心意情辭。本單元五篇文章共性之一:意象豐饒,意境如畫,語言如詩,都是建立在對豐富而特有的“意象”解讀之上情韻恣生的,且《故都的秋》《荷塘月色》《我與地壇》又同是對北平的描寫,卻以不同的意象呈現出多姿的景象情韻。
郁達夫在《故都的秋》里,描繪了“北國的清晨院落”“北國的槐樹”“秋蟬”“秋雨”“北方的果樹”,工筆精描,細膩考究,圖景連連,一組圖構成了北國“壯麗而落寞的秋景”,且清且靜且悲涼。《我與地壇》中對地壇活躍又沉寂的園子的渲染,借助園中蜂兒、瓢蟲、螞蟻以及“燦爛光輝的落日”“叫聲蒼涼的雨燕”“雪地上孩子的腳印”“蒼黑的古柏”等豐富多姿的意象,給我們展示了一個荒蕪而不衰敗、古老而又生機勃勃的園子。《荷塘月色》借助月下荷塘、荷塘月色營造出一個靜謐、素雅、夢幻的世界。《登泰山記》則借助峰、雪、日的意象,渲染出勝跡之壯觀美。
《赤壁賦》里的“清風徐來,水波不興”“月出于東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間”,這“清風”“水波”“明月”“東山”為一個仕途不順的詩人準備好了一個靜謐、幽美、澄澈的背景。詩人“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出現在水天相接的意境里。在此種意境,參禪悟道,思儒禮佛,思考人生,是水到渠成之事。后世以《赤壁賦》為題材而進行的繪畫創作,不可勝數。我們可以鼓勵同學自己創作或者選擇一幅自己以為意境最貼切的畫作,借助文本語句進行命名。
中國傳統文化中,文人多是寄情山水、縱身大化的。當渺小的個體生命與宏達廣袤、包蘊萬象的自然遇合,往往滋生出生存智慧、宇宙觀念、生命哲學。本單元的課文,都是亦小亦大,體現了文人知識分子的天人觀、宇宙觀、生命觀。
蘇東坡面對赤壁的江山流水、清風明月,感慨生命無常,自然永恒。人生須臾,宇宙無窮,在漫長浩大的歷史時空里,一個人的生命該是何其短暫而渺小。《赤壁賦》于是不再是個人的失意遣懷,更成了文人爭相品味的哲學詩。姚鼐的泰山日出,氣象磅礴,氣勢雄渾。古長城的襯托,是時間維度上的古老;七千級、天門、蒼山、東海、極天云一線等意象,是空間上的開闊。人于其中,自是若螻蟻一般。
朱自清在如水的月色里,聽得蟲鳴與蛙聲,卻自覺地與之疏離:熱鬧是它們的,我什么也沒有。“有”與“無”,“虛幻”與“現實”相碰撞,既是當時個人的處境,又是當時愛國文人的群像。一個渺小的個體顯示出了一群人的生存樣態。
史鐵生在地壇里,想著生死之事,悟透了命運。在四百多年滄桑經歷的古老園子里,看到一只蜜蜂的蓬勃生命力。他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在園子里觀察、聆聽、感悟、思考,參悟關于時間與歷史、自然與生命的宏大主題。于是,在滄桑不朽的自然與浩大宏闊的時間面前,個人的不幸便不再顯得如此悲涼。在發現了“宏大”的價值的同時,發現了渺小,同時,賦予“渺小”生命以“宏大”的意義:好好活著。
唐代船子和尚有詩云“宇宙船中不管身”,將小船與宇宙建立起了聯系,八大山人《乾坤一草亭》圖,將一個小亭與廣袤乾坤建立起了聯系。小細節與大意境相映成趣,“小”與“大”的聯系被建立起來,就有了生命的、哲學的、美學的意義。
清代詩人趙翼云:“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事實上,在大時代里,國家的不幸與詩人個人的不幸往往是密切相關的。本單元的五篇文章,都是在詩人“不幸”時,給文學界留下的“幸”作。
郁達夫于1943年8月創作《故都的秋》,1936年創作《北平的四季》,兩篇文章都是在大“不幸”中的作品。無論是國家還是詩人自己,都在經歷苦難。日本侵華,國內戰爭不斷,民不聊生。所以,在《故都的秋》里,故都秋色總是充滿了清、靜與悲涼的,因為作者在用血淚訴說“對這日就淪亡的故國的哀歌”,“卻已經完全掌握在一只滿長著黑毛的巨魔的手里了!北望中原,究竟要到哪一日才能夠重見得到天日呢?”另一方面,作者自己流離失所,四處飄零。艱難地從事抗日活動,后流亡到蘇門答臘,加之早年父親早逝,跟隨兄長遠赴日本,貧弱國家的子民受盡屈辱,再加上日本文學細膩和豐富的內心情緒,對作者都產生了極大的影響。而自己的兄弟同胞慘遭殺戮,讓作者敏感細膩的心承受著來自國與家的雙重不幸。《故都的秋》除了對國事的深切憂心,還有更多源于個人情感的深切哀痛。
同樣,創作于1927年7月的《荷塘月色》,亦是在家國不幸的大磨盤下碾壓出的作品。大革命失敗后的中國一片黑暗。朱自清作為“大時代中一名小卒”,在吶喊和斗爭無望之后,感到從未有過的寂寞和凄涼。而自己的家庭“光景也是一日不如一日”,家庭瑣事引發的種種煩心事,更是難以訴說。所以面臨家國的雙重“壞光景”,一個愛國知識分子,一個青年,內心始終是抑郁重重。所以《荷塘月色》才流露出濃郁的欲尋求安寧卻不可得,幻想超脫現實卻又無法超脫的復雜心情。
而創作《我與地壇》時的史鐵生與創作《赤壁賦》時的蘇軾,則表現為濃厚的個人的不幸。史鐵生活到最狂妄的年紀雙腿癱瘓,后又患腎病一度發展為尿毒癥,需要靠醫療手段維持生命。在幾乎一無所有的時候遇見了地壇,地壇成為他生命再次出發的起點。蘇東坡則是立志施展抱負時,觸怒權貴,仕途急轉,出了監獄,遠離家眷,被命運拋到了荒涼的黃州。姚鼐亦與紀昀不和,借病辭官歸鄉途中登泰山,才有了《登泰山記》。
本單元的五篇課文,幾乎都是文人知識分子在“不幸”的命運里,與命運較量,在文學里實現了自己的文名,實現了命運的突圍。于是有了“客喜而笑,洗盞更酌”“不知東方之既白”;有了史鐵生“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的頓悟;有了姚鼐“自京師乘風雪,歷齊河、長清,穿泰山西北谷,越長城之限,至于泰安”的坦然自若;有了荷塘邊的夢憶“那是一個熱鬧的季節,也是一個風流的季節”。這于困頓中尋覓寄托,不斷突圍生命的精神,是不幸中的萬幸,大悲中的大喜。
單元教學可以進行整合探究,深刻品味一群在時間跨度里有某種相似精神質地的文人不斷跟命運較量的心境。他們用作品記錄生命,親近天地,用峭拔的姿態、柔和的目光,守護著文學的美與良心,實現了生命窘境的突圍。于是黃州、地壇、泰山、荷塘,都不再只是自然景色本身,而是成為詩人情感慰藉之地,成為文人的精神圣地,成為文學界敬仰的空間形象,具備了豐厚的審美意義與文化意義,體現出文人心理與哲學思想。
作者簡介:江蘇省蘇州市張家港市常青藤實驗學校語文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