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梨花，一樹回憶

蘇晴鶴

春到梨花開，清芳入夢來。回眸往昔事，輾轉難忘懷。

那日讀到“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我突然想到故鄉。故鄉極少下雪，即便下了雪也積不起來，不曾有過岑參筆下的盛景。但梨花繁榮之景，卻在老院里年年展現。

奶奶是客家人，十幾歲便遠嫁到這窮鄉僻壤。她沒有嫁妝，對故鄉唯一的寄托便是院里的那株梨樹。

當我光著屁股、流著鼻涕的時候，就喜歡爬到樹上坐著，想象自己是個會飛檐走壁的俠客。我在樹上坐著，奶奶在樹下倚著。

有時，我也會仰臥在樹上休憩。頭頂的繁花錦葉會濾出一縷縷淡金色的陽光，給綠茵籠上一層溫柔的輕紗。微風吹拂著額頭上的碎發。一片恬靜中，我聽見嫩葉從枝干里鉆出來的聲音，不時經過的農人唱著輕快的、帶著濃濃鄉音的歌調，便在不知不覺中入夢了。

樹下忽然傳來奶奶的喚聲：“二娃兒，下來干飯啰！”

“我不下來哦，就到高頭（上面）吃嘛?！蔽姨匠鲱^，看著正在擺飯的奶奶。

“好嘛，飯給你抬斗高頭（拿到上面）？”

“嗯，要的。”

“小心莫摔下來！”

“我曉得……我不吃青菜！”

梨葉颯颯地笑著，眉眼彎彎，陪伴著我們。

梨英芬芳的那幾夜，屋里一日到頭都是不合窗的。絲絲清甜彌漫，鉆進我的鼻腔里。我閉上雙眼，深吸一口氣，仿佛置身于一片春榮花茂、綠樹茵草中。那幾夜，夢都是香甜的。

花盛后便是凋謝，梨花開始飄落，樹底鋪了一層純白的香毯。我學著電視里的舞蹈演員，披著素雅的床單一番瘋魔亂舞，自我陶醉著，想著自己是那九天仙女下凡塵。

日子一天天晃晃悠悠地流淌著，我卻離開了這熟悉的一切。

去年三月中旬，奶奶寄來一張塑封好的相片。相片上的梨花已經開始有落英繽紛之態，而奶奶拄著拐杖，滿頭銀絲，越發臃腫的身材有些佝僂。落英灑在她身上，她微瞇的眼中帶著些許混沌，輕抬的下巴仿佛在欣賞美景。

奶奶打來電話：“娃兒啊，老梨樹要被砍了……”我捂住嘴巴，不讓嗚咽聲從喉嚨里滾出來。

我回了一趟家。

冰冷的電鋸發出轟鳴，我沒有捂耳朵。奶奶的手冰涼，我握著她的手像握住一把雪。我倆聽著梨樹的樹葉颯颯地響著，這回卻不是輕盈的笑聲，而是沉重的呻吟。最后一片花瓣婉然地、曼妙地飄下，之后，便無梨花香可嗅了。我撿起一朵落花，夾入了《詩經》中，試圖挽留一點回憶。

再次翻開這本書，拿起落花時，我驚訝地發現花瓣的輪廓留在了書頁上。

躺在床上，我輾轉難眠。忽然間，皎潔的月光從云層后透出，盈滿整個房間。我仿佛又看到了潔白的梨花，心中豁然開朗。曾經的回憶就仿佛那花瓣輪廓一般在我的身體里留下了印記。我心念它，何處無它？

今夜，我的夢，依舊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