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花魂的《風定落花》

冉淮舟

《風定落花》一書的作者姚錫佩，六十年前在天津南開大學中文系讀書時，我們是同班同學，她在班里年齡最小，是上海一所女子中學的文科高才生。大學畢業后，她長期在北京魯迅博物館工作，任研究室研究員，成為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在魯迅和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方面，她的業績可謂碩果累累。除與人合作撰寫四卷本《魯迅年譜》、兩冊《魯迅藏書研究》，她本人寫了百多篇關于魯迅和中國現代文學的學術論文，在頗有影響的刊物上發表后受到廣泛好評，無論是專家學者還是普通讀者，都希望她的論文能夠結集出版。十年前，她在臺北出版了第一本論文集《一代漂泊文人》，盡管這并不是她最重要的論文，而且是很少的一部分，我在讀過之后，還是按捺不住喜悅的心情，給她寫了一封信。這封信收入我的一本書信集中，輯錄如下：

收到寄來的《一代漂泊文人》一書，謝謝。

我時常對人自豪地談起，南開大學同班同學中，在中國現代文學研究領域，受李何林先生的指導和影響，幾乎可以說出現了一個卓有成就的專家學者群體。田本相對曹禺、郭沫若、田漢、李何林的研究，張菊香對魯迅、周作人的研究，你和張小鼎圍繞著魯迅對眾多現代作家的研究，都取得了豐碩的成果，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本相、菊香已有多部專著出版，你雖然也有幾部魯迅年譜和藏書方面的著作問世，但我還是殷切盼望你和小鼎結集你們的論文。所以，當看到《一代漂泊文人》這本書，我就格外欣喜。雖然在這本書中，僅輯入了關于柔石、聶紺弩、周穎、姚克、徐訏、徐梵澄的六篇文章，是你所寫多篇論文中的很小一部分，但從中也能看出你寫作的風格，和所取得的成就。

記得是若干年前，我在《新文學史料》上先后看到姚錫佩和張小鼎的文章，一下子就把我吸引住了。尤其讓我敬佩的是，他們淡泊的寫作心態，幾乎感覺不到任何功利浮躁之氣，這無疑是他們的文章寫得好的重要因素。他們的文章既是與眾不同，也是各自不同的。張小鼎是注重史料的發掘和考證，姚錫佩則關心作家命運的追蹤及心靈的探問;張小鼎是用報告手法，嚴格地、一絲不茍地、客觀地記錄著文學史上所發生的某事件，姚錫佩則是用散文的手法，在真實地講述著某一作家的心路時不時地贊揚著，惋惜地感嘆著……盡管二位的寫作有著種種的不同，但我卻認為他們的文章是異曲同工，都在精彩地、認真負責地從各個角度和各個方面描述中國現代文學的真實風貌。

實際上，我也主要是從《新文學史料》上閱讀他們的文章。這個刊物，從三十年前創刊我即開始訂閱，至今沒有間斷。曾有幾期丟失，我也想方設法補上了，就是說，我有一套完整無缺的《新文學史料》。我知道，一些人是多么喜歡這個刊物，當年孫犁同志每次收到后，立即包上皮再看，看過還要收藏起來，而很多別的書刊，他不是送人，就是另做處理了。我每次收到刊物，先看目錄，如果有姚錫佩和張小鼎的文章當即閱讀。如果沒有，則把刊物置于案頭，再抽暇翻看。閱讀他們的文章，我常常對著家人擊節贊嘆，并且推薦給一些朋友閱讀……

2020年11月，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出版了姚錫佩的一部論文集《風定落花》。這部書收有三十篇文章，三十五萬字，其規模要比《一代漂泊文人》大很多。難能可貴的是，像這樣大部頭的學術著作，使人讀起來并不感到絲毫的枯燥，猶如走入一片園林，有花草樹木、鳥叫蟲鳴、溪水流淌、云影浮動，很愿意在這里參觀游覽。特別是作者那自然隨意、娓娓有情的文字，使人得到明確的有益知識之外，還能得到文學藝術賞心悅目的享受。

《風定落花》有一副題“品三代文化人”，三十篇論文分為“先驅”、“跋涉”、“顛簸”、“探究”四個部分，對三十余位中國現代文學文化人進行品賞和評說。這三十余位文化人中，有一些是作者親近的前輩和師友，因此在作者所掌握的大量翔實史料中，有相當一部分是作者耳聞目睹的細節。正是充分和巧妙地運用這些史料和細節，使得作者所寫人物形象鮮活，故事生動有趣，時代特征突顯，社會氛圍濃厚，從而探尋近代自章太炎以來魯迅、胡適、茅盾、瞿秋白、柳亞子、陶行知、柔石、丁玲等人的思想、性格及其家庭、愛情、事業;他們面對近百年來的時代變遷、社會動蕩，政治思潮的沖擊、影響，有矛盾斗爭，愛恨糾結，或以死抗爭，殺身成仁，或擺脫桎梏，革舊創新;他們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潛移默化的影響，在一個廣大久遠的歷史舞臺上，演繹一出中國現代文學波瀾壯闊的活劇。《風定落花》一書雖說是單篇論文結集，卻讓人有一種長篇著作的感覺，有一定的內在系統性、連續性，吸引人閱讀下去。

姚錫佩的文章，不僅材料是豐富鮮活的，一手獨有的鮮為人知的，而且滲透著她對時代的洞察和對人生的感悟。尤其是女性細微而敏銳的柔情感覺，使那些細節更能激動讀者的心弦。加之她清麗的富于詩意的文字，時而一唱三嘆，時而如泣如訴，當然也有怒向刀叢的拍案而起，吸引并感動著讀者。即此一點，也可說明她的文章是別開生面的，獨具特色的。讀她的論文，像是讀引人入勝的創作一樣津津有味;不像讀有些人的論文，板滯、僵硬、生澀、概念，味同嚼蠟。

她重點關注的是作家本身：其人生之路和心靈軌跡及其脈絡、性格和氣質;與此同時，寫了時代的特征，寫了社會的環境。于是，作家的作品就有了形成之根，也有了變化之源。這些都是有機的，互相聯系的。這里既有春華秋實，也有敗葉殘雪，但都給人以美的享受，人生的教益與啟迪，感嘆與唏噓。這本《風定落花》，可謂是作者細品“落花”，探“花魂”的成果。

這部書，收入了作者已發表論文的大約三分之一，一些頗有分量的論文，如《周氏兄弟的堂·吉訶德觀：源流及變異》、《現代西方哲學在魯迅創作中的反映》、《瑣談魯迅家族風波》、《賽珍珠的幾個世界：文化沖突的悲劇》、《斯諾的覺醒——從死亡的薩拉齊到活的中國》等尚未收入。希望《風定落花》可以有續集、三集，使其所探尋的中國現代文學園林里的“落花”，為后人留下更多動人心扉的花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