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鄉土中國》迄今75年閱讀史可分四個階段,每個階段有不同的閱讀主體:即作者的自我解讀,書評家的推介評說,學者的專業研讀,教師的文本導讀。作者的自我解讀對文本理解具有“點睛”意義,書評家的推介評說開啟了文本的經典化進程,學者的專業研讀是對文本的深度閱讀;他們對文本理解和教師導讀均具有重要參考價值。本文認為,教師導讀應當遵循“抓住一個中心,緊扣三個要點”的導讀原則,“過度導讀”可能適得其反。
關鍵詞:《鄉土中國》;閱讀史;整本書閱讀;適度導讀
1947年2月3日至1948年3月18日,費孝通在《世紀評論》上開設“雜話鄉土社會”專欄,前后共發表了14篇文章;1948年4月,這些文章經編排改動后,以《鄉土中國》為名初版于上海觀察社。
寫作史的結束,便是閱讀史的開始。若從1947年2月《世紀評論》上“雜話鄉土社會”專欄文章最初面世算起,迄今《鄉土中國》已有75年閱讀史。75年閱讀史大致可分四個階段,每個階段各有不同的閱讀主體:最初是作者的自我解讀;繼而是書評家的推介評說;然后是學者的專業研讀;最近是教師的文本導讀。如果說作者的自我解讀對文本理解具有“點睛”意義,書評家的推介評說開啟了文本的經典化進程,那么學者的專業研讀大多是對文本的深度閱讀,它們對文本理解和教師導讀均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本文擬從上述四個方面回顧《鄉土中國》75年閱讀史,旨在為整本書閱讀提供不可或缺的闡釋史語境。
一、費孝通的自我“旁白”
晚年費孝通有“教授貴在旁白”之論。他說:“我講課的時候,把文章先發給大家看,看后再聽我講。講我這篇文章,講我的思想是怎么來的,講思想結果的形成過程。用電影電視的行話講,這叫‘旁白。旁白比正文好。教授的本領是旁白。教授貴在旁白。”[1]作者的自我解讀,就是關于《鄉土中國》的“旁白”,它為讀懂《鄉土中國》提供了一把鑰匙。
費孝通的“旁白”,以1948年的“初版后記”開篇,它可與1984年的“重刊序言”合讀。從“后記”到“序言”相隔37年,這是《鄉土中國》沉睡的37年;37年后重獲新生,“重刊序言”與“初版后記”前后呼應。以“后記”與“序言”為中心,聯系其他場合的各種解讀,作者的“旁白”主要解答了如下幾個問題。
其一,本書的學術課題,即《鄉土中國》研究和回答的核心問題是什么?1948年《后記》說:“我在這書里是以中國的事實來說明鄉土社會的特性。”[2]1984年《序言》說:“嘗試回答我自己提出的‘作為中國基層社會的鄉土社會究竟是個什么樣的社會這個問題。”1984年夏,費孝通在題為《社會調查自白》的系列演講中又說:“《鄉土中國》就是我企圖從農村社會的基礎上來解剖中國傳統社會結構和觀念,而構成一種‘鄉土社會的類型。”[3]這三段話,《序言》是對《后記》的重申,《自白》則做了進一步發揮。概而言之,包含三層意思:一是《鄉土中國》的研究對象,是以看得見的現實的、作為中國基層的鄉土社會為對象來解剖中國傳統社會結構和觀念,是從“基層”上看,而非從“上層”看,這一點對理解全書內容極為重要;二是《鄉土中國》的研究宗旨,是通過“中國傳統社會結構和觀念”的解剖,提供一種具有普遍意義的傳統“鄉土社會”的類型,亦即一種不同于現代“都市社會”的文化類型或文化模式;三是“鄉土社會”與“中國鄉土社會”兩個概念有所不同,二者的關系是“一個在前,另一個在后,一個是普遍的,另一個是特殊的,一個是論,一個是證”[4]。《后記》偏重于前者,《自白》有兼顧二者的意味。
其二,本書的學術性質,即《鄉土中國》是一份調查報告,還是一部學理著作?《序言》說:與《江村經濟》、《祿村農田》等“調查報告”性質不同,《鄉土中國》“不是一個具體社會的素描,而是從具體社會里提煉出的一些概念……是包含在具體的中國基層傳統社會里的一種特具的體系。”換言之,《鄉土中國》是“觀念中的類型,屬于理性知識的范疇”,是由一組概念命題構成的理論著作。作者28歲完成《江村經濟》,38歲完成《鄉土中國》。兩本書跨越十年,實為姊妹篇:一個是微觀素描,一個是宏觀概括;一個是對某一村莊生活的面面俱到的事實勾畫,一個是對傳統社會結構和觀念的學理概括。作為概念體系的《鄉土中國》有認識意義,也有方法論意義。《序言》說:“搞清楚我所謂鄉土社會這個概念,就可以幫助我們去理解具體的中國社會。概念在這個意義上,是我們認識事物的工具。”因為,在社會人類學家看來,科學的社會調查事前必須懸有一種可以運用的假設。假設與科學不可分。以使用假設始,以實地證驗終。同時,本書的理論品格提示了讀者應關注的重心,讀《鄉土中國》不同于讀《故鄉》《邊城》,主要不是欣賞作者的文章筆法,而是抓住書中“提煉出的一組概念”。例如,“熟人社會”“差序格局”“家族社會”“禮治秩序”“長老統治”等等。抓住了這一組概念,就把握了傳統鄉土社會的結構和觀念。
其三,本書的學術方法,即貫穿《鄉土中國》全書的研究思路和論述方法是什么?簡言之,它采用的是社會人類學的“類型比較法”。《鄉土中國》屬于“社區分析”范疇。費孝通把社區分析分為兩步。《后記》說:“社區分析的初步工作是在一定時空坐落中去描畫出一地方人民所賴以生活的社會結構。”《江村經濟》屬于“初步工作”;《后記》繼續說:“《鄉土中國》卻是屬于社區分析第二步的比較研究的范圍。在比較研究中,先得確立若干可以比較的類型,也就是依不同結構的原則分別確定它所形成的格式。”“鄉土中國”比較的類型是“移民美國”。在《鄉土中國》中,作者或明或暗地,“把住處經常遷移的美國城市居民和中國傳統的市鎮和鄉村的居民相比較”[5]。從這個意義上說,作者的《美國人的性格》(1947年)與《鄉土中國》(1948年)是“姐妹篇”。《后記》進而告訴讀者:“這兩本書可以合著看。”因為,《鄉土中國》“以中國的事實來說明鄉土社會的特性”,和《美國人的性格》“根據美國的事實說明移民社會的特性在方法上是相通的。”具體而言,《鄉土中國》中的類型比較可分三個層面:一是中國的鄉村與城鎮的比較;二是中國鄉土社會與西洋城市社會的比較;三是中國古代社會與當今鄉村社會的比較。不過,第三層次的古今比較不夠具體,也欠深入。
其四,本書的學術創新,即《鄉土中國》的理論要義是什么?提出了哪些創新性觀點?1948年,費孝通在給美國人類學家雷德菲爾德的一封信中,談到了他在《鄉土中國》中的理論發現:“我已經用中文寫了一本關于中國鄉村的小書,這本書事實上也可稱是一項中國文化模式的研究。但我并不像本尼迪克特那樣從民族性方面處理我的材料,而是偏重于結構分析。在第一部分,我分析了社會關系的一般模式,認為中國是‘差序格局(親屬的模式),西方是‘團體格局(成員平等)。從這一差異性出發,我發展出中西道德模式上的不同:(西方)普遍的愛與(東方)系于私人地位的偏愛。在書的后面的部分我區分了權力的四種類型(橫暴權力、同意權力、教化權力和時勢權力),并且相應給出了中國鄉村社區傳統的四種形式。”[6]這則“旁白”對理解全書極為重要。有兩點特別值得重視:一是《鄉土中國》一書,實質是“一項中國文化模式的研究”,它有別于本尼迪克特從民族性出發,而是偏重于社會結構分析的;二是在這項“中國文化模式”的研究中,費孝通提出了一系列創新性觀點,即以“差序格局”為特點的社會關系模式、以維系著私人倫理關系的道德模式以及中國鄉村社區的權力結構模式。1984年,費孝通在以“社會調查自白”為題的系列講演中,談到傳統中國基層社會的“鄉土本色”時,認為封閉經濟、熟人社會、無文字社會、差序格局、重農輕商以及崇尚傳統六個方面是其基本特征。[7]1998年,費孝通在編《費孝通散文》時,從《鄉土中國》選入了5篇,依次是《鄉土本色》《文字下鄉》《再論文字下鄉》《差序格局》和《從欲望到需要》。兩段“旁白”和文章選擇,時間不同,內容有異,強調重點有別,但對領悟全書要義和理論新義都具有啟發意義。
其五,本書的學術特點,即《鄉土中國》的學術特色是什么?長處何在?有無缺陷?晚年費孝通在比較《鄉土中國》與錢穆的《國史大綱》后,對此做了清醒反思和客觀評說。大致可概括為三點。首先,費孝通認為這兩本書都在談“中國特色”,但角度和材料不同。他說:“我的方法同錢穆先生不同。他是借助書本從中國歷史里邊總結出來的一些他認為是文化上的精華,我是從農民生活里邊看出來一些中國農民的特點。一個方向,兩個層面。用的材料不一樣。他是從歷史上的事實出發,我是從看得見的現實出發。”[8]社會學家費孝通的研究途徑不同于歷史學家錢穆:錢穆是從“中國歷史”來看中國民族特性和中國文化[9];費孝通則是從當下現實的“鄉土社會”、“從看得見的現實出發”來解剖中國傳統社會結構和觀念。費孝通的方法被稱為“從普通人的生活中做出大學問”[10]的方法,有其獨特的價值和意義。其次,這種只從“看得見的現實出發”的方法,也給《鄉土中國》帶來了無法彌補的缺陷。費孝通晚年對此做了深刻反思:“《鄉土中國》里邊說的中國農民特點,是從歷史里邊來的,是我們先人傳下來的。我只講了特點,沒有講傳下來的過程。講講這個過程,很要緊,有些道理是要從過程里邊才能看出來的。所以說,沒有這個過程是個缺陷,是個遺憾。可是這個缺陷,我已經沒有辦法彌補了。”[11]費孝通的這段話,有助于我們客觀評價《鄉土中國》長處和不足,也有助于理解《文字下鄉》等章節因有違“歷史大線條”、“全然不看歷史演化”而引起的異議。再次,針對《鄉土中國》存在的“只講特點,沒講過程”的缺陷,費孝通明確提出了學術研究應當遵循“歷史的了解和現實的觀察”的雙重原則。他說:“我希望下一代人,還得要從兩個方面努力,就是歷史和現實兩個方面。光看歷史,不夠,光看現實也不夠。你如果足夠尊重現實,大概一定會回到歷史里邊去找現實的來路”;“怎么去理解中國文化的精華,我想應該是兩個辦法,就是歷史的了解和現實的觀察。”[12]作為一位具有國際影響的學術大家,費孝通活到老,學到老,不斷反思,不斷升華,這種實事求是的精神是令人敬佩的。
其六,本書的學術位置,即《鄉土中國》在作者鄉村研究系列著作中的學術地位何在?作者在《鄉土重建》(1948年)《后記》中有一段說明。他說:“《鄉土重建》繼續《鄉土中國》……這兩本集子雖則是同時寫的,但性質上卻屬于兩個層次。在《鄉土中國》里,我想勾出一些中國基層社會結構的原則,接下去應當是更具體地把這結構,從各部分的配搭中,描畫出一個棱角。關于這工作,我也在嘗試。就是我在《觀察》周刊所發表過的從‘社會結構看中國那一套,但是牽涉太廣,一時還不能整理出一個樣子。這里所做的其實是第三步工作,就是把這傳統結構配入當前的處境里去看出我們現在身受的種種問題的癥結,然后再提出一些積極性的主張來,希望有助于當前各種問題的解決。”[13]今天看來,當年的這段話,非常重要,它幾乎描畫了作者一生的學術規劃和學術目標。首先說明了《鄉土中國》在作者鄉村研究系列中的位置。如前所說,作者鄉村研究的第一步是具體社會素描的《江村經濟》。據此,作者鄉村研究的規劃實際上包含四步:《江村經濟》的社區素描——《鄉土中國》的概念體系——《皇權與紳權》的“社會結構”棱角描畫——《鄉土重建》的發現癥結和解決問題。在這個系列中,作為理論著作的《鄉土中國》實為第二步。其次,這個學術四步曲也道出了作者最終的學術目標,即“看出我們現在身受的種種問題的癥結,然后再提出一些積極性的主張來,希望有助于當前各種問題的解決”。學理研究的《鄉土中國》不是最終目的,解決問題的“鄉土重建”才是最終目標。這實質上與此前梁漱溟提出的“認識老中國,建設新中國”[14]的“鄉村建設理論”是一致的。晚年費孝通把自己一生的志業概括為四個字:“志在富民”[15]。從早年的“鄉土重建”,到晚年的“志在富民”,前后一脈相承。費孝通“務實”的學術態度,帶有深刻的中國知識分子傳統烙印。費孝通曾說:“隨手我可以舉出兩條:一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二是‘學以致用。這兩條很可以總結我自己的根本態度。”[16]確實,費孝通的社會人類學是“邁向人民的人類學”[17],費孝通的學問是“踏遍青山”“志在富民”的學問。那么,這是否也可以解釋作者在《鄉土中國》中著力抓住現實的基本“特點”,不在歷史“過程”上多用心力的原因?
綜合“教授旁白”,作者明確告訴讀者:《鄉土中國》屬于社區分析的第二步,是一部采用社會人類學的比較方法,從看得見的、現實的基層“鄉土社會”出發,來解剖中國傳統社會結構和觀念的理論性著作;它在具體的“社區—村落”的基礎上歸納出中國社會結構的全貌,提供的是一套概念體系,屬于理性知識的范疇;“從看得見的現實出發”的《鄉土中國》,不同于錢穆“從歷史上的事實出發”的《國史大綱》,兩部著作,“一個方向,兩個層面”;因此,如果能將兩部著作合著看,那么,對中國傳統社會結構和觀念,既可以把握表層“特點”,又可以認識深層“過程”。
二、書評的推介評說
《鄉土中國》的最初讀者,除了作者的自我“旁白”,就是“初版”和“重刊”后的“書評家”。書評家的推介和評說,從1948年4月上海觀察社“初版”,到1985年三聯書店“重刊”,延續至20世紀90年代初,前后四十多年。這四十多年可細分為四個時段,有四種不同的評價態度和閱讀視角。最先是書評家的客觀推介,繼而是批評者的反駁甚至批判,接著是時評者的借題發揮,最后被推為作者的代表作。從客觀推介、到反駁批判、再到多角度解讀和肯定性評價,《鄉土中國》經歷了一波三折、充滿戲劇性的經典化進程。
時空距離的陌生化和神秘感,往往會把認識對象變為崇拜的偶像。一般來說,“第一讀者”在時空上最接近作者,他的評價也可能更為客觀真實。那么,誰是《鄉土中國》的“第一讀者”?
費孝通的師長、著名社會學家潘光旦,最可能是《鄉土中國》的“第一讀者”。1946年,費孝通的《作之民》出版,潘光旦為之作序,譽之為“未經‘國定的一種公民讀本”。1947年,費孝通最看重的著作《生育制度》出版,潘光旦為之寫了著名長序《派與匯》,成為《生育制度》閱讀史上影響深遠的“第一讀者”。在《鄉土中國》中,費孝通多處引用潘光旦的論著,如《說“倫”字》《馮小青》等等,“差序格局”這個核心概念,也是在潘光旦對“倫”的深入研究基礎上抽繹出來的[18]。遺憾的是,當時同為清華園鄰居的潘光旦,并未再為《鄉土中國》寫序,也未見留下評論文字。不過,《鄉土中國》與潘光旦學術思想的淵源關系,已成為當代學者關注的課題。[19]
1948年5月20日,時任清華大學社會系講師的全慰天在上海《大公報》上發表了《評費著〈鄉土中國〉》一文。當時距《鄉土中國》出版僅一個月,也是迄今所見最早的書評,全慰天因此可視為《鄉土中國》閱讀史上的“第一讀者”。全慰天書評受到當時讀書界關注,隨即在《新書月刊》創刊號上轉載。全文15段。開篇寫道:“費孝通先生雖從農村經濟與手工業研究中提出‘小康經濟的理論,但他本人歷年所發表的文章與出版的書籍,數量上已遠超過‘小康經濟的生產水準,而是‘工業化了。”以不無調侃的筆調稱贊了作者的“多產”。第二段概述全書論題與方法,認為“《鄉土中國》是著者以功能觀點分析中國社會的結果”。第4段介紹全書目錄。5至14段,順著全書內在理路,逐章介紹全書要義。作者細讀全書,理解準確,篇幅不長,概述精當,可視為《鄉土中國》的袖珍版。今天的讀者倘能細讀此文,對把握《鄉土中國》全書要義也有極大助益。文末作者說:“本書是有價值的。”僅此一句肯定性評價。全文主調是客觀推介,以引導讀者購買閱讀:“筆者為減輕寫這篇介紹文字的責任,甚望讀者能與原書見面。海水的冷暖和咸淡,只有各自用舌頭去體會,才能知道。”這也是當年書評的套語。
幾乎與之同時,小說家端木蕻良在上海《求是月刊》1948年第2期上發表了《評費孝通〈鄉土中國〉》一文。端文同樣“沿著這本小書所收集的十四篇文字的排列來說話”;所不同的是,變全氏的“客觀推介”為端氏的“反駁指摘”。全文從頭批到尾。結尾寫道:費先生“想用些現象來挽救本質,說鄉土文化是‘天工,說鄉土社會‘不靠計劃,說中國鄉土是不動的,死的,愿意讓人來吸血的。想用無益的說詞來掩蓋真實的事實的有機的發展,想用尾巴來遮住眼睛,想用美國眼睛來看中國,想用沙子來掀起風,想用駱駝來穿針孔,巧妙是很巧的,但是他經不住真理的考驗。”端文的立場是階級論的,方法是摘句式的,沒有同情的理解,只有無情的批駁,對《鄉土中國》的學術品格和理論價值尚缺乏認識。在《鄉土中國》的閱讀史上,端木蕻良的書評增添了波瀾,也不妨引發我們的再思考。
端木蕻良比費孝通小兩歲,曾是費孝通的清華同學。他1932年考入清華大學歷史系,同年加入“左聯”。1934年發表長篇小說《科爾沁旗草原》,這是他的成名作,也是代表作。以《科爾沁旗草原》為代表的早期創作,大都以東北故鄉為背景,展現出在民族與階級的雙重壓迫下人民的災難和戰斗。作家懷著憂郁的心情眷戀著故鄉的土地,為人民遭受的苦難而憤怒。深入了解端木蕻良的經歷和思想,再看這篇書評中的立場和態度,就不難理解了。可以說,這是具有豐富鄉土生活經驗的左聯作家,對基于社會調查的留英社會學博士的批駁。
10年之后的1958年,時任中南財經學院教師的彭明朗在《江漢論壇》1958年第3期上發表了《“鄉土中國”里的費孝通》一文。彭文的態度與端文相似,但立場更為偏激,由基于鄉土經驗的“批駁”,演變為出于政治形勢的“批判”。
《鄉土中國》的閱讀史,在中國大陸似有兩個空白:一是1948年之后到1958年,二是1958年之后到1985年。在《鄉土中國》“重刊”前夕,陳樹德在《讀書》1985年第5期上發表了《從〈鄉土中國〉看費孝通的學術生涯》一文,由此重新開始了《鄉土中國》的正常化閱讀,同時也開啟了《鄉土中國》的經典化進程。
陳文開篇寫道:“費孝通教授從事社會學研究五十年,踏遍青山,立足實際,從實地接觸中來研究中國社會”;“他寫下了許多蜚聲中外的論著……這些著作猶如一座座航標,記載著這位年事已逾七旬的老學者在學術上的勞績。”[20]從1958年的彭文到1985年的陳文,對費孝通的評價形成了鮮明對照。接著文章對《鄉土中國》的研究課題、理論內容、比較方法等作了全面的分析評價。值得關注的至少有四點。一是描述了《鄉土中國》的理論結構:“《鄉土中國》一書匯集了《鄉土本色》等十四篇論文,分別從鄉村社區、文化傳遞、家族制度、道德觀念、權力結構、社會規范、社會變遷等諸多方面分析、解剖了鄉土社會的結構及其本色;至于后記,簡直是一篇學術自傳。”[21]這是《鄉土中國》閱讀史上首次描述其內在理路的文字,后被多處引用;二是認為《鄉土中國》揭示了中國鄉土社會的五大特征,即社區狹小、傳統道德、家族統治、以禮代法和封建教化,并逐一作了闡釋;三是對《鄉土中國》運用類型比較法論述中西文化差異的特點和意義做了分析評價,指出“《鄉土中國》主要是通過比較論述傳統的社會結構和傳統人的問題。今天的中國在這兩方面都已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鄉土中國》在方法上仍有許多地方值得借鑒,在內容上則是我們進行比較社會學研究的一份重要的史料。”四是對費孝通從社會調查著手開展社會學研究的途經給予高度評價,認為“盡管社會調查和社會研究之間的著眼點不同,但是一部學術上有貢獻的著作卻往往是敘述與解釋兼而有之。《鄉土中國》就是這樣一本著作。”[22]而重實驗,重調查研究,正是費孝通一生倡導和踐行的學術原則。
《鄉土中國》的重刊,迅速引起讀書界和思想界的廣泛興趣。當時正值改革開放初期,經濟改革和政治改革正逐步推進。1987年,任曉在《博覽群書》第9期發表了《土地·血緣·政治文化——讀費孝通先生舊著〈鄉土中國〉》一文,他“從這本著作中看到了文化研究和政治改革討論的契合點”。任曉通過對“差序格局”的分析引發了一番議論:“所謂差序格局,就是以個人為中心,以親屬關系為基準形成的群體……這種差序格局不僅成了社會交往關系的規則,而且也同樣在政治領域中找到了它的棲身之地,賜土封侯,世卿世祿等無一不是血緣親屬關系在政治上的反映……這種人情化的政治傳統是如此之強大,以至在當代中國依然頑強地投射其陰影”;因此,隨著經濟改革的深入,“人們終于認識到改革政治文化的迫切性了”。任曉的議論不無道理。從《鄉土中國》閱讀史看,此文最值得稱道的是,最先抓住“差序格局”這一核心概念,并對其含義作了簡明的界定分析。
1989年,郭國燦在《讀書》第1期發表了《“移民精神”與“鄉土意識”》一文,把美國歷史學家康馬杰的《美國精神》與費孝通的《鄉土中國》進行比較,試圖解決“心中縈繞的一個久難去懷的文化困惑”:即“具有四、五千年文明的古老中華與不過三百年歷史的美利堅的文化根本差異,究竟何在?這種差異又意味著什么?”作者以《美國精神》和《鄉土中國》為據,把兩種文化的差異概括為四大方面:一、清教倫理與家族倫理;二、“個人主義”與“自我主義”;三、實驗主義與實用理性;四、移民精神與鄉土意識。同時,逐一對兩種文化的差異和意義做了分析。這篇文章的時評色彩更為明顯,字里行間流露出彼高我低、彼優我劣的意味。費孝通固然建議《美國人的性格》和《鄉土中國》兩本書可以合著看。但是,按文化功能論的觀點,文化是人為了滿足其需要而產生的,一種文化體系中的各個要素,從器物到信仰,對人的生活來說都是有功能的。因此,不同文化模式的構成要素可能不同,但絕無高下優劣之分。當然,隨著社會變遷和人的需要的變化,一種文化在發展中必然會吸取其他文化的合理成分,這是不待言的。從《鄉土中國》閱讀史看,此文所概括的“移民精神”與“鄉土意識”的四點差異,對認識中美兩種文化模式的特點,仍不乏參考價值。
從1948年到1989年,經過40多年一波三折、充滿戲劇性的閱讀闡釋,到了1992年,《鄉土中國》終于被列入中外社會學的經典行列。其標志是《鄉土中國》收入了張靜、霍桂桓主編的《中外社會科學名著千種評要》之《社會學》分冊。《社會學》“編寫說明”首條表明:“本書共介紹了中外社會學學術名著95種,上起古希臘,下至當代。所選論著,基本上是根據著作的理論意義和影響以及作者的學術地位等方面的考慮確定的。”選擇標準不可謂不嚴。直至晚年,在回答“你寫的眾多的書中最喜歡那一本”時,費孝通表示:“我自己認為《生育制度》比《江村經濟》重要。”[23]《鄉土中國》提都未提。《鄉土中國》被視為費孝通的代表作,可以說是學界的選擇,而非作者的自我選擇,這是值得玩味的。
《評要》對《鄉土中國》的介紹約兩千字,按照14篇文章的順序,分三大段縷述全書要義,具體內容與全慰天和陳樹德書評大同小異。最后評曰:“《鄉土中國》屬于社區分析第二步比較研究的范圍,是費孝通理論研究的一部力作。他在分析鄉土中國社會結構時提出的一些概念和方法,對于認識今天的中國社會,仍有許多借鑒作用。”[24]選擇就是評價。《評要》以平實的語言肯定了《鄉土中國》的理論原創力和學術典范性,而這兩點正是學術經典最基本的品格。
《評要》在《鄉土中國》的閱讀史上具有承上啟下的意義,它是前期“書評”的總結,也把《鄉土中國》納入“中外社會學名著”的著作體系,賦予其社會學經典的地位,從而引起更多專業學者的關注和研讀。
參考文獻:
[1][8][10][11][12][23]張冠生記錄整理:《費孝通晚年談話錄(1981——2000)》,三聯書店2019年,第247、288、510、289、289—290、517頁。
[2]費孝通:《鄉土中國》,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153頁。《鄉土中國》現今各種版本均有《重刊序言》和初版《后記》,為節省篇幅,以下出自《序言》《后記》的引文不再作注。
[3][5][7][15][16][17]費孝通:《師承·補課·治學》(增訂本),三聯書店2021年,第166、242、167—171、248、225、117頁。
[4]閻明:《“差序格局”探源》,《社會學研究》2016年第5期,第190頁。
[6]轉引自張江華:《“鄉土”與超越`“鄉土”:費孝通與雷德菲爾德的文明社會研究》,《社會》2015年第4期,第146頁。
[9]錢穆:《從中國歷史來看中國民族性及中國文化》,九州出版社2011年,第18頁。
[13]費孝通:《鄉土重建》,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112頁。
[14]梁漱溟:《中國文化要義》,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7頁。
[18]鄭也夫:《評〈鄉土中國〉與費孝通》,《中華讀書報》2015年9月16日,第5版。
[19]參閱翟學偉《再論“差序格局”的貢獻、局限與理論遺產》(《中國社會科學》2009年第3期)、閻明《差序格局探源》(《社會學研究》2016年第5期)等等。
[20][21][22]陳樹德:《從〈鄉土中國〉看費孝通的學術生涯》,《讀書》1985年第5期第28、29、34頁。
[24]張靜、霍桂桓主編:《中外社會科學名著千種評要·社會學》,華夏出版社1992年版,第204頁。
本文寫作得到方超群博士傾力相助,謹此致謝。(作者:陳文忠,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編張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