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丹
“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闕之下。”劉勰于其《文心雕龍》此般言說神思。須臾間通觀古今,一瞬內旁觸四海;“恢萬里而無閡,通意載而為津。”此謂形象構思(創造想象)不受時間與空間限制,千載以上和萬里以外的事物,都可以想象得到。《文境秘府論·論文意》:凡屬文之人,常須作意。凝心天海之外,用思元氣之前。此謂通過視覺想象,當吟詠時能聽到和吟出各種美妙的聲音。通過視覺想象,在眼前能看到風云變色。思理的意思略同于現在所謂思路,在這里指的是構思。周振甫注:神思指變化不測的思想。
由此可知,我認為劉勰提到的“神思”是一個偏正結構,而不是一個復合詞,“神”是“思”的修飾語。“思”是文學的構思,“神”這個修飾語是指無拘無束游弋在天地時空之間的狀態,“神思”可以離開形而行動,人的形體是可以隕滅的。但是想象力卻可以跨越千年的歲月,思維是可以超越形骸之外而自由活動的,李建中提出“神思”就是想象,也包括靈感,就是指創作主體身在此而心在彼的心理狀態。
劉勰引用的“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闕之下。”是莊子的話,也就是說身子住在江海邊上,心思卻想到朝廷里去。東晉玄言詩人孫綽,他曾寫過一篇《游天臺山賦》,里面有一句“馳神運思,晝詠宵興”,意思是馳騁神思,開展藝術創作的構思與想象活動。他創造這篇文章的時候,只是“聞此山神秀,可以長往,因圖其狀,遙為之賦”,并沒有親身登臨,卻是根據自己的聽聞以想象為之。
南朝畫家宗炳,宗炳喜歡游山玩水,走過很多地方,但是他年老以后身體支持不了,就只能在家里“臥游”,臥游就是典型的神思,身體躺在那里,精神在他游歷過以及沒有游歷過的山川里漫游。他提出“萬趣融其神思”“應會感神,神超理得”,還提出要“應目會心”,也就是說山水的趣味都融在主體的神思里面,這體現了心物交融的關系,與劉勰提出的“神與物游”十分類似,都說明了創作過程中作者的主觀心境與客觀的現實形象緊密結合的過程。
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跨越歲月,跨越空間,思維超乎形骸的例子很常見。如在春節,不少家庭有掃墓的習俗,可是從物理層面上來講,曾經的親人形體已經隕滅,我們為什么還要去墳墓前探望懷念他們呢?因為我們相信親人的身體雖然已經殞滅了,但是他的精神仍然在。所以在母親去世以后,史鐵生在《合歡樹》里寫道:我搖著車躲出去,坐在小公園安靜的樹林里,想:上帝為什么早早地召母親回去呢?迷迷糊糊的,我聽見回答:“她心里太苦了。”神思,在文字的世界里蔓延出想象的厚重。
神思于文學創作,是鯤鵬大翼之下的風,是扶搖羊角,才有柳永《雨霖鈴》里“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以虛襯實,倍增其黯然之哀的效果;才有屈原“搴汀洲兮杜若,將以遺兮遠者”于污濁世道對君王的一線希望;才有李白“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臺。”里對立時想象最近的距離。
創作者把神思孕育于創作中,使自己的意志和精神流傳下去。“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張若虛在《春江花月夜》中,站在人類宏觀的角度去闡釋對于人類生命意識的考慮:人的壽命很短,江月所映照的人可能今年與去年都不盡相同,人類的壽命如同蜉蝣一般脆弱短暫,但是卻在不停地流轉,只有“流轉”是不變的,因為流轉,所以人類永遠生生不息,就好像長江的水一直流動一樣。通過文學建立起了跨越時間的心靈之間的橋梁。
此外,《神思》篇目中提到的“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故思理之妙,神與物游。”的觀點,不僅表明了思緒可以穿越時空,同時也提出了創作中一個非常重要的構思問題———虛構,劉晶在《<文心雕龍·神思>中的文學觀》中提到,“劉勰主張‘虛構是文學的根本屬性之一,但又應該包含著“非虛構”的因素。”我非常同意他的觀點。關于文學中的“虛構”問題,并不是只有眼見為實才可以成就名篇,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就是一篇虛構一片與世隔絕的寧靜祥和“桃花源”的文章,讓“桃花源”這個詞成為許多中國文人心目中的天堂。
據陳寅恪《魏書司馬睿傳江東民族條釋證及推論》:陶淵明曾祖陶侃為溪族。因臨溪而居而得名,世居兩湖———洞庭、鄱陽,以捕魚為生,唐宋后與“蠻”“越”一起逐漸形成瑤、畬等族。梁仁安貧《武陵記》:武陵之地,民“多淳孝者,少宦情,常彈五弦之琴,以黃老自樂,有虞夏之遺風。”
可見《桃花源記》所述之事,與武陵這一少數民族地區習俗有關,雖然桃花源是一個完全想象出來的寄托美好希冀的地方,但是這個地方有它生活細節的現實依據。例如,為什么尋找到桃花源的路徑是一條水路,為什么是一個漁夫找到了這個地方……
“神思”是一種讓自己的思維在天地之間遨游的狀態,是作者創作中非常重要的一環———想象。但是這樣的想象也是有限制的,不能憑空胡亂想,它要結合于存在的外物,外物可以是觸發創作文章想法的靈感,也可以是找到靈感后,需要表達神思結果時自然流露的現實依據。
立言者通過想象完成文章,使得文章可以穿越時空,成為讓立言者的思想可以流傳下去的載體。神思與文章互相依賴互相成全,使二者成為古往今來“立言者”交流的獨特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