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收到一位好友女兒的信,暢談她于百忙中擠出時間讀書的快樂。她說:中年讀書,感覺上和少年時代讀書完全不同。現在讀書不但能深入地欣賞,也懂得與自身生活糅合在一起來體驗。讀到會心之處,真個是樂以忘憂,好似與作者促膝談心,握手言歡。她只恨時間太少,不能反復咀嚼。
我覺得像她這樣一位有三個孩子又兼一份沉重工作的職業婦女與母親,能每天讀書又深入思考的,實在不多。她不但有系統地讀中外名著,還瀏覽國內各種報刊。遇到我們彼此都有興趣的文章,就在通信或電話中共同討論,樂也無窮。
她還選修了一年西洋文選,體會每本名著的特色。對于卡夫卡的《變形記》,認為是想象之極致,也可看出20世紀許多作品與科幻小說都深受其影響。她問我中國舊文學中富幻想的小說有些什么,我只想到《鏡花緣》《西游記》與《聊齋志異》。我自己比較喜歡《聊齋》,不僅那些人鬼的戀情道盡了人世的蒼涼,作者對人情世態諷刺的冷筆尤引人深思。
她的求知欲非常強,永遠有“學如不及”的遺憾,套句現代語,真是時時在求“自我突破”,古語就是“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暑假里,她去學攝影,七星期的課,每周三天,每天三小時,她自嘲為“拼命三郎”,可是發現自己的攝影作品總有一份“朦朧之美”,原來是三年來未驗光的近視度數已經不對,近視降低,開始老花遠視了。
我真是深為她求知的精神所感動。說來慚愧,她還稱我一聲“老師”。因為三十多年前,她曾經一度是我的私“塾”學生,一個15歲的小姑娘,每星期兩個晚上,背著沉重的書包,帶著兩個弟弟,一同到我家來讀古文。在我那間透風漏雨的違章建筑里,對著那三張純真樸實又聰穎的臉,我不知道自己的講解能對他們有多少啟發。但他們對我的信賴和給我的溫暖,至今時時在心。也由于他們對讀古書的誠懇態度和濃厚興趣,引發我愿于工作之余,再兼一份教職的念頭。
時光怎么如此快就飛逝了?他們姐弟三人,自高中而大學而到海外深造而成家立業。如今這個背書包的小女孩,竟也已人到中年,而且還在鍥而不舍地讀書,在深深體會“中年讀書”之樂。
而我呢?年已古稀,應該是第二個讀書歷程的開始了。可是看看這位年輕的學生不免為自己的懶散感到慚愧。張心齋說:“中年讀書,如庭中賞月;老年讀書,如臺上望月。”我卻不知道能否有這份毅力與智慧,登上高臺,一賞澄明清澈的月色,予心靈以忘我的啟示呢!
(摘自長江文藝出版社《琦君散文精選》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