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西
2021年,“水杉之父”胡先骕先生全集共十九卷,即將由江西人民出版社推出。胡先骕(1894—1968),字步曾,號懺盦,江西省新建人。中國現(xiàn)代植物分類學的鼻祖,“活化石”水杉的定名者。曾領導靜生生物調查所逾二十年(1928—1949),是東南大學生物系、廬山植物園、云南農林植物研究所的奠基人。在植物學專業(yè)之外,胡先生還是政論家,二三十年代他在東南大學以《學衡》雜志為陣地,主張文化保守主義。作為詩人,他畢生力作舊體詩數百首,經錢鍾書選編成《懺庵詩稿》兩卷(1962年),他有科普長詩《水杉歌》,發(fā)表于人民日報。作為教育家,他曾任東南、北大、北師大等多所大學教授;是中正大學首任校長(1940—1944)。他早年畢業(yè)于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主修農學和植物學,獲學士學位(1912—1916)。后又赴美,在哈佛大學研讀植物分類學,獲博士學位(1923—1925)。胡先生是中研院評議會評議員、中研院院士、中科院一級研究員。
水杉,學名Metasequoia glyptostroboides Hu & W.C.Cheng,美國俗名Dawn Redwood,被譽為植物界的“活化石”,和美國巨人紅杉Gaint Redwood / Mountain Sequoia和海岸紅杉Coast Redwood同宗,而水杉最為年長。
1941年冬季林學家干鐸從湖北入川,路經萬縣磨刀溪(今謀道溪),發(fā)現(xiàn)那里有一株落葉大喬木,大約四百八十歲,被當地人奉為神木,稱它為“水桫”。因適逢冬季,該樹細枝嫩葉落光,干鐸幾乎未采到像樣的標本。途經萬縣農業(yè)學校時,他把發(fā)現(xiàn)這一非松非柏也非杉的怪樹講給農校教務長楊龍興聽,次年干鐸又請楊代采得枝葉標本,可惜未及鑒定就在戰(zhàn)亂中丟失了。
在這之后,植物學者王戰(zhàn)、薛紀如、華敬燦等先后采集到它的枝葉、球果、種子標本。1946年該模式樹標本經由植物學家鄭萬鈞教授初步定名為水松,他又把這些標本交到胡先骕先生手中確認。胡先骕先生研究認定它就是1939年已被日本學者三本茂命名的植物化石的水杉屬的活體。
“活化石”水杉活體的重新發(fā)現(xiàn)是二十世紀中葉世界植物學界的重大事件,這一重大發(fā)現(xiàn)的生物學意義相當于發(fā)現(xiàn)了植物界的“活恐龍”。1948年胡先骕、鄭萬鈞二位先生聯(lián)名發(fā)表論文正式定名為水杉新種,學名Metasequoia glyptostroboides Hu & W.C.Cheng。
1948年5月,“中國水杉保存委員會”成立,這是世界上第一次成立一個國家組織保護單一生物物種。當時這個委員會里有兩位美國人,一位是美國駐中國大使司徒雷登先生,另一位是加州伯克利大學教授、美國保護紅杉聯(lián)盟秘書長錢尼先生。
水杉在一億年前生活在北半球高緯度地區(qū),水杉枝干、羽狀葉和球果的化石在北美、歐洲、亞洲都有發(fā)現(xiàn)。歷經漫長的多個冰河期后,活體水杉被世界各國的植物學家認為早已滅絕,歐美大陸上從未發(fā)現(xiàn)過活體水杉。但是它卻在中國四川、湖北、湖南交界地區(qū),在崇山峻嶺包圍的溫暖山川中存活下來,且形成了冬季落葉的習性,能夠度過嚴冬,后來又因此習性易于被引種栽培到世界各地。
孑遺落葉喬木——水杉似乎隱隱體現(xiàn)著中華民族歷經浩劫而復生的民族精神:堅忍,頑強,不畏艱險,善于適應環(huán)境的特殊性格。水杉應無愧于“中華民族樹”的美譽。水杉發(fā)現(xiàn)之后,中國領導人多次把水杉種子、苗木作為國禮贈送給外國首腦。中國的植物園也向世界各國的植物園贈送、交換過水杉種苗,再生移栽的“活化石”水杉現(xiàn)在已經移植到遍及世界五大洲七十多個國家。
早在1980年10月中、美科學家聯(lián)合考察中國湖北省利川市水杉母樹生長環(huán)境時,科學家們就建議稱水杉為“中美友誼樹”。北美引種的水杉大約已有七十年。1949年,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錢尼教授首次從中國湖北利川水杉壩引種水杉種苗,現(xiàn)在伯克利大學植物園里有他當年引種的七株水杉。斯坦福大學線性加速器大樓前和圣塔科拉拉大學主校園內也有幾株。哈佛大學的阿諾德植物園也有七十年前引種的多棵水杉大樹,已經成林。舊金山灣區(qū)紅木城的紅莫頓公園里,有兩株果實累累高大漂亮的成年水杉。這些再生的水杉是中、美科學家合作研究取得的豐碩成果。
湖北利川磨刀溪(今名謀道溪)是水杉第一號模式樹(四百八十多歲)所在地。磨刀溪以南二十余里小河村水杉壩,除了擁有第二號模式樹(四百五十多歲)之外,還有上千株自然生長的成年水杉(已編號)。1948年美國紅杉保護同盟派出以美國加州大學錢尼教授為團長、舊金山信使報總編西爾斯為副團長的“活化石”水杉科學考察團來到小河村,出面接待他們的是時任村長的吳大愷先生。
吳大愷還是當地吳氏宗族的族長,而且是方圓百里之內唯一通英語的人。他早年畢業(yè)于武漢外語學校,專修英語。為考察團當向導兼譯員是他責無旁貸的義務。水杉考察團選擇深秋季節(jié)到達,是為了便于采集枝葉標本和球果種子。作為水杉原生地的宗族長老吳大愷,大開方便之門,使水杉科學考察團的標本采集工作得以順利進行。為了紀念和見證這一重要的科學考察活動,副團長西爾斯特地為錢尼教授和吳大愷村長及其三個兒女在水杉樹下合影留念。這些照片后來也由舊金山信使報遍發(fā)全世界。臨行前吳村長還特意贈送給錢尼團長兩段水杉樹樁,由眾多挑夫隆重送行登船,作為世界第一次對水杉原生地的科學考察的紀念物。
錢尼教授回美后,把采集到的水杉種子和培育出的水杉幼苗分贈哈佛大學阿諾德植物園和世界其他大學及植物園。西爾斯先生也把新聞稿和照片發(fā)給各大新聞社和報紙。自此,上一世紀中葉植物界最重要的發(fā)現(xiàn)——“活化石”水杉,舉世皆知。
如今“水杉村長”的故居仍然安在,它偏居水杉壩西北一隅,在這坐北朝南的雙層湘西木樓的屋后種著數十棵高聳入云的水杉樹。
1949年春,錢尼教授率領的水杉原生地科學考察團離開南京,取道夏威夷回到美國。他帶了大批水杉枝葉標本和球果種子,經夏威夷入海關。按照美國法律,未經檢疫的種子是不許進入美國的。他也遇到這個問題。
他對海關官員解釋說:“水杉是地球上最古老的植物之一,是億萬年前的孑遺樹種,是加州紅杉樹的姐妹。二戰(zhàn)前,北美洲只發(fā)現(xiàn)過水杉化石,從來沒有見過自然生長的活體。二戰(zhàn)中,避日入川的植物學家,在中國四川、湖北交界地發(fā)現(xiàn)了活體水杉。其生物學意義相當于動物界發(fā)現(xiàn)了活體恐龍。這次我們不遠萬里采集到水杉種子和枝葉標本,是為了科學研究的需要……”
他的解釋合情合理。最終獲關員理解:“原來這是古董!Pass!”順利通關。
錢尼教授回美后,首先把水杉種子和枝葉標本分給當初資助這次“活化石”水杉科學考察的哈佛大學阿諾德植物園。又組織研究人員和學生認真育種,把水杉種子和幼苗分贈加州斯坦福大學生物系、圣塔科拉拉大學等學術機構和全美許多植物園。如今在加州伯克利植物園、哈佛大學阿諾德植物園、加州紅木城紅莫頓公園、太平洋伐木公司紅杉博物館和許多大學校園里,都可以看到當年移栽的水杉。它們都已經長成三四十米高的參天大樹。
據說錢尼教授當時也在自己家里周邊種了幾株水杉,他離世以后,居所被其兒女售出。時逢冬季,新房主人不了解水杉冬季落葉的習性,誤以為是北美紅杉樹,葉落枯黃,就全部砍掉了。后來的水杉發(fā)燒友找到錢尼故居,沒看到這幾株水杉樹,他與房主講到水杉落葉的習性和紅杉的完全不同,房主聞之,頓足捶胸,大呼:“失誤!失誤!我毀了活化石,我毀了水杉!”
2016年深秋,筆者陪同胡先骕先生的幼子,我的表舅胡德焜教授,和廬山植物園研究員胡宗剛先生(《不該遺忘的胡先骕》作者),結伴專程赴湖北利川磨刀溪(謀道溪)和天然水杉原生地利川小河水杉壩,考察拜謁水杉模式樹和原生地時,有幸結識當地水杉合作社的陳社長和他的合作伙伴——幾位吳氏族弟。承蒙他們盛情邀請,在水杉壩前他們的鄉(xiāng)居享用了湘西土家風味的火鍋大餐。飯后吳姓族叔的贈送給我一冊《利川小河紅沙溪吳氏宗譜》。經我族人研究發(fā)現(xiàn),我們有共同的遠祖,五十六代之前的先輩完全相同,我們都是出自泰伯季札一支。“活化石”水杉承載了我的故鄉(xiāng)情,謹以此文獻給讓“活化石”水杉再生于世而做出奉獻的中外植物學家、科學史家、政府的歷屆環(huán)境保護官員和熱情培育傳播水杉種苗的村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