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知遠
在《Japan Times》上,我讀到Noemi Inoue的故事。一位玻利維亞裔的女人,代表墨田區,再度當選為東京都的市議員。她的形象比報道更鮮明,所配照片上,一位豐腴、滿是南美風情的女人,正站在東京街頭分發傳單,她的笑容與身形與路過的兩位日本女士,恰成對比,像是意外的闖入者。
這是個意外的相遇。在東京旅行時,這份英語報紙是我理解日本社會的重要渠道。我尤其喜歡其中的BigIdea專欄,每周,評論者會就一個重要歷史議題、人物,作出概括與分析。它以福澤諭吉與谷崎潤一郎為例,詰問當代日本思想家的缺失;它追溯明治時代的下田歌子、津田梅子的故事,描述日本新女性的形成……一個不斷出現的主題是日本與外部世界的關系,在表面的開放之下,一種封閉感似乎從未消失。這也是一百五十年來,日本最重要的主題。
Noemi Inoue為這個不斷搖擺的主題提供了新的注腳。我知道Inoue是井上,Noemi是外來詞,在日文中,她的名字寫作井上ノエミ。她的本名是Noemi Meneses,出生于1961年的玻利維亞,是一位經濟學家之女。大學畢業后,她成為玻利維亞中央銀行的分析師,并在派駐紐約聯合工作時,結識日后的丈夫井上和雄,一位外交世家之子。這場婚姻將她帶到東京,展開一場新旅程。她不僅加入了日本籍,還成為一名政治人物。比起那個穿黑西裝、表情一致的官僚群體,這個面孔令人驚奇。
盡管一些外國面孔,也出現在日本的公共生活中。電視屏幕上,活躍著會說落語的加拿大人,會開日本玩笑的加納人,一位來自中國湖南的前舞蹈演員也是市議員候選人,但一位被稱作井上夫人的南美面孔,仍算是異端。有可能,她是日本唯一的外來女性政客。那吵鬧、混亂的玻利維亞街頭,與東京的安靜、整潔,是再反差不過的對比。
“玻利維亞人是用心地在思考,日本人是用大腦”,井上夫人在她議員辦公室里對我說。沒有想到,這偶然的念頭成真,她很樂意對一位中國記者,說說她的日本經驗。
從銀座前往墨田區,多少像是從國貿到菜市口、騾馬市,這是庶民世界,它曾繁華一時,如今衰敗。重振本區的計劃,從未停止,畢竟這里曾是葛飾北齋創作版畫的地方,歌舞伎與落語大師的誕生之地,江戶時代的文化中心。矗立的晴空塔,是它試圖重振雄心的標志。它與紅色東京塔遙遙相對,卻下意識地散發著一種沒落氣息。我著迷這種沒落,它安全、溫暖,沉浸于往事。
對于井上夫人,理解這個東京,是一個漫長的、不斷磨礪耐心的歷程。武士、藝伎,還有一部《源氏物語》,這是她踏足東京前,對日本的印象。盡管索尼買下了哥倫比亞影業,洛克菲勒大廈落入日本人之手,豐田車奔跑在世界每一個角落,對絕大多數人,日本仍是個神秘、難以琢磨的東方國度。
“原以為會在街上看到武士,藝伎,還有木質的小房子”,井上夫人不掩飾最初的幼稚,1995年,她第一次踏足日本,結果她發現這么多摩天大樓,“全然是西方風格”。緊接著,她被日本社會的高度組織化、紀律性、良好教養所震驚,“每個人都很安靜,我都不敢在街上用力走路,怕打破安靜”。它看起來是一個如此成功的社會,富足、有教養、貧富差距驚人的小,治安良好,半夜獨自出門,也并不擔心。她甚至在拉美土著與日本社會間,發現了相似處,“音樂節拍,身體動作,都似曾相識”。
隨著時間的繼續,美好日本之下的困境,逐漸顯現出來,尤其是男女的平等。“在玻利維亞,男女接近平等,女人與男人同工同酬,美國也差不多,”井上夫人說,“日本卻令人震驚,它是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女性顯然處于第二等,真是第二等。”她們往往只能做比較低級的工作,待遇也比同樣工作的男性低,家庭與廚房,才是社會對女性的期待歸屬。
這也是一個吊詭的現象。她記得一份報紙曾訪問多位日本男性,來生的愿望是什么,七成期望自己成為女人。
“社會壓力非常之大,男人們必須要承受,”她笑著說,“而女人們,管理著他們所有的收入。”這也是權力的復雜所在,強與弱,往往并存。
壓力背后,也是日本普遍的社會心理。“他們總追求完美主義,也要求人人相似。”她說。當女兒上學后,她對這一點感受尤甚。她第一次去看女兒的芭蕾舞練習時,舞臺上女兒看到她,興奮地喊媽媽。老師立刻提出糾正,她不該這樣打亂秩序。幾天后,媽媽再度出現時,女兒沒有任何表情變化,似乎什么也沒看到。
“他們是一種集體思維,每個人都要與其他人一樣。”井上夫人說,它帶來的好處與弊端,同樣顯著。“在日本討論什么事,當大多人贊同后,每個人都會遵行,在玻利維亞,即使人人口頭同意,實行時,卻都變卦了。”
也因此,日本被過分單一的價值觀所困。不僅女性沒有得到解放,外國人同樣難以進入日本社會,獲得更多的工作機會。
所幸,她進入一個國際化、頭腦開放的家庭。她的婆婆在基督教學校讀書,講一口順暢的英文,奶奶則為了與這位孫媳婦交流,甚至開始學英文,這亦是日本人的令人贊嘆的共情能力,尤其對于外來者。
共情,又保持距離,這是日本式的曖昧。而井上夫人,想令這曖昧,更為明朗。2009年,她創辦了日本拉美協會,促進兩種文化的交流,也想幫助拉美人更好地融入日本社會。這個協會教授拉美人日語,也為日本人提供英語、西班牙語服務。
2011年,當井上和雄準備退出政界,不再擔任國會議員后,他鼓勵妻子進入政界。這是個意外亦充滿興奮的挑戰。她從來是個雄心勃勃、不同尋常的女性,她記得,小時候,她看到玻利維亞嚴重的貧富差距,就問父親這是什么原因,父親讓她讀政治經濟學著作,讓她自己尋找答案,大學時,她的夢想是成為玻利維亞的財政部長。此刻,成為東京一名市議員,亦是一次冒險。因為曾為丈夫助選,她亦對日本政治略有所知。她歸化了日本國籍,并順利當選。
思維可以國際化,政治卻是地方的。井上夫人要面對無窮的細節,歷史悠久、文化豐富的墨田區,該怎樣恢復生機;她要怎樣幫助這些小店鋪,教他們講幾句英文,以吸引更多的國際游客。她也試圖推動更多的立法,令外國人有更多融入日本社會的機會。
她也的確看到了日本的變化。經濟不景氣,更多的家庭需要妻子也加入工作,這緩慢地改變了權力關系。但同時,它似乎也加重了女性的負擔,她既要在職場上拼搏,又要照顧家庭。
日本的經歷,也幫她更好地理解了故鄉。“我們的女人很強,我們的文化很多元,有很多群體,很多種思維,像是有很多玻利維亞并存。”但玻利維亞人,又偏愛強有力的領導人,無政府的混亂與強人統治,是再恰當不過的平衡。而日本,從未有強有力的領導者,卻有一種集體式的專制。
臨行前,井上夫人給我看葛飾北齋的一幅浮世繪,在她樸素得幾乎簡陋的辦公室,這幅浮世繪提供了難得的色彩。
接下來,要去拜訪選取的店鋪了,看能為他們提供什么新的幫助。我很期待,下一次,我能去她家做客,去看看這個了不起的國際化的日本家庭,我也期待能去她玻利維亞的家鄉,感受那種用心思考、充滿活力亦混亂的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