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紀華文女性家族小說的敘述者干預與敘事倫理

摘? 要：在新世紀華文女作家的家族小說中，敘述者干預是一種頗為常見、富有特色的敘事技巧，受到中國古典傳統戲曲和小說，以及西方現代小說與影視的影響。它的表現形式多種多樣，不僅可以為作品敘事倫理的建構減少障礙，有利于讀者把握與理解敘述者的真正意圖，而且還能使作品的敘事結構呈現一定的獨特性，有助于提升讀者的閱讀興趣。

關鍵詞：新世紀;華文女作家;家族小說;敘述者干預;敘事倫理

新世紀以來在華文女作家的筆下，家族題材無疑是熱點之一，涌現出一大批優秀作品，如王安憶的《紀實與虛構》《天香》，鐵凝的《笨花》，遲子建的《額爾古納河右岸》，葉廣芩的《狀元媒》，嚴歌苓的《陸犯焉識》，施叔青的《風前塵埃》《三世人》，陳玉慧的《海神家族》，李昂的《鴛鴦春膳》，蔡素芬的《燭光盛宴》，鐘文音的《在河左岸》《短歌行》《傷歌行》，黎紫書的《告別的年代》，張翎的《金山》，虹影的《好兒女花》，陳若曦的《慧心蓮》，蔣曉云的《桃花井》，袁勁梅的《忠臣逆子》等。在這些作品中，眾多頗有特色的敘事技巧被大量運用，對小說敘事倫理的構建起到重要作用，敘述者干預就是其中之一。

敘述者干預指的是敘述者在敘事過程中對人物、事件，甚至文本本身發表評論的敘事現象， 主要分為對話語的干預和對故事的干預兩種方式，二者最基本的區分在于“是否削弱小說之結構”[1]。這兩種干預方式在華文女性家族小說中都較為常見。

一

敘述者對話語的干預，以置于作品開頭或作品章節開頭的卷首引語、題辭等最為常見，多是為了營造氛圍，或者預設價值立場和倫理判斷，由此引出故事。

例如，在《狀元媒》中，第五章故事開始之前引用的戲曲唱段：

上脫日月龍鳳襖，下脫山河地理裙，

兩件寶衣來脫定，交與了嫌貧愛富的人。

休怪兒與父三擊掌，一朝腸斷兩離分。

——京劇《三擊掌》王寶釧唱段[2]

該章主要講述的是一心實業救國的王實甫與革命者的兒子王利民，因政見不同而逼迫兒子斷絕父子關系的故事，所引戲詞為王寶釧被嫌貧愛富的父親趕出家門時所唱。但是戲中的王寶釧18年后被封為皇后，在父母面前揚眉吐氣，而王利民卻沒有那么幸運，他在皖南事變中犧牲，父子永無再見之曰?！度龘粽啤窇蛑械南矂∨c小說《狀元媒》中的悲劇形成鮮明對比。

此外，腳注也是一種敘述者對話語的干預方式，小說《告別的年代》的腳注就非常特殊。敘述者將故事中所用女作家“韶子”的小說、文學研究者“第四人”的論文、“你”回憶錄的文字，以及他人研究“韶子”和“第四人”的成果，一一征引出處，貌似抱著嚴謹的學術態度，實則指向一個虛假的故事世界，因為二人均為故事中的人物，他們的作品自然也是虛假的，不可能真實存在。

《告別的年代》有兩個故事層，一層為第二人稱敘述者“你”的生活故事和你正在閱讀一本名為《告別的年代》小說的感受，“韶子”既是這本小說中的人物，又是這本小說的作者?！暗谒娜恕币彩巧刈有≌f中出現的人物，同時又是狂熱研究韶子作品的評論家。第四人認為韶子所寫的《告別的年代》是一部“傾軋之書”，腳注為：

見《多重人格分裂者——剖析韶子的〈告別的年代〉》——“《告別的年代》以歷史書寫為名目，實則揭露的卻是作者本人的記憶創傷以及久治不愈的心理病態，即她乃一名多重人格分裂者之事實。也因此《告別的年代》主要為其病狀之投射，是一部傾軋之書?！盵3]26

他還認為韶子的小說《只因榴蓮花開》是“‘女人神話系列的尾聲”，腳注為“見《夢中夢——談韶子的〈昨日遺書〉》，二OO六年發表于《文藝廣場》之《韶子紀念特輯》”[3]151。這些腳注與引文所在的故事形成互文，敘述者好像試圖達到以假亂真的效果，不過卻又一再通過“你”在故事中直截了當地說出韶子并不存在的事實，導致作品最終形成極為荒誕的敘事效果，給讀者一種新鮮奇特的閱讀感受。

二

與敘述者對話語的干預相比，敘述者對故事的干預在新世紀華文女性家族小說中更為常見，散見于故事各處，通常有解釋、判斷和概括三種形式。在華文女性家族小說中，這三種形式均經常出現，尤其是解釋性干預和判斷性干預使用比較頻繁。

《金山》講述以方得法為代表的千萬華工，九死一生修筑加拿大太平洋鐵路，但是當鐵路修成慶功之時，卻沒有一家西方媒體提到華工：

……在所有的照片和新聞中，沒有人提起修鐵路的唐人。

一個也沒有。[4]

華工修筑北美鐵路一事，并非小說杜撰。敘述者首先引用了《不列顛哥倫比亞人報》的新聞報道。該報紙是歷史上真實存在的，曾詳細報道了數以千計的華工參與修筑鐵路。其后敘述者才展開方得法等眾多華工修筑鐵路的故事。華工遭遇到種種難以想象的困難，不少人因此送命，可以說沒有華工就沒有太平洋鐵路。然而鐵路完工之后，太平洋鐵路總公司根本不顧華工的死活，將華工就地解散。沒有食物，面對嚴寒，無數的華工在返回城市的路途中死去。更令人憤慨的是，華工的功績被西方人刻意抹殺，只字不提。對此，敘述者無法抑制自己的悲憤之情，借由判斷性干預將其傳遞出來，也在這段修路故事的落幕時掀起一個情感上的高潮。

與解釋性和判斷性干預同故事緊密聯系相比，敘述者的概括性干預一般都可以從故事中單獨抽離，而與現實世界中的某一面加以聯系比較，比如，《天香》里敘述者對以小綢與妯娌小蛾為代表的女性之間情誼的分析，就是如此：“女子相處，無論有沒有婚姻與生育，總歸有閨閣的氣息。一些綿密的心事，和爹娘都不能開口的，就能在彼此間說。到底又和未出閣是不同的，是無須說就懂的”[5]。這雖然說的是古代女子相處，然而即便是在當下，許多女子之間相處的情況其實依然如此，溫馨而平實。又如，《陸犯焉識》中對于馮婉喻為救陸焉識不惜犧牲肉體的舉動，敘述者則竭力為其辯護，“一個女人拿出什么去營救自己愛人的性命都不為過;一個母親使出什么手段來保護自己孩子的父親都無罪”[6]。這同時也是對所有為愛執著、為妻為母的女性強有力的辯護。

三

在新世紀華文女性家族小說中，還有一種干預方式，介于話語和故事的干預之間，就是括號加注。單就這一方式本身來說，它屬于話語干預的形式之一，但是其內容又往往與故事和人物密不可分，《鴛鴦春膳》《海神家族》《短歌行》等作品對此使用較多。

《鴛鴦春膳》用美食將王齊芳的家族史和臺灣政治相互連輟，構成一部視角獨特的小說。在“牛肉面”一節中，“他”作為一個鼓吹臺灣獨立的政治犯，以為獄中所吃的牛肉面是來自大陸的做法，為此“他”認為讓死刑犯最后一頓吃牛肉面是國民黨的用心險惡。直到海峽兩岸互通之后，他來到大陸，才驀然發現牛肉面的做法其實源自臺灣：

……在牢里未曾叫到的那碗牛肉面。他以為被掌控的胃、被限制于窄小牢房里的絕望與恐懼，他的臺獨理念，他因此遭到的二十三年的囚禁……

……如果當時即知道這碗牛肉面并不是來自四川，而是來自軍中的伙夫，基本上是“臺灣”的產物，一切會有所不同嗎？

（會不會有更多這樣的“臺灣”存在于現今的島嶼，往后又如何來重新面對？）[7]

原本以為承擔了政治意義的食物，其實與政治根本毫無瓜葛，“他”自以為是的抗拒和憤怒，在事實面前看起來是那么可笑和無知。顯然，生活中這種情況的發生不僅僅是牛肉面，括號加注將這一問題擴大到更為廣闊的現實領域，以期引起人們的關注和思考。括號里的內容是由故事引發，卻又與故事本身無直接關系，若直接出現就顯得故事行文頗不協調，采取括號加注的方式既可以達到敘述者的目的，又避免了行文松散拖沓的弊端。

而《短歌行》序曲中關于鐘小娜書寫家族史的介紹也頗有特色：

……二〇〇九年將是她寫男輩祖宗血染家史的一個小句點。（二〇一〇年將是她寫女輩祖宗史《傷歌行》的一個小句點。）[8]

鐘小娜是故事中的人物，是鐘家家族史的記錄者和講述者，她的寫作完成于2009年，而括號加注的解釋又指向現實世界，真實作者鐘文音即將于2010年開始寫的一部新作品即為《傷歌行》，敘述者試圖以此方式混淆虛構世界與真實世界的界限，營造出一種亦真亦假、真假難辨的閱讀氛圍，以強化故事的真實感。

毋庸置疑，作為新世紀華文女性家族小說的重要組成部分，敘述者干預在融合了中國古典傳統戲曲和小說，以及西方現代小說與影視的一些技巧的基礎上，不僅可以為作品敘事倫理的建構減少障礙，有利于讀者把握與理解敘述者的真正意圖，而且還能使作品的敘事結構呈現一定的獨特性，有助于提升讀者的閱讀興趣。

參考文獻：

[1]查特曼.故事與話語：小說和電影的敘事結構[M].徐強，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233.

[2]葉廣芩.狀元媒[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189.

[3]黎紫書.告別的年代[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26.

[4]張翎.金山[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62.

[5]王安憶.天香[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73-74.

[6]嚴歌苓.陸犯焉識[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397.

[7]李昂.鴛鴦春膳[M].臺北：聯合文學出版社有限公司，2007：83.

[8]鐘文音.短歌行[M].臺北：大田出版有限公司，2010：9.

作者簡介：王萌，文學博士，河南省社會科學院文學所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