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立英

“老楊家施粥了,都去喝八寶粥??!”鄉親們喊著樂著,涌向村南的老楊家。
臘八這天,母親起得特別早,顛著小腳淘米、洗棗、加水、添柴……小心翼翼,一臉虔誠,仿佛在做一件天大的事情。
為迎接這一天,母親足足準備了半年。
復蘇的早春,我的右腿毫無征兆地也復蘇出一個大包,又疼又癢,繼而不能行走。父親把我裝進柳條簍子,用一輛破舊自行車帶著我四處求醫,公社、縣城、地區醫院,包塊切開后,熱乎乎的膿血水噴薄而出,鑷子從洞口一下探到了骨頭,醫生搖頭對父親說:“這孩子的腿,怕是難以保住?!备赣H當然明白,難以保住就是截肢,以后只能像單腳站立睡覺的丹頂鶴,一條腿永久地收起來,所有的重量全部靠單腿支撐。父親的眼淚,瞬間滾落下來。沒上過一天學的母親不甘心這種結局,她說我閨女還不到六歲,嫩芽芽一樣,老天爺不會這么殘忍的。她用自己原始的認識,為我祈禱跪拜許諾:“只要俺閨女病能好,臘八節那天,我用上好的米棗施粥,答謝鄉鄰?!碑斀處煹母赣H則找親戚托朋友,買來當時最緊張的青霉素和鏈霉素?;蛟S是藥物的神奇作用,也或許是被母親的愛女之切感動,在麥香四溢時,我腿上又大又深的瘡口竟奇跡般的好了起來。
母親久未舒展的臉龐,終于露出了笑容。她開始忙碌起來,先是在我家幾分薄地上固執地種上黍米,分苗、鋤草、施肥,像照看自己心愛的孩子一樣,絲毫不敢馬虎。在別家的地瓜秧苗爬得熱熱鬧鬧,玉米的胡須黃黃嫩嫩時,只有我家地里的黍米苗,在風中獨自搖曳。這些綠油油的米苗,寄托著母親的真誠和夙愿??斓绞崭顣r,老天卻似乎與她開了一個殘忍的玩笑,一場冰雹,把她的這一夙愿砸得七零八落。
日子,在母親陰雨密布的情緒里度過。進入臘月后,她臉上的陰云,如黑乎乎的墨汁,越集越密。藏在屋里間柜子下面的小甕子被她拖出來,又放回去,反反復復,一遍一遍,最后似乎下了很大決心,她把小甕子拖出后把麥子全部倒出,裝進袋子里,對父親說:“去換成黍米吧!”父親低聲說:“快過年了,孩子們盼了一年,還是先讓孩子們吃頓餃子吧!”“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做人哪能說話不算數?閨女的病好了,我就不能食言。”母親堅定的聲音,至今想起,仍如磐石不容更改。
父親未能阻擋住母親,任她東借西湊換回黍米,買來紅棗。臘八那天,香噴噴的米棗粥裝進水桶,長長一溜,擺在老楊家的院子里。
“來,舀上,多喝些??!”母親歡快地招呼著,一勺勺,一碗碗,那一刻,送出去的仿佛不再是粥,而是一顆散發著虔誠和守信的心。
那年過年,我家沒有包餃子,也沒人添置一件新衣服。日子雖苦,卻并不晦暗,因為母親把我們的心擦得亮亮堂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