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洪彰

我最喜歡坐在老屋場后山的那墩樹蔸上,與獨居在山腳下的本家爺爺一起品茶、聊天。老人今年已九十七歲了,娶過妻子,但沒留下一男半女。老人很開朗,除了耳朵有些聽不太清楚,左眼因傷失明外,身體沒什么大毛病,不過畢竟這么大年紀,說話走路還是有些艱難。
我是他常喚去為伴的人。盡管與老人對話有點累,似乎要搬動許多歷史,但我一直很樂意。周末沒什么事,我就會拎包好茶去老人那里陪他聊聊天。山路在腳下,溪流在身邊,鳥兒、青蛙或不知名的蟲子在鳴叫,互為響應著在空氣中劃來劃去。老人則會有一句沒一句,多一句少一句地跟我說起他的很多過往。
老人有3個哥哥。老大跟著紅軍走后失去了聯系,老二和老三被國民黨抓了壯丁,家里僅剩他這個小兒子。為了不被抓壯丁,一聽說有當兵的進村,父母就會想方設法將他藏起來。但命運的大手一推,他終究還是被國民黨抓了。
后來,他被解放軍俘虜。人家問他吃了飯沒有,他說沒吃。一個老班長就給了他一個高粱窩窩頭,讓他先填一下肚子。可窩窩頭太硬,啃不動,人家又到炊事班給他煮了碗面。第二天,連里把俘虜召集起來,說愿意回家的發路費,愿意留下來的就留下。他留了下來,當上了解放軍。
當年,他就隨大部隊參加淮海戰役。隨后,百萬雄師迅速南下,飲馬長江,枕戈待旦,直取南京。老人所在的部隊要組建一支“突擊隊”,率先搶占渡口,打掉敵人的堡壘,為大軍開路。這天下午,連里緊急集合,連長說,上級通知要選拔懂水性、會劃船,且必須是黨員或團員的人組成一支300人的突擊隊。突擊隊其實就是敢死隊,生存下來的機會很渺茫。這一點大家都知道。老人懂水性、會劃船,但當時還不是黨員,也不是團員,不符合條件,他還是第一個站了出來。經過短暫集訓,獲批入選突擊隊并擔任渡船舵手。
之后,他隨部隊南征北戰,半年時間里走了6個省區,常常是一晝一夜負重趕路上百公里。1949年,他參加解放大西南,在貴州銅仁地區駐扎,主要任務是剿匪。1950年,他入朝參戰,抗美援朝。那時候條件不好,經常行軍打仗無休息,戰斗間隙還要挖野菜帶回去煮著吃。敵人來了,扔下飯碗操起槍桿子就去打仗。一歇下來,戰士們在荒郊野外,或戰壕里,或防空洞里,橫七豎八躺著睡,有的就靠著大樹墩打個盹。
講這些的時候,老人一直在抽煙,一根接一根,很少喝水,神情很淡然,好像是在講與自己無關的事。老人的話有時不太清楚,我要反復問幾遍才能聽明白。有一次,我問他:“打仗可是要傷人、死人的,不怕嗎?” 他說:“不怕是假的,誰不怕死呢。可是,槍炮無情,子彈無眼,剛才還蹲在壕溝里稱兄道弟的戰友,轉眼就倒在你面前,你還會怕嗎? ”
老人一生中最驕傲的,就是參加抗美援朝戰爭。他總說,跟美國人打仗,就要抱著不打算活著回來的決心,戰友們都一樣,很多大首長都寫好了遺書。
每每這個時候,我都感覺整個世界已經靜止,四野的空曠和怡然都是歷史。所有的蒼茫或青綠,甚至一包土塊,一片落葉,都透著一種風塵仆仆的氣息。唯有老人以及老人的故事,成了這個世界的主角。
有的時候,看老人聊得有點累,我便起身去外面,讓他歇一會兒。但見眼前一大片的松林,郁郁蔥蔥。它們挺著腰桿,向著陽光,是那樣的神采飛揚,意氣風發。不遠處有棵粗大的老樟樹,實在是太老了,樹皮干裂,已包不住它失水的筋骨,佝僂的枝干上攀爬著的藤蔓已有小兒手臂粗。枝丫向著四方伸展,葉子掛在上面,卻是一色的釅綠。一些鳥兒停在樹上,偶爾叫喚幾聲,飛去又飛來。一束束金色的陽光直照下來,以至于老樟樹身上所有的皺紋都呈現出無言的壯美,透射出一股淡靜而滄桑的氣息。
老人回國后就復員返鄉了。因為立過好幾個軍功,被安排在公社當干部。當時,興修水利是件大事,老人被派到樟樹嶺、上游湖、錦惠渠等好幾個工地負責工程。那個年代,工地大多是半軍事化管理,團營連建制,工人吃住都在一起。凌晨5點吹號起床,男女老少,肩挑背扛,大兵團作戰。老人很習慣,對此一點也不覺得苦。
這一天,我們又坐在一起。老人順手從樹枝上取下那件早幾年就褪了色的舊軍衣,拍打又拍打,然后披在雙肩上。
“要下雨了,回屋吧。”
“這雨,不定要多久才能落下。”我嘟囔著,跟著他,進了屋。
不一會兒,雨下來了,陡然間,令人覺到一份源于生命的自然和靈動。老人憨憨地,有點神氣地,點燃他那桿黑漆漆的長煙桿,深吸一口后,撂在桌上,然后從衣袋里掏出一根香煙,遞給我。老人清楚,我從來不用他的煙桿。
外面風大雨大。老人一手端著長煙桿,一手端著那只積滿了茶垢的紫砂壸,瞇著眼睛盯著我,半天不動。我想,老人盯著我,也許是在看他自己。老人常說,他喜歡看年輕人,喜歡跟年輕人說說話。
風過雨過。屋外濕了個透,我們自然暫時是不能回到林子里去的。在這個光線并不那么好的時候,一切都表現得如此安然。老人也一樣,很沉穩,一點也不著急,只是將一杯又一杯或淺或濃的茶水遞給我。此刻,老人和我,都是一幅深沉的畫。
大多的時候,抽完一兩根煙,再對飲幾杯香茗,老人便會斜靠在那把有些年頭的竹椅上,睡去。他只是睡了,卻睡不很深,一會兒呼嚕幾聲,一會兒又睜開眼,含糊不清地跟我說上幾句話。
老人是有心思的,但我猜不到。我也不會去猜。
待風變了方向,把山林吹得比往日更薄、更青,陽光透過樹葉,映射在這一片天地時,我又會拉著剛從夢中醒來的老人,移步后山林中。雖然,茶水已有些涼了,但喝著,還是會像有無數條魚兒在皮血里恣意暢游。
水利工程完成后,老人越來越覺得自己沒讀過書,沒文化,在公社做事力不從心。耐不住他幾次三番請求,領導同意他回到村里當農民。這是老人復員回鄉后第四年的事。官越當越小,待遇越來越差,鄉里鄉親都為他惋惜、后悔、不平,可老人一點也不當回事。他說,當兵不能貽誤打仗,當老百姓也不能耽誤公家的事,自己干不好,就應該讓別人來干。
老人有點脾氣,有的時候可以說是“一根筋”。我聽村里人說過,老人74歲那年,因為眼疾住院,摘除了左眼球,花了600多元醫藥費。民政干部找他,說按規定給予報銷。任憑別人怎么說,他就不肯去辦報銷手續。他說,打過仗的人,對錢財看得輕。比起那些犧牲的戰友,他是最有福氣的,不能再去爭什么要什么,給組織上添麻煩,讓鄉親們說閑話。
風和土飛揚得密密匝匝,在天地間壘起一片滄桑。一場雨之后,又清新如昨。眼前的老人,不會再有更多的冀想,他有的,只是過去;而已經過去的,在今天的世界里,卻如普洱般魔性,香如斧,刀刀砍在心上。我想,對于老人,茶,也許早已成為他一生的遠方。至于我自己——我分明看到,老人屋前不遠處的那棵大樟樹,連同那一片涌動著的松林,竟然是如此的磅礴廣遠,不可替代。
時至今日,老人,連同他的名字,他的骨血,他的戰友,他的村莊……早已深深地刻在了一個民族的魂靈深處,幻化成了一幅又一幅巖石般的圖騰,無需任何渲染,歲月風雨也改不了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