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貓

陳漠

窸窸窣窣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仿佛在耳畔幾米遠的地方有一團紙在輕輕地揉搓。

拉尼婭驚醒過來，側著頭聽著。那聲音消失了幾秒，又在窗外響了起來。她披上衣服爬起來，撩開窗簾。

窗外的小巷，一片黝黑。樹枝從院墻上拼命向空中探了出來，糾結在一起，像枯瘦的手指在拉扯著什么。這里一片死寂，無聲無息的黑色在天地間鋪陳下來，周圍的矮房子成片地倒在地上，連呼吸聲都沒有。

仁清街的夜里4點就不會是這樣。炒粉檔永遠開到天亮，家家戶戶的門腳都留著殘存的燭簽，每逢年節更是從地庫到頂樓都是拜月娘的電子音。

那次陣頭踩街，18F的甲第境和35F的太泉境杠上了勁，吳真人和三太子上演近身肉搏。簡直是人山人海，電音鑼鼓都要把玻璃震碎了。大人們都瘋了。吳真人和三太子誰更厲害，這還用說，當然是三太子。背上插滿了旗的三太子，可以打九十九個轉都不喘氣。

拉尼婭被擠到外圍，手里緊緊捏著一個幾乎干掉的碗糕。從人縫中望過去，看不見長胡子瞇瞇眼的吳真人，也看不見胖頭殼的三太子。只能看見一個個巨大的盤香，紅紅的火頭也隨之慢慢旋轉。盤香轉得很慢，電音鑼鼓敲得很急，拉尼婭覺得一陣陣的頭暈。那東西可以燒七天七夜，什么時候轉著轉著就會掉下來吧，會掉下來吧？

她有點想吐，就努力從人群中擠出來，走去了樓梯間。一種窸窸窣窣的聲音響了起來，居然可以在這么喧鬧的環境里被聽到，拉尼婭很奇怪地抬起了頭。

眼前的樓梯角，有一個裝米酒的桶子，桶子上有一團黑糊糊的東西。樓梯間的光線很不好，拉尼婭仔細地盯著看，奇怪的是居然看不出那上面是個什么東西。走過去，拉尼婭壯著膽子伸手摸了摸。原來是只貓，黑色的，肥肥胖胖，它抬起頭，看著拉尼婭，不聲不響。

以前外婆家的菜頭也是這么胖，不過菜頭是白色的。拉尼婭天天抱著菜頭出去玩，把碗糕塞給它，菜頭一邊貪吃，一邊噎得咔咔地咳。后來菜頭就不見了，拉尼婭上上下下找了幾十層樓都沒有找到。拉尼婭走累了，在18F的保生廟門口嚎啕大哭，吳真人就在里面捋著黑黑的長胡子看她的笑話，后來還是外婆來抱著她，囝兒埋哭，阿嬤給你買碗糕。最終，菜頭也沒有回來，但拉尼婭從此就跟吳真人結了仇。

可眼前這只貓顯然不是菜頭。拉尼婭想了想，不知道該說什么。掰了一小塊碗糕遞給它，這個黑菜頭似乎并不想吃，還是直愣愣地盯著拉尼婭看。

你在這里干什么？是因為外面冷嗎？你是怎么走到這么高樓層來的？坐電梯么？你可還真厲害。要不然你就是住這里的？可不要去保生廟，吳真人要抓你。要么你就去我家，我家離三太子只有兩層樓，我帶你去看。我以前也有一個貓……

黑菜頭不等拉尼婭說完，就從桶子上跳了下來，真的長得跟菜頭完全一樣，除了就是一個白、一個黑。黑菜頭肥肥胖胖，卻靈活矯健，抬頭看了一眼拉尼婭，就向樓梯下走去。走了半層，又轉過頭來盯著拉尼婭看。

你要去哪里？碗糕你真的不吃么？拉尼婭不由自主地跟著它走了下去。

半層，半層，又半層。黑菜頭和拉尼婭走走停停，炒粉檔也沒有停下，醬油水的味道也沒有誘惑，直到拉尼婭感到一陣陣的冷風吹在身上。

這是在街口了啊。黑菜頭還在繼續往前走，然后等著拉尼婭跟上來。踩著濕濕的路面，周圍的霓虹映在水洼里，色彩像油污一樣艷麗。拉尼婭還是第一次走出仁清街。

水洼里的霓虹緩慢地扭曲，從紫到紅，然后迸發出一片耀眼的紅黃色。背后傳來轟然巨響，無數個人聲在一起叫喊。

不得了，拉尼婭心里想，是三太子贏了嗎？

她扭過頭，看著，仁清街，數十層的仁清街攔腰爆發，從無數個窗戶里一齊噴出火焰，一層層向上爆燃，像一個巨大的焰火。各種雜物和無法辨別的碎塊，紛紛墜落，熾熱的風中席卷著黑色的碎片在空中飛舞。

此后，拉尼婭再也沒有回過仁清街。努力活下來、慢慢長大，打工、上學，住過各種地方，從簡易棚到租住屋，但永遠是平層，絕對不住豎著的街。

所以這就是你的回憶？馬修聽完了拉尼婭的故事，晃著杯子里的水。這對你來說是真實的嗎？

拉尼婭盯著酒吧墻上的舊海報看。也許吧，其實現在我分不清楚我腦子里的東西是真實還是虛幻的。我已經很多年沒有想起過以前在仁清街的事情了。有時候會在夜里驚醒，但總覺得自己忘記了什么。

那只貓呢？那只引你走出大廈的貓，黑菜頭？

當時就不見了，或者它從來也沒有存在過。我一開始就沒有辨認出那團黑影是貓，我后來之所以認定它是貓，那也有可能是我把一個文化物項應用到了這種模糊的感知上了——這是我后來上大學學到的東西。

馬修咧嘴笑了。聽你們文化人說話總是這么費勁。不管怎樣，你能出來跟我聊天，這已經很好了。這能幫助你保留住一些真實的記憶，慢慢恢復健康和信心，也能讓我感受到我是真實的。

拉尼婭也笑了起來。這是病友互助會嗎？

馬修又開始晃杯子里的水。算是吧，想想看，你至少還有過菜頭，菜頭是真實的，它是一只白貓，對吧？

對啊，白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