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開國元勛曾志之孫：先輩生而熱烈，吾輩藏于俗常

真顏

曾志，杰出的無產階級革命家，中國共產黨組織戰線杰出的領導者，中共中央原顧問委員會委員、中共中央組織部原副部長。鮮為人知的是，她的親孫子石草龍，是江西干部學院一名快樂敬業的保安……

生而熱烈：學校保安有個高官奶奶

“向右邊打一下方向盤，倒車……好！”數十年來，在江西干部學院的停車場上，人們常常能看到這位身穿制服，指揮入院的汽車倒車入庫的保安。

保安名叫石草龍，1961年出生于江西省井岡山市羅浮林場大船村，父母和哥哥均是農民，一家人過著貧寒簡樸的生活。

隨著年齡的增長，石草龍從父親石來發嘴里，逐漸地了解到了自己的身世。原來，他們家祖輩并非井岡山人。他的奶奶叫曾志，老家在湖南，是杰出的無產階級革命家，爺爺是革命烈士夏明震——革命烈士夏明翰的弟弟。

當年，因革命工作的需要，年輕的曾志隨紅四軍主力轉戰贛南、閩西，不得已將尚在襁褓中的兒子（后來取名石來發）留在井岡山，托付給了一位石姓連長照顧。誰知，石來發還不到8歲，石連長就不幸犧牲，其妻也隨后去世，石來發成了孤兒。好在石連長的老岳母宅心仁厚，帶著石來發要飯，將他撫養成人。

1952年，在廣州任市委書記的曾志好不容易找到石來發，并希望他去廣州工作、生活。為了感激石家外婆當年照顧自己的恩情，善良的石來發選擇留在井岡山，給外婆養老送終。

年少的石草龍覺得奶奶很了不起，但除此之外，當時的他并沒有更多的想法。成年后，他與羅浮林場下屬的紙箱廠職工張桂蘭結了婚。1984年，石草龍和張桂蘭的大女兒石菁呱呱墜地。

添丁加口的石草龍，很快就感覺到了生活的逼仄與壓力。因為營養不良，妻子的奶水不足。看著時常被餓得哇哇大哭的女兒，石草龍心疼不已。

那天晚上，石草龍在煤油燈下坐了很久很久。看著身邊不少人一天天富了起來，自己和父兄卻還守著幾畝薄田度日，他內心很是不甘。可如何才能改變現狀呢？他想到了奶奶，奶奶退休前曾擔任過中共中央組織部副部長、中共中央顧問委員會委員，能不能請她幫他們“想想辦法”？

石草龍將想法告訴了父親，父親石來發沉默良久后點頭同意。

1985年，大女兒滿周歲后，石草龍和父親、哥哥一起去北京見奶奶曾志。臨行前，他信心十足地告訴張桂蘭：“老婆，我這次去北京，一定要請奶奶幫我們辦個商品糧戶口，讓你也享受一下城里人的待遇。”“好啊！”張桂蘭心花怒放，從丈夫剛離開家門開始，就盼著他的好消息。

然而，張桂蘭盼啊盼，最終盼到的卻是垂頭喪氣回來的父子仨。石草龍告訴她，奶奶很熱情地接待了他們爺仨兒，但當他們提出能否解決商品糧戶口時，奶奶卻語重心長地說：“孩子們，我們吃的都是農民種出來的，做農民不是挺好的嗎？”在老人家看來，毛主席的孩子能上前線、能犧牲，她的孩子也能當農民。

兩年后，石草龍夫婦的小女兒石英也出生了。石草龍決定像村里其他青壯年一樣外出打工。然而，只有初中學歷且患有腎結石的石草龍，一連數月都找不到合適的工作，連吃飯都成了問題。張桂蘭一邊干農活一邊撫養兩個年幼的孩子，石草龍對妻子既感激又愧疚。

遠在北京的曾志了解到情況后，幫石草龍找了一個老師傅，教他學習開貨車，并用自己的工資替他交了學費。

石草龍非常珍惜這個好機會，他不怕苦，不怕累，很快學會了開車，并找了份從山西往北京運煤的工作，希望給妻子和女兒們更好的生活。他知道，在千里之外的井岡山，張桂蘭恨不得一分錢掰成兩分錢花，但他沒料到的是，為了省錢，張桂蘭甚至落下了殘疾。

原來，就在石草龍去北京后不久，張桂蘭在紙箱廠用鍘刀鍘紙箱時，不慎鍘到了右手的小手指，可她舍不得花錢去醫院治療，也不知道要做傷殘鑒定，只能強忍疼痛，自己簡單包扎了下，結果導致手指頭從此錯位、彎曲，也沒有拿到廠里的任何賠償。更讓石草龍心疼的是，怕他分心，每次他寫信回家，張桂蘭都對此事只字不提。直到當年春節回家，石草龍才知道這一切。那天，摸著妻子那畸形的手指，石草龍的淚水悄悄滑落……

懷揣著對妻子的愧疚和深愛，回到北京后，石草龍更加賣力地工作。腎結石病人需要多喝水、多運動，但石草龍在駕駛室里常常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因久坐缺少運動，他的腎結石病情加重。有一次，石草龍突然病情發作，被迫住進醫院接受手術。曾志知道后，替他交了住院費，又安排親友在醫院精心照顧石草龍。

因不忍張桂蘭為自己擔心，石草龍一直將腎結石手術這件事瞞著妻子。

考慮到自己的身體不太適合跑長途，石草龍決定轉行開出租車。于是，1998年，石草龍帶著妻子籌集的6萬元錢，踏上了前往廣東的列車。

當年夏天，石草龍接到北京來的消息，奶奶病重。他和父兄很快就趕到了北京。

重病之中，曾志拉著兒孫的手，對沒能幫上他們表示歉疚，同時叮囑他們：“孩子們，不論什么時候，都要老老實實做事，踏踏實實做人。”

石草龍含淚答應了奶奶。

曾志立下遺囑：“我的一部分骨灰放在井岡山一棵樹下，當肥料埋下去，要靜悄悄地，讓我死后做一名徹底的喪事改革者……”她去世后，子孫們遵照她的遺囑，將她的骨灰撒在了井岡山小井紅軍烈士墓旁邊的一棵小樹下面，僅在一塊不大的三角形石頭上刻了“魂歸井崗紅軍老戰士曾志”。

望著奶奶簡陋的墓碑，石草龍淚如雨下。那一刻，他對奶奶的幽怨煙消云散。

云淡風輕：生活艱辛依然努力生活

終于讀懂與理解了奶奶的石草龍，更加努力地工作著。不久，張桂蘭所在的羅浮林場實行企業改制，紙箱廠宣告倒閉。

不放心石草龍一日三餐無人照顧，已經下崗的張桂蘭將兩個女兒托付給公公婆婆照顧，自己到廣東省揭陽市照顧丈夫，同時做點零工。

為了改善家庭生活條件，夫妻倆努力打拼著。

時光荏苒，兩個女兒先后考上高中之后，石草龍夫妻倆也雙雙從廣東回到了井岡山。石草龍靠開大貨車到山里拉木頭來掙錢養家糊口，張桂蘭也不愿閑著，有空就到工地搬磚、拌水泥，盡量減輕丈夫的負擔。

平凡的日子里，夫妻倆的生活有苦也有甜。最讓他們高興的是，小女兒念大學的時候就加入了中國共產黨。那天，小女兒打電話回家，興高采烈地告訴石草龍夫婦：“爸，媽，好消息，我入黨啦！”

“哎呀，這真是太好了！”張桂蘭高興得在電話里連連夸獎小女兒，石草龍也不禁鼻子發酸，激動地說道：“我家小丫頭好樣的！咱們家又添了一名共產黨員了，你太奶奶知道了一定很高興。”

2012年，兩個女兒都大學畢業了，經濟壓力小了很多。已經年過半百的石草龍眼看體力與精力不濟，便尋思著換一份工作。

當時，江西干部學院正好在招聘保安，石草龍便前去應聘，品性與身體條件不錯的他被順利錄用。

上崗之后，石草龍每天準時上班、下班，將站崗、指揮停車、收發傳達室文件等份內事處理得井井有條，大家都親切地叫他“草龍叔”。

一次，一個年輕人開著豪車來到學院后，沒有規范停車，石草龍禮貌地讓他將車開到合適的停車位，對方滿臉不屑地“切”了一聲，趾高氣揚地說道：“一個保安還在這里指手畫腳！”

石草龍聽了火氣也“噌噌”往上冒，但為了學院的形象，他努力平復自己的情緒，不卑不亢地請對方配合自己的工作。小伙子本來就理虧，又被眼前大叔冷靜克制的態度所懾服，最終乖乖地停好了車。

同時，社會上有些人得知石草龍是曾志的孫子后，個別素質低的人竟當眾笑他：“奶奶是曾志，他居然做保安！我奶奶就是個普通人，但我的生活比他好多了。”他的話剛說完，人群中就傳來一陣嬉笑聲。石草龍的內心五味雜陳，他客氣地回應道：“奶奶曾經告訴我職業沒有貴賤。我是一名保安不假，但我也會盡心盡力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做一名快樂的保安。”

那些笑話石草龍的人自覺無趣，訕訕地離開了。

盡管偶爾會遭遇這樣那樣的委屈，但此時的石草龍早已變得云淡風輕。再說了，學院的領導和同事一直都很喜歡他，敬重他，他覺得自己已經足夠開心了。

不久，學院征集紅色故事，相關領導便找到石草龍，讓他向來自全國各地的學員分享奶奶的感人故事。石草龍一聽急了：“我一個初中畢業生，哪能給學院的這些領導干部講課？”他極力推辭。但學院的領導堅持要他打消顧慮，放心大膽地講。

當天晚上，石草龍和妻子坦言自己的顧慮。張桂蘭勸道：“別忘了你的奶奶是曾志，她為了新中國，不怕槍林彈雨，不怕流血犧牲，難道你連講故事都怕嗎？”是啊，實事求是地講奶奶的故事，自己怎么能夠望而卻步？石草龍決定講好奶奶的故事。

藏于俗常：平凡世界的不凡傳承

萬事開頭難。第一次講故事前，從沒有見過大場面的石草龍擔心自己怯場。張桂蘭建議他：“這樣吧，你現在講一遍，就把家里當成課堂，把我當成學員。”石草龍欣然接受了妻子的建議，開始滿懷深情地講起奶奶的故事。

張桂蘭靜靜地聽著，不時地抹著眼淚，石草龍講著講著就哽咽了，他知道，是奶奶的故事打動了他們，他也相信，會有更多的人將被打動。

第二天，石草龍正式登上了江西干部學院的課堂，第一次給大家講奶奶的故事。雖然剛開始有些緊張，但漸漸地，因為表達的都是真情實感，石草龍越講越動情。他告訴大家，身居高位的奶奶不給他們辦商品糧戶口，卻省吃儉用，用工資給他們買衣服、雨靴這些在當時算貴重的禮物。自己在北京打工的幾年里，每到周末，奶奶都叫他回家吃飯，雖然飯桌上沒有大魚大肉，但奶奶很關心孫子的工作，教導他開車要遵守交通規則，注意安全。在他感到困惑、苦惱時，奶奶就教育他：“草龍，當年革命年代有太多兒女與家人失散，至今天各一方，甚至陰陽兩隔，而我們今天還能在北京團聚，多好！孩子，人要學會知足。”

石草龍已經完全投入進去了。他不像是在講課，而像是在和鄉鄰們拉家常。臺下鴉雀無聲，好幾個學員都抹起了眼淚。

課后，學員們紛紛找到石草龍，稱贊他講得好，想向他了解更多的關于曾志的故事，還有人要跟他合影留念。

石草龍第一次生出強烈的自豪感，這種被人認可、受人尊敬的感覺很神奇。他知道，不是因為他講得有多好，而是奶奶做得太好，自己是沾了奶奶的光啊。

2017年清明節前，石草龍從井岡山出發，去往湖南省郴州市烈士陵園，第一次以夏明震后人的身份去祭拜爺爺夏明震。

佇立在爺爺的墓前，石草龍百感交集。夏明震一家5口都是年紀輕輕就投身革命，滿門烈士。石草龍決定把爺爺奶奶的故事繼續講下去，這是他作為孫子的義務和責任。

知道石草龍身世的人越多，各種疑問也就越多。有人問他：“你親奶奶曾是中央組織部副部長，這么大的官，你們怎么就沒想過通過奶奶謀個一官半職？”

面對這些，石草龍淡然一笑，說：“我做不了更高職位的工作，是因為我的能力不夠，無法勝任。”

石草龍能夠理解奶奶，并將奶奶的故事講給其他人聽，感動其他人，卻一度難以感動自己的女兒。

原來，兩個女兒大學畢業后，一時間都沒找到特別合適的工作。大女兒石菁央求石草龍：“爸，你在北京跟太奶奶待了好幾年，能不能想辦法找找她的老部下，幫我找個好工作？”

張桂蘭心疼女兒，也幫大女兒勸說石草龍：“你就試一試唄。我的事，你可以不管，你自己的事，你也能夠不問，但孩子的事，你總不能不管不問吧？天下父母都想著幫子女找個好單位，只有你這樣的傻瓜，放著大好的資源不用！”

不管妻子怎么數落，大女兒怎么流淚，石草龍愣是堅持沒有找任何人求情。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才默默地流淚，內心一遍又一遍地對大女兒說：“爸爸不是不愛你，只是，你太奶奶這一輩子做人做事清清白白，我不能給她抹黑，不能當不孝的孫子啊！你能理解爸爸嗎？”

石菁最終在浙江的一家私企謀得了一份工作，不久，又應聘去了廣州的一家單位。

小女兒石英也經歷過這樣的困窘。大學畢業后，她在東莞的一家規模較大的私立幼兒園工作。因為努力上進，對孩子們有愛心，她漸漸做到了副園長的位置。沒想到，石英懷孕后，幼兒園因為不想支付她產假期間的工資，竟然辭退了她。石英咽不下這口氣，一直悶悶不樂。

一次，得知東莞教育局要組織人員去江西干部學院學習，石英在電話里找爸爸幫忙，希望石草龍利用講故事的機會說出她的遭遇，以便得到教育局的幫助。石草龍自然沒有答應小女兒，還鼓勵小女兒將來找個更好的工作證明自己，氣得小女兒怨他是個“不講情面的爸爸”，石草龍哭笑不得。

后來，小女兒和小女婿自主創業，在東莞組建了100多人的團隊，做電子產品加工。得知她和小女婿靠自己的雙手贏得了幸福生活，石草龍的心里這才舒坦了許多。

2020年下半年，在江西干部學院當了8年的保安的石草龍退休了。不過，石草龍雖然從保安崗位上退了下來，但“教員”崗位依然保留著。他還是按照學院的要求，定期為到學院進修的干部們講課，分享奶奶曾志的故事。而張桂蘭一如既往地當好他的賢內助，在家里干農活、打零工，同時照顧年幼的外孫。

2021年，適逢中國共產黨建黨100周年，除了江西干部學院之外，很多學校、單位都邀請石草龍前去講課。石草龍常常滿負荷地工作著，但他覺得累有所值。清明時節，他特地來到奶奶的墓前，告慰九泉之下的老人家：“奶奶，我們全家沒有給您丟臉，一直靠自己的雙手勤奮地工作、生活。踏踏實實做人，老老實實做事。”

清風徐徐，仿佛是奶奶在回應石草龍：“孩子，你們很孝順，奶奶很高興……”

編輯/戴志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