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到14年的生死送別：一對父子圈地自愈

韭苗

2017年10月，湖北省荊門市掇刀水上公園內(nèi)，有個穿著女裝的年輕男孩跳湖，隨后，另一名男子緊跟著跳湖，拼死救起了他。數(shù)年來，此事是當?shù)厝瞬栌囡埡蟮恼勝Y。時隔近4年，事件主角現(xiàn)在怎么樣了，過得如何？2021年3月，事件主人公張明昊獨家講述了他和爸爸張大明的故事——

痛心：人們眼中的怪男孩

2006年6月22日傍晚，湖北省荊門市的張大明揉著哭腫的雙眼，步履踉蹌地回到家中。剛坐下，8歲的兒子張明昊興沖沖地回來了：“我考了雙百分，我要打電話親口告訴媽媽！”張大明感到一陣窒息般的難過，卻掩飾著低落：“真棒，我托她同事跟她聯(lián)系一下，看看她方便不方便，好嗎？”

時年36歲的張大明和妻子張瑛、兒子張明昊本有個其樂融融的小家，然而，2005年底，張瑛被確診乳腺癌中晚期。張瑛是名獄警，常連續(xù)值班，她不忍將病情告訴年幼的兒子，入院治療，切除乳房，她都以值班為借口，張大明也配合著妻子，誰料，復(fù)查結(jié)果卻令人崩潰——癌細胞大面積擴散，已無力回天。張瑛決定在生命最后的時光好好陪伴家人，她告訴兒子張明昊，單位給她放假了，白天，她打著嗎啡收拾家里，烹飪可口的飯菜;半夜，疼痛襲來，根本無法入睡。2006年5月末，張瑛實在難以支撐，以結(jié)束休假為由離家，入住荊門市中心醫(yī)院臨終病房，走前，告訴兒子，她被調(diào)動到恩施市監(jiān)獄系統(tǒng)，一時半會回不來了。

6月20日，張瑛帶著萬般不舍，撒手人寰。張大明不知如何開口告訴兒子這一噩耗，其他家人也勸他慢慢和孩子透露此事。“值班”“頂班”“調(diào)崗”，張大明和家人把能想到的借口都用遍了，也就勉強支撐了2個月。而張明昊已察覺到了異常——家里，媽媽的東西似乎一點點消失了，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也很少來，每次來，都心事重重。張家1年前才搬到新小區(qū)，和鄰里都不熟，但小區(qū)門口那位保安大叔看張明昊時，總有點同情感。

張明昊從一開始哭鬧著要媽媽，到漸漸沉默。張大明猜到，兒子應(yīng)該知道媽媽不在了，可兒子不問，他找不到合適機會說。這個痛點，無人敢輕易觸碰。

寄情于工作的張大明從項目經(jīng)理奮斗成為家裝公司股東，在物質(zhì)上愈發(fā)對兒子好，可父子之間，仿佛隔了千山萬水。

時間飛快，2013年2月的一個周五，張明昊的初中班主任要張大明趕去一趟。原來，張明昊下晚自習(xí)后跟蹤一名女老師，被人揪住了，還有同學(xué)舉報他課桌里藏了一件女式衣服。

張大明趕到時，兒子張明昊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還要我解釋什么，就當我是個變態(tài)咯！”張大明狠狠甩了兒子一巴掌，吼道：“怎么和老師說話的？怎么學(xué)壞了你？”張明昊瞪著爸爸：“要你管？”張大明又心痛又難受，扯過兒子衣領(lǐng)，班主任硬是拉住了他：“先帶他回家吧，把事情了解清楚再說！”“讓開，看什么看！”張明昊沖出門。一些學(xué)生在不遠處議論著：“變態(tài)，惡心！”“老師會不會開除他？”張大明一陣心酸，想追上兒子，但張明昊已沒了蹤影。凌晨1點，他總算回來了，張大明吼道：“小小年紀不學(xué)好，你跟蹤女老師，偷女性衣服，這是犯法的事啊！”回來前，班主任給了他一個手提袋，說里面是張明昊桌子里的女裝，他沖過去，蠻橫地把那衣服拽出來，抖著說：“丟不丟人？”

張大明忽然怔住，手中那條大紅色的連衣裙，鑲著水鉆，如此眼熟，那是妻子生前最喜歡穿的衣服！這幾年，他陸續(xù)將妻子的遺物燒了，兒子竟保留了這件衣服……張明昊沖上去，把連衣裙搶回手里，檢查著，發(fā)現(xiàn)衣服沒有破損后，才舒出口氣。

張大明徹夜難眠，原來，兒子是那樣思念亡母，他如此壓抑。班主任得知此事由來后，表示了理解，但提出：“但，他跟蹤女老師這事兒不假，學(xué)校還是會考慮處罰的！”張大明心急如焚，提出見見那位女老師。那位老師并不出眾，聊了幾句后，說自己還有課，轉(zhuǎn)身出門，看著她的背影，張大明一下子明白過來——女老師右肩偏低，走路踮腳，背影和已逝的愛妻張瑛有好幾分神似！班主任嘆息說：“孩子長期壓抑情緒會出問題，您要盡快和孩子溝通。”她承諾，會找個合理的理由平息此事，并讓學(xué)生們不要再以訛傳訛了，張大明忙不迭致謝。

2013年9月2日是張瑛的生辰，張大明買了蛋糕，和兒子一起唱了生日歌，他終于鼓起勇氣，首次開腔談及妻子去世前的情況：“知道自己快不行后，她盡了最大努力陪你，你去上學(xué)后，她就去做化療、吃藥，有的病人在最后階段會徹底放棄，而她，為了你，藥嘔出來，又強行塞進嘴里，實在支撐不了了，才搬出了家里，不想你看到……”“如果那時，我們一家人一起經(jīng)歷，你可能也能學(xué)會正常接受，勇敢面對，身心健康，爸爸對不起你……”

張明昊眼含熱淚，仔仔細細聽著，生怕錯過每一個字。直到爸爸艱難地說完，他埋下頭說：“我一直很難接受我已經(jīng)沒有媽媽了……”

走吧：遲到14年的送別

這次懇談后，父子之間關(guān)系融洽了不少，張明昊心情仿佛舒展了些，他有了明確目標：“媽媽以前說清華大學(xué)是最好的大學(xué)，我會努力的！”

升入高中后，張明昊非常努力，成績節(jié)節(jié)高升。但2017年夏，他卻遭遇了滑鐵盧，他大受打擊，幾個月不說話，去了復(fù)讀班后，行事奇異，張大明心急如焚，為兒子辦理了休學(xué)。2017年10月9日上午，張大明去物業(yè)交水費的工夫，張明昊離開了家，恍惚著步行前往掇刀水上公園。

張大明在鄰居的指點下追趕兒子。湖邊圍了很多人，張明昊穿著媽媽的紅色連衣裙，縱身跳湖，圍觀群眾一陣驚呼。“明昊！”張大明聲音都變調(diào)了，也跳入湖中。兩個熱心群眾下水支援，合力將嗆水的張明昊拖到岸上。經(jīng)壓腹，張明昊吐出不少水后蘇醒。見他穿著詭異，圍觀群眾議論，甚至舉起手機拍照。“這里有個異裝癖，好嚇人啊！”“變態(tài)吧，難怪想死！”

“求求你們不要拍了，不要說了！”張大明脫下自己的外套，遮住張明昊的臉和上半身，把他擋在身后說：“你們行行好吧！”湖水冰冷，不斷從張大明頭發(fā)、身上淌下，寒風(fēng)里，他打著冷戰(zhàn)，啞著嗓子，驅(qū)趕著靠近的人群，像個渾身是傷的孤獨士兵，用薄弱的身軀，拼死保護著身后那方隨時要被攻陷的城池上插著的戰(zhàn)旗。張明昊蒙在爸爸的外套里蜷縮著，無助地抱著身體，爸爸蒼老而無奈的求助一聲聲令他心碎。他嚎哭著：“爸——”

“爸爸在，爸爸會保護你的！”張大明哽咽著，握住兒子的手，將他扶起：“別怕，我們回家！”

陰冷的天空上，灰沉沉的云，父子倆互相攙扶著，挪動著，人群自動裂開一條縫，目送著他們的背影離去。一縷陽光從云層的裂縫照了出來，落在父子倆的身上，像一簇生命的光。

“活著就好！”張大明酸著鼻子念叨，張明昊泣不成聲。張明昊和爸爸說起自己墜湖前的情景：“我好像看到媽媽了，我想，她會不會在平行空間看著我們呢，于是，我穿上了她的衣服去找她，這樣她能一眼看到我……”醫(yī)生診斷，張瑛過世前后，張明昊被蒙在鼓里，沒有經(jīng)歷一切，這使得他的感情長期壓抑，形成了延遲性的應(yīng)激障礙，加之高考失敗，重壓之下，他才會做出如此反常的舉動。

“媽媽的遺愿從來就不是要你上清華，她只希望你快樂。”張大明決定放假帶兒子外出散心。2017年10月20日，他們啟程前往被譽為鑲嵌在川西北邊界上綠寶石的諾爾蓋大草原。他們住在牧民家里，吃著角瑪飯，藏族臘肉，喝著沙棘茶，張明昊愛上了這里，像個野人，在望不到邊際的綠草地上肆意奔跑。張大明露出慈父的笑容，這里美得讓人忘卻人間苦痛，只想好好活在太陽下。

11月10日，父子二人在縈繞著薄霧的河邊散步，突然傳來一陣狗吠，還夾雜著禽類的尖叫。只見幾只禿鷲正在攻擊一只牧羊犬，它的右腿已經(jīng)鮮血淋淋，不遠處，羊群慌作一團，咩咩直叫。他們合力趕走了禿鷲，牧民也趕了過來，抱起牧羊犬，感謝道：“謝謝你們救了雪球和它的孩子們！”

“孩子們？”父子倆同時疑惑，看到牧民撫摸雪球的肚子，雪球的肚子里有什么在蠕動，他們先是震驚，繼而露出燦爛的笑容。

張明昊時常去看望雪球，雪球也很親近他，不久后，它分娩了，其他幼崽都送人了，只留下2只，一只強壯的準備自留，還有只最瘦弱的沒人要。

張明昊激動地說：“我申請照顧它！”牧民笑了：“送你吧！”他忙擺手：“不，跟著媽媽它才會幸福！”他為最小的那只牧羊犬起名牛奶，牛奶吃奶一點也不積極，還嗜睡，雪球總是輕輕地舔它的毛，將它舔醒，還把乳頭送到它面前。張明昊想幫忙，用小棍把牛奶捅醒，雪球突然毛發(fā)直豎，沖張明昊齜牙。張明昊嚇了一跳，張大明笑了：“當媽的都護犢子，以前，你媽媽可受不了你委屈一點點，護起你來，簡直了。”

“爸爸，你可以多和我說說媽媽的事情嗎？時間太久了，好多我都不記得了。”張明昊仰起臉：“就像牛奶，以后，它可能不會記得現(xiàn)在雪球?qū)λ暮茫牵灸艿貢恢睈蹕寢尅！?/p>

“你別看牛奶現(xiàn)在弱歪歪的，它很快能成為獨當一面的牧羊犬，比你還堅強呢！”張大明小心翼翼地打趣說，張明昊笑得像個傻子：“我向它學(xué)習(xí)！

療傷：一對父子圈地自愈

牛奶迅速成長，產(chǎn)后不久，雪球再次擔(dān)起牧羊的任務(wù)。12月12日，草原上下起了冰雹，雪球沒回來。牛奶焦急不安，在帳篷里亂竄，想沖出去。“它在擔(dān)心媽媽呢！”牧民說。張明昊寬慰它：“別怕，媽媽會回來的。”兩天后，人們在一處草坡下找到了雪球的尸體。

張明昊心里很難受，張大明說：“牧民叔叔說，牛奶還小，如果它看見媽媽的尸體，它可能會絕食而死……”張明昊若有所思：“那，咱們先和牧民叔叔一起把它埋了吧。”張明昊用迷你打印機打印了雪球的照片，貼在它的小小墓碑上。

父子倆返程時，帶上了牛奶，牛奶飯量好，長得挺拔，只是，它有個癖好，喜歡一切帶毛的東西，毛絨玩具，地毯，帶毛領(lǐng)的羽絨服，都被它拖到自己窩里。有一次，它甚至在小區(qū)里咬住一個小姑娘的毛衣不放。張大明和張明昊各種求告后，女孩的家人才作罷。張明昊摸著牛奶的頭問：“你怎么那么喜歡有毛的東西呢？”牛奶歪著頭，委屈地“嗷嗚”，張明昊忽然想到了什么：“爸，我要帶他回一趟草原！”

2018年春節(jié)前，張明昊把牛奶帶到當初埋葬雪球的地方，牛奶看到墓碑上雪球的照片，先是歡快地又蹦又跳，接著，不斷地圍著墓碑轉(zhuǎn)。它一會往左邊奔跑，一會往右沖，找不到媽媽的它急壞了，嘴扯著張明昊的褲子，昂頭叫喚，仿佛一聲聲求問：“我的媽媽呢？它在哪，帶我去找它！”

張明昊淚流滿面，緩緩蹲下身，撫摸牛奶的頭，指著腳下的土地：“你媽媽雪球已經(jīng)不在了，對不起……”雪球不解、倔強的眼神，令張明昊更加心碎，張大明遠遠看著，忍不住狠狠抹了一把淚。

牛奶依偎著那方小小的墓碑，怎么也不肯離去，晚上，草原上冷到極致，張明昊把牛奶抱在懷里，牛奶發(fā)出輕微的、難過的嗚嗚聲。“我知道你很難過，你沒有媽媽了，我也沒有媽媽了，我們都會邁過這個坎，加油！”

第二天，張明昊對牛奶說：“你媽媽雖然走了，可是它一直愛你，永遠愛你。和它告別吧，以后，我們牛奶要做一只快樂的狗狗！”說出這番話的他仿佛一夜間長大，心里有什么東西被打開。

這次旅程后，張明昊仿佛變了一個人，他把媽媽的衣裙仔細收了起來，重新回到復(fù)讀學(xué)校，每天認真學(xué)習(xí)。而張大明則再次開始忙碌，他想早點為兒子準備一份將來踏入社會后的厚禮。

看到爸爸鬢邊的白發(fā)，張明昊輕聲說：“您一個人支撐這個家這么多年了，不要太辛苦了。”張大明欣慰地拍拍兒子說：“你也是，盡力就好，無論考上什么大學(xué)，你都是爸爸心里最棒的。”

2019年夏，張明昊收到了南京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張大明喜極而泣，望著天空說：“老婆，你放心吧，咱兒子出息了，他現(xiàn)在可是個陽光小伙呢！”就在一切往美好的方向奔馳時，2020年7月3日下午，張明昊頭痛、視力變差，張大明有些擔(dān)心，趕往南京，陪他赴鼓樓醫(yī)院檢查。看到診斷書的那刻，張大明如遭雷擊。

張明昊走過來時，他趕緊把診斷書藏在身后。“給我看，沒事兒！”張明昊伸出手：“我不怕的，爸爸，你也不要怕。”他執(zhí)意要過診斷書，張明昊有腦垂體瘤，如果癥狀加重，會失明，甚至死亡。張大明緊張地注視著兒子的表情，張明昊看完后，面色平靜，輕輕地說：“媽媽已經(jīng)走了，我不能丟下你，所以，我會配合治療的。”張大明哭了起來：“你不會有事的！”

醫(yī)院以最快的速度安排了手術(shù)。2020年7月15日，是張明昊手術(shù)的日子。頭一天晚上，張大明緊張到失眠。“爸。”黑暗中，一雙手伸出來，緊緊抓住了他，張大明再也控制不住地說：“爸好怕……”

“爸，之前，我們?nèi)チ瞬菰瑥难┣蚝团Ｄ痰氖虑椋艺娴捏w會到了，死亡是世上萬物難以避免的，但，這只是肉體的分離，愛，永遠都在延續(xù)。

萬一我下不了手術(shù)臺，您別太傷心，因為，我去陪媽媽了，如果我能活下來，那也挺好，我可以陪著您一起變老。”張明昊從容地說著，張大明泣不成聲，狠狠抱住兒子：“你這個臭小子，一定要好好的，你說了，以后要好好孝順我的！”

這次手術(shù)進行得比較順利，不久之后，活檢結(jié)果也出來了，是良性的。醫(yī)生表示，若堅持藥物治療，可控制病情，不影響正常的生活工作，張大明總算放了心，又哭又笑。

張明昊恢復(fù)后，陪著爸爸一起去墓園看望媽媽，張大明對著墓碑絮叨：“你兒子真沒少讓我操心，好在他很給力，打贏了這一仗！”張明昊笑了：“媽媽，您放心，我現(xiàn)在可是個陽光小伙！”從墓園出來，張明昊指著遠方：“牛奶你看，夕陽，好美！”牛奶望著落日，歡快地奔跑。“等等我，我跑不過你！”張明昊也拔腳狂奔。望著夕陽下張明昊和牛奶的背影，張大明笑著流淚了。

這堂父子倆共同參與的死亡教育課，來得雖晚，卻自然而生動——死亡，可以離我們很近，但愛從未缺席，而每一個活著的人，要更珍惜當下，努力幸福著！

編輯/余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