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水濤
所謂“本體”,簡而言之就是“根本”,“情本體”即以“情”為人生的最終實在、根本。視情感為本體,或許是中國哲學最為顯著的特點。《論語》開篇,“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洋溢著學習的意趣與快樂之情。“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孔子反復說的這些話,有一共同的情感基調,這就是快樂,是快樂之情。
李澤厚將中國文化命名為“樂感文化”。他認為“樂”在中國哲學中具有本體的意義,它是一種“天人合一”的境界,是人與整個宇宙自然合一,從而得到最大快樂的人生極致。因此,“樂”的本體就是“情”的本體,“情本體”是樂感文化的核心。李澤厚說,這種快樂之情,已成為中國人的普遍意識或潛意識,成為一種文化——心理結構或民族性格。儒家文化“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落腳點在“樂”。“樂”既指音樂,也指快樂。
著名兒童教育家李吉林,四十多年的不懈追求,旨在探索兒童快樂高效學習的范式,這種樂學境界的核心無疑在“情”,體現的正是“情本體”的思想觀念。將對母親的孝轉化為對兒童的愛和對祖國的愛,將血緣親情的倫理升華為教師職業倫理,這是李吉林情境教育最具個性特點的“情本體”?!袄衔崂弦约叭酥?,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這一推己及人的惻隱之心、成己達人的愛生情懷,貫穿李吉林的整個教育生涯。
從秦漢儒家開始,中經宋明理學直到現代新儒家,儒學發生了重要轉向,“存天理,滅人欲”成為主流價值,被奉為學問中心,“情”不再作為哲學關切的根本出發點?!疤炖怼迸c“人欲”其實也不是完全對立的。根據《宋元學案》的記載:宋神宗非常欣賞程顥的學問和人品,經常召他進宮商討國家大事。當時王安石正推行新政,遭到許多人的攻擊。程顥有一天進宮,見王安石正在生氣,臉色很難看。程顥很從容地對王安石說:“新政是天下的事情,不是一家的私事,希望你平心靜氣來討論?!蓖醢彩犃烁械叫呃?,覺得程顥說得很有道理。這里的生氣便是“人欲”,平心靜氣便是“天理”,都是情感的流露,但有境界的高低之別。
將天理與人欲對立,以天理壓制人欲,這一傾向在宋代最為突出,然而,宋朝恰恰又是以“孝”治天下的,對血緣倫理親情最為關切,對士大夫與讀書人也最為寬容,比較而言是最有人情味的王朝。到了現代的新儒家,如梁漱溟和錢穆等都比較關注和強調“情”。梁漱溟說:“周孔教化自亦不出于理知,而以情感為其根本。”錢穆說:“宋儒說心統性情,毋寧可以說,在全部人生中,中國儒學思想則更著重此心之情感部分。”他還說:“知情意三者之間,實以情為主?!笨梢姟扒楸倔w”在中國思想史上是一以貫之的,它區別于西方哲學一直高揚的理性的旗幟。
李澤厚主張“情本體”,并不意味貶低乃至否定理性。相反,“情本體”肯定理性是人性形成的關鍵,展望理性更為廣闊的未來。同樣,李吉林情境教育的重要原則便是情與思的結合,她以“情”為紐帶、以“思”為核心構建教育理論的大廈。李吉林說:“應該從語言與思維的關系方面,從想象與創造的必然聯系方面,談思維的發展,談創造性的培養?!?/p>
“情本體”,既是李澤厚的哲學,也是他的美學。不僅內容上如此,形式上也是如此,他以哲人的睿智和詩人的熱情,熱烈地召喚著未來。從“情本體”的確立,到“美學是第一哲學”的闡釋,他構建了一個富于原創性與生命力的美學體系。這一美學體系同樣切合于李吉林的情境教育。李吉林說:“美是情境教育的最高境界?!眱和逃仨殹皭偠鷲偰俊薄皭傂膼傄狻薄皭傊緪偵瘛保ㄟ^“以美啟智”“以美育德”,進而立德樹人。這是情境教育的根本宗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