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步7200公里的記憶喚醒：繾綣母愛緩緩歸

楊柳岸

彭廣華的母親在做了三次開顱手術后，手術引發(fā)阿爾茨海默病和左側肢體偏癱，記憶漸漸丟失。

彭廣華小時候，父母曾帶著一家人去云南省大理市旅游，那是母親患病后經常嘮叨的地方。為讓母親留住記憶，他決定放下生意，自制一輛簡易車，拉著母親陡步出發(fā)去大理……

帶著母親徒步去大理：尋找丟失的記憶

2020年8月的一天晚上，彭廣華的母親坐在客廳里看電視，看到大理的宣傳片，她喃喃自語：“我想去大理，我不想待在家里了，太悶了！”彭廣華一聽，忽然似有所悟。

33歲的彭廣華是山東省日照市人，父親患癌癥去世后，2015年11月，母親右后交通動脈瘤破裂（腦出血），第一次做開顱手術時出現血噴，當醫(yī)生下達病危通知書時，彭廣華內心慌亂、無助，好在母親終于熬了過來。那一次，母親昏迷28天，醒來后眼睛視物模糊。幾個月后，母親頭部再次手術植入儀器，身體機能大受影響。

母親手術后躺在病床上好幾個月，脾氣變得暴躁，有時沉默寡言，一天不說一句話。家里人來看她，她也不應聲，目光淡漠。有時飯做好了，叫她吃飯，她坐在餐桌前，盯著飯菜也不吃。能扶著椅子走動的時候，母親磨蹭到門口，呆呆地看著門外，鬧著要出去。因為頭部植入儀器的影響，母親常常感到頭痛，卻沒有特效藥。

一天。母親想自己上洗手間，不料摔倒在地，導致股骨摔碎。去了醫(yī)院，母親又做了一次大手術，至今股骨還打著三個釘子。

看著母親如此受罪，彭廣華十分痛心。生病后，母親因身體不舒服，導致脾氣暴躁，她說：“我這么活著受罪，還連累你們，不如死了好?！?/p>

三次開顱手術，導致母親患上阿爾茨海默癥和左側肢體偏癱。彭廣華發(fā)現母親的記憶越來越不好，有一天他從外面回家，母親竟然問他：“你找誰呀？”他說：“老媽，是我，我是廣華。”媽媽若有所思：“你是我兒子呀？”

彭廣華意識到母親那一瞬間沒認出他。按醫(yī)生的說法，后期如病情加重，阿爾茨海默癥病人很多記憶和生活技能都會漸漸丟失，連親人都不認識。

失憶的母親不愿待在家里，總是嚷著要往外跑，可是她不能行動，彭廣華每天愁眉不展。直到那天晚上，母親說想去大理，他才突然有了主意。

彭廣華將經營多年的公司轉讓給舅舅，要拉著母親徒步去大理。他自制了一臺簡易車，裝上藥品、水、一年四季的衣服等，滿滿當當幾大箱。車廂前面剛好可以放下輪椅，一塊活動隔板橫放時，母親雙手可放在橫板上，吃飯、喝水都很方便。

彭廣華提前規(guī)劃好路線。2020年9月5日，他帶著母親從家門口啟程，母親坐在那輛特殊設計的車子上，在家人的牽掛中，開始踏上征程。

彭廣華拉著母親從山東省日照市出發(fā)，要跨越100多座城市、7200公里，才能到達云南省大理市。車架子加上母親和行李，大概1300斤。

生病后第一次出門，母親顯得很膽小，彭廣華離開她幾步，她就顯得緊張和焦慮不安，像個小孩，連他上個洗手間離開一會，她都要喊他。他去超市買個水，她也要跟著去。晚上睡覺，母親問他去哪睡，得知他就在旁邊，她才放心地閉上眼睛。

第一站是江蘇，彭廣華決定拍下視頻留作紀念。于是，他給自己取名大鵬，開始拍攝抖音。到達江蘇省南京市夫子廟時，他推著坐在輪椅上的母親，邊看邊向母親介紹，并擺好三腳架和母親留影紀念。玄武湖邊風景很美，天空湛藍，白云朵朵，湖面風平浪靜，母親臉上泛起微笑。晚上，大鵬照顧母親吃完飯，打水幫母親洗漱。洗腳時，大鵬蹲下來幫母親揉搓腳趾，一邊問：“老媽，今天累不？我給你洗洗腳，你就會好一點?！蹦赣H“嗯”了一聲。大鵬拿梳子給母親梳頭，醫(yī)生說這樣有利于血液循環(huán)，每次梳頭看到母親頭部手術所留的疤痕，他覺得像刀子劃在自己身上。

照顧母親躺下后，大鵬坐下來一動不想動，兩條腿好像不是自己的，像有一千斤重物掛在腿上。他硬撐著去沖涼，水傾瀉而下，他痛得叫了一聲，原來是大腿部磨破了皮，走路時沒覺察到。

2020年10月29日，大鵬和母親的蘇州之行到達甪直古鎮(zhèn)，母親戴了一頂淡紫色的帽子，上衣是紫色外套。穿戴好后，大鵬看著老媽：“哎呀，老媽今天狀態(tài)不錯啊?！薄斑€行?！蹦赣H笑吟吟地說?！澳俏覀兂霭l(fā)啦！”“出發(fā)！”母親開心地回應。

10月31日，大鵬和母親到達蘇州的千燈古鎮(zhèn)。出門前，他給母親戴上絨線帽子，脖子上圍著格子圍巾，說：“媽，我覺得您這么一打扮，看起來很年輕啊，也很洋氣。”母親咧嘴笑了。

在千燈古鎮(zhèn)入口和河邊長廊，他和母親拍照，母親安靜地看著河水，若有所思。每次拍照時，母親很配合，聽大鵬給她調整位置，大鵬知道母親其實很愛拍照，遺憾的是從前陪伴母親的時間很少。

7200公里的喚醒：一路柳暗一路花明

白天在路上，母親坐在車上，有時看著兩旁的風景，偶爾和兒子嘮叨兩句，大部分時間沉默不語。

大鵬一路走來，腿肚子又酸又脹，腳底磨起了水泡，晚上洗腳時發(fā)現水泡早就破了，襪子沾在腳掌上，脫襪子時痛得齜牙咧嘴，他拿出藥膏涂抹。第二天繼續(xù)徒步的時候，腳底開始是麻木的，一旦停下來，一股刺痛從腳底直傳到心里，腳掌幾乎不敢著地。他怕母親看到，假裝若無其事的樣子。

漸漸地，大鵬的腳已經結上厚厚的一層老繭，一天30公里左右走下來，他竟然再沒有感到痛。他雙腳已經習慣了長時間的徒步。

11月14日，大鵬拉著母親徒步1350公里，來到浙江省杭州市西湖。傍晚，西湖的燈光色彩繽紛，倒映在湖面上，大鵬放慢腳步，推著母親在西湖邊慢慢行走?！袄蠇?，您說西湖風景好嗎？”“好看?！蹦赣H開心地說?！皨?，您看，那還有幾艘船。”大鵬手指著湖面的船只，母親點點頭。當看到西湖的斷橋時，母親說：“這個地方我記得，那年我們來過，夏天有荷花，風一吹很香?！薄皨?，您買了蓮蓬吃沒？”母親說吃過，剛摘的新鮮。大鵬聽了很開心，一路經過很多城市，母親狀態(tài)越來越好，記起來的東西越來越多。大鵬邊走邊拍抖音，記錄著一路經過的風景和母親的變化。

離家兩個月，5歲的兒子進入直播間，看著爸爸拉著奶奶走在路上，對媽媽說：“媽媽，爸爸拉著奶奶累不累啊？爸爸走那么多路，腳痛不痛？”不一會兒后，他又說：“媽媽，我看到爸爸臉上出汗了，我想給爸爸買冰淇淋。”當他得知爸爸要帶著奶奶離家一年時，他眼淚汪汪地對媽媽說：“我好想爸爸，我想跟爸爸一起睡。”

大鵬也想家人，每天打電話報平安。妻子叮囑他路上注意安全，累了就停下來，不要強撐。大鵬內心非常感謝妻子的支持與理解。一天，他低頭走了很久沒有說一句話，神情落寞，后來他意識到自己低迷的情緒會影響到車上坐著的母親，就跳開話題，談起和妻子結婚時的趣事：“當時岳父母把媳婦交到我手里，我以為他要說幾句讓我對他女兒好之類的話，誰知岳父說，女婿啊，你得好好保重身體啊?；亻T時，老丈人搬出個大木箱子，說女兒嫁給你了，她的東西你也拿走吧。我以為是什么傳家寶，打開一看，呆了！一箱子全是她得的跆拳道黑帶冠軍獎狀、獎牌啥的。難怪老丈人讓我好好保重身體。不過結婚以來，我和媳婦沒紅過臉。”

母親說：“你媳婦是個好人?！贝簌i笑了，方才的落寞早已消失。

離家出發(fā)前，大鵬曾擔心路上母親的情況，結果一路走過來，母親每天吃睡都好，從未感冒。以前，母親情緒差，脾氣暴躁，現在佝僂的身子直了，臉上笑容多了，身體和精神狀態(tài)有了明顯好轉。

2021年1月12日，大鵬拉著母親徒步來到福建省泉州市的洛陽橋，正好遇到退潮時間，看不到海水，但是他和母親看到了夕陽下的洛陽橋，幾千年的洛陽橋，橋面石頭高低不平，承載了太多的記憶。大鵬扶著母親，回憶當年海水漲潮的時候，他們一家人站在橋上，海水漫過腳背，爬上腿肚，后來他牽著媽媽在橋上奔跑，直到潮水快淹沒他的大腿，他才戀戀不舍地拉著母親離開。母親聽著，突然笑了：“你爸爸還怕把你搞丟了?！笨粗﹃柣鸺t，母親的手輕輕拍著橋欄，臉上浮現出溫暖的笑容。

2月11日，母子倆到達廣東省汕尾市，當地十幾個粉絲一起陪大鵬和老媽過年，大鵬下廚做了一桌山東菜款待大家。晚上，他和粉絲們一起包餃子，母親精神很好，她說兒子做的菜好吃，餃子也好吃。

煮餃子時，母親說：“你上學時老不吃早餐，我給你煮餃子你也不吃。”“不會吧，我老媽煮的餃子那么好吃，我怎么會不吃呢？老媽肯定搞錯了。”大鵬卻很開心，老媽又記得他小時候不吃早餐上學的事情。

晚上，大鵬抽空連線妻兒，一起陪伴母親過了一個特別的年。

2月22日，母子倆徒步3480公里到達廣東省惠州市。大鵬拉著母親從霞涌出發(fā)，前往惠陽區(qū)。一大早，大鵬推著母親到海邊曬太陽，母親頭戴淡紫色帽子，上身穿著一件紫色外套，眼前是白色的沙灘和藍色海水。錄制視頻時，母親忽然將身體左轉，左手一遍遍地拂著大鵬的頭發(fā)，眼里滿是慈祥的笑容。大鵬感覺之前那個媽媽又回來了，他甚至想讓時間就停留在那一刻，他和媽媽永遠相依為命在一起。

大鵬每半個月磨壞一雙鞋，腳底已是厚厚的一層老繭。他一天比一天瘦，換來的是母親的改變：母親以前都是佝僂著背，如今在直播間可以看到母親站得很直，看到人主動打招呼，笑容也越來越多。

3月30日經過廣東省湛江市時，路邊有一片菠蘿園，未熟透的菠蘿燈籠似的青黃相間，長而青的葉片托舉著燈籠似的菠蘿。直播間的粉絲們大開眼界：“原來菠蘿是這么長的?！弊谲嚿系哪赣H站了起來，眼睛盯著菠蘿園，大鵬心里嚇了一跳，問：“老媽，您要站起來怎么不喊我？坐累了吧？”

“路邊好多菠蘿?！痹瓉砟赣H也看到了路邊一大片菠蘿園。大鵬心想母親的視力也越來越好了。

“老媽，您說菠蘿好看不？”“有一次，你爸爸買一個菠蘿回來，我用鹽水泡著，等你們回來吃。”母親陷入回憶中。大鵬為母親找回這段記憶而高興。

慢下來等一等靈魂：繾綣母愛緩緩歸

途徑廣東省雷州市英利鎮(zhèn)時，路邊有一片剛插上禾苗的稻田，大鵬放慢了腳步。坐在車上的母親，眼睛盯著禾苗，大聲對大鵬說：“你爸爸插秧可快了。”

大鵬父母曾在山東農村生活。有一年，大鵬父親腳背受傷，十幾歲的大鵬下田犁田。他直播時說：“那是我第一次犁田，都有點兒站不穩(wěn)，手抓著木耙才沒摔到水田里?！庇蟹劢z不相信，大鵬回頭看著母親說：“老媽，您說我小時候是不是犁過田？”“你犁過田？是犁過，你爸腳爛了才讓你去的?！贝簌i咧嘴笑了：“老媽不會騙你們的，她都還記得?！?/p>

一路走來，母親能記起的事情越來越多。直播間出現一片結棒的玉米地，母親說：“好多玉米?！贝簌i發(fā)現母親看見東西的反應越來越快了。

大篷車行走在英利鎮(zhèn)路邊，路兩旁開滿了鮮花。母親說：“那花可好看了?！贝簌i說：“老媽您喜歡嗎？喜歡花，我回老家給您找一片地方，建一個花棚，選取每個季節(jié)的花種上，讓您一年四季都有花看。”聽完這話，母親臉上露出淡淡的微笑。

由于持續(xù)走路，大鵬的背部僵硬，酸痛。太陽曬得他的手臂顯現黑白兩色，手掌心結著厚厚的一層繭，指關節(jié)變得非常粗糙和突出，他皮膚黑了很多，體重從220斤下降到170多斤。

母親的狀態(tài)卻越來越好。有一次上坡，母親看到大鵬的后背全被汗?jié)窳耍诒澈蠛暗溃骸皟鹤蛹佑停　薄袄蠇屧诮o我加油?！彼腋５匦χ?/p>

2021年4月2日，大鵬和母親經過徐聞港上船去海南省?？谑?。路邊扶桑花開得很艷，大家讓大鵬摘幾朵給老媽。大鵬說：“一朵也不能采。”老媽笑著，慢條斯理又嚴肅地告誡大鵬：“路邊的野花不要采?！贝簌i對著手機說：“聽見沒？老媽說路邊的野花不要采。我出門的時候，老婆說路邊的野花不要采，街上好看的女生不許看，我要是看了，老媽就要呼地一巴掌過來了！”大鵬回頭朝大篷車內的母親做了一個鬼臉，母親朝他舉起蒼蠅拍子。徒步第208天，4240公里，到達徐聞。天氣越來越熱，大鵬每天都要給老媽洗頭、梳頭、沖涼、幫老媽做康復訓練。每天，他要幫助母親鍛煉手和腳，輔助老媽踢腿600下。

大鵬和母親到達海南的這天早上，母親說：“兒子，我沒想到還能活著，沒想到我這輩子還能來到海南?！贝簌i說：“媽，我們出來有210天了，開心吧？”“開心。”母親說。

4月5日晚，在海南省澄邁縣老鄉(xiāng)天鵝姐姐家住宿時，母親悄悄地告訴天鵝姐姐，說大鵬太累了，雙腿走路摩擦都出血了，說她晚上想著兒子都睡不著。

210天，母親從最開始只能坐著輪椅，到現在可以扶著欄桿走上酒店幾十級樓梯;從以前在家一天說不了幾句話，臉上幾乎沒有笑容，到現在無話不談，好多丟失的記憶也慢慢恢復，臉上的笑容漸漸多了起來。大鵬期待到達大理后，他和母親住在美麗的洱海邊，讓母親把這美麗的地方看個夠，也希望母親永遠停留在幸福的記憶里。

接受本刊特約記者采訪時，大鵬說，作為兒子，他能為母親慢下來，聽一聽母親的心，看看母親需要什么;當自己還有能力的時候，為至親去做點什么。他可以等，但是母親未必能等。編輯/胡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