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洪濤
鐔旭璐
在1989年,面對剛剛改革開放國內所出現的城市開發與建筑建設熱潮,吳良鏞教授提出了“廣義建筑學”的概念,是希望將“建筑”作為“城市”整體來理解和設計的行為[1]。這與阿爾多·羅西提出的“一個城市便是一座建筑”的觀點不謀而合。他們試圖將建筑突破狹窄的定義,與更廣的城市環境發生關系。同時,兩者皆指出,城市中的主體是“人”:獨特的場所限定客體的屬性,而集合的市民則框定了主體的性質[2]。正是對城市主體的關照,使城市呈現出其本質及基本特征[3]。

圖1 百色龍景新區中軸線的夜景鳥瞰圖

圖2 百色市文化科技中心的立面設計及“壯錦”肌理
公共文化建筑作為重要的城市基礎設施,它與城市環境、與城市主體的關系,在很大程度上呈現出并影響著城市的基本特征。它往往承載著許多的訴求,如時代性的彰顯、地標性的定位、文化特征表現以及市民的日常需求等。但現實常常是,建筑設計滿足了前三者,成為一座座新穎獨特的文化殿堂,卻忽略了對當地居民的現實需求與習慣的關照。

圖3 總平面圖

圖4 建筑以鋸齒形的體型輪廓向 城市空間打開

圖5 每個功能空間有著相對獨立的 入口空間和入口小廣場

圖6 每個功能空間有獨立的入口門廳, 圖為圖書館的入口門廳
百色市文化科技中心的方案設計源于11年前,那時正值百色市城建大發展的開篇之年。項目位于百色市的新城區龍景區。作為廣西壯族自治區西部的中心城市,百色市吸引著周邊縣市的居民到此工作和生活。因此,新城區的市民主要是從周邊縣市搬過來的新居民、百色老城區的居民以及大量的原住村民。他們對文化建筑的需求與經濟發達地區、文化基礎較好的城市居民不同,“文化殿堂”式的建筑很可能因離他們生活較遠而被敬而遠之。為使公共文化建筑適應居民的真實需求,實現親民、開放、多元的愿景,建筑師提出“文化圩場”的設計概念,突出平等、開放、豐富、多樣等特征。以“文化圩場”代替“文化殿堂”,打破公共建筑與城市環境、與市民的邊界感,營造有煙火味的城市公共空間和文化場所。
項目位于龍景新區的中軸線之上,軸線往北與迎龍山上的百色起義紀念館相望,往南是行政中心和體育中心。在新城的初始規劃愿景中,這條中軸線上分布著一系列重要的公共建筑,它們連貫并影響著整個新區的城市空間形象,是體現新區城市靈魂與城市形象的核心展示帶。百色文化科技中心作為軸線上最先建設的公共建筑,它將定義并引領城市展示軸的主題和設計。
阿爾多·羅西用“城市的靈魂”來指向城市場所的精神,“這個靈魂一旦被賦予形式,便成為場所的標記,而記憶則是理解場所結構的向導”[4]。怎樣認知百色的城市靈魂,以及選擇怎樣的主題與形式,成為設計之初所面臨的問題。
百色市的城市宣傳語是“壯鄉紅城、千姿百色”。“壯鄉”是指百色乃壯族先祖布洛陀的故鄉,而百色起義則令百色更廣為人知。在新區對岸迎龍山上的百色起義紀念碑和百色起義紀念館已成為百色市的標志景點。龍景新區的規劃需要延續“紅色”的主題么?在經過多次的比較與討論后,設計組提出了不同的意見。迎龍山意在打造紅色旅游景區,主要面向外來的游客、參觀者,而龍景新城則側重于本地市民的生活、工作,兩者面向的使用主體不一樣。
當年語文課本上的《一幅壯錦》,讓很多人認識了壯族這一古老民族,也被傳說中的壯族先人追求美好幸福生活的故事所打動。壯錦是壯族的特色手工織錦,被譽為中國四大名錦之一。以它為題,既契合百色的地域文化和精神,也能夠被市民所接受,承載他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與追求。
在城市設計的層面上,建筑師提出“以壯錦編織城市”的概念,將“壯錦”的元素運用在龍景新城中心軸線上的建筑設計、開放空間以及景觀設計上,為市民打造統一、連貫、富有想象的城市空間。在建筑形體上,從“壯錦”的圖案中提取菱形、方形的幾何圖形作為平面形式,生成相互咬合、錯落的建筑體量。立面設計則以不同的材質表現不同的壯錦圖案:陽光透過紅色的鏤空鋁板幕墻,將壯錦圖案透射在墻壁、地面上,淺色的石質板材拼接則展示了壯錦獨特的編織技藝;夜幕降臨,鏤空鋁板內的燈光,不斷變換著顏色,使整個建筑立面猶如五彩斑斕的壯錦,成為城市空間中璀璨的焦點(圖1~2)。
在后來的新城建設中,由于規劃設計的調整,城市中軸線的關系并沒有貫通,南面的公共建筑也變成了住宅區,關于城市展示軸的概念設想沒能得到有組織地實施。但是文化科技中心的“壯錦”理念和造型獲得了廣泛的認可,成為百色市民心目中的一個地域性建筑代表,而由其帶動的“壯錦”主題裝飾手法也在城市各處的建筑設計中推廣開來。

圖7 一層平面圖

圖8 內院既用來組織功能空間, 又為建筑提供自然通風和采光

圖9 根據百色城市對劇場的真實需求,設定民族劇院的觀眾廳規模, 使其滿足未來幾年民族歌舞劇表演及兩會的要求,規模上又不至于太超前
瓦爾特·本雅明曾對20世紀的建筑與城市狀況進行過深入的思考和研究,他認為城市的建筑活動,其本質形態的唯一功能便是作為集體想象和夢幻的容器[5]。而這份幻想,只有定位于并根植在與他們緊密相連的物質環境中,才能是為美好生活而生發,并設計出富有想象力的城市空間[6]。
百色市文化科技中心的項目緣起是百色市圖書館。彼時百色,整個城市的文化基礎設施都很薄弱,沒有像樣的禮堂,也沒有科技館等新型的文化設施。隨著項目的推進,建筑功能趨向多元復雜,逐漸增加了民族劇院、科技館、文化局、檔案局、城建檔案館、婦女兒童活動中心七家單位,項目意在成為可被多元高效利用、為市民所喜愛的城市文化空間。
基于此,建筑師提出“文化圩場”的設計概念。圩場,是百色鄉下的集市,每到圩日,周邊的群眾就會翻山越嶺到圩上來。趕圩,成為他們很有默契的聚會:在圩場上,不僅僅有商品的交換,還有對歌等集體的文化交流活動。以“文化圩場”代替“文化殿堂”,“將公共建筑的內容平民生活化”[7],市民們三三兩兩相約相伴,像進入圩場一般,輕松地走進公共文化建筑。
首先是“文化圩場”與城市的關系。建筑師旋轉平面與場地呈45°,鋸齒形的平面輪廓與四周的城市道路相接,形成一個個相對獨立的入口空間和入口小廣場(圖3~6)。建筑仿佛完全向城市打開,市民們可以從四面八方進入場地、進入建筑。其次是功能類型的分區布局。功能的多樣性帶來空間的復雜和矛盾,甚至各家單位在功能需求和面積要求上是相互矛盾的。因此建筑師在深入了解各方訴求后,抓大放小,求同存異:將平面功能分為東西兩個部分,與城市中軸線呈對稱布局,中間以連廊連接;西部布置“動”態的功能內容,東部布置“靜”態的功能內容,不同的功能空間可以共享或錯時使用。體量的對稱布局,在無意間成就了建筑的分期施工:場地中由于一個待拆建筑存在產權問題,西側的建筑體量遲遲未能動工(圖7~9)。
最后,在滿足七家單位基本功能的同時,又繼續補充“零碎多元卻平民化”的功能:在建筑的沿街位置,設置商店、展廳等;利用屋頂平臺,打造適合市民休閑放松的場所,如茶室、咖啡屋;建議業主取消了利用率很低的音樂廳,而增加了大量的琴房、教室等公共培訓空間,供市民排練、培訓等使用。于是,建筑真正成為了“文化圩場”:不同年齡的不同需求者,可以從場地的不同方位穿越場地、出入建筑,有目的性地或者隨機性地參與各種的文化活動;建筑成為了“文化孵化器”,激發多樣、偶然的文化活動。
全球化、現代化的進程不可避免,但由于經濟建設與文化生態保護之間的天平常有偏頗,它們對地方文化的沖突與碰撞是直接而生硬的。這常常會帶來地域文化的茫然與缺失,環境中本來作為主體的“人”啞然失聲。他們被客觀的實體所包圍,“日常生活世界卻失落了”[8]。
扎根在宜蘭實踐的在地建筑師黃聲遠,卻認為:好的地方會讓人不覺自己的聲音相形見絀,不斷然否定自己的生活方式,找到共同的呼吸,找到天地時代同步的新平衡[9]。盡管龍景區是一個新城,但其居民大多是從老城或地方鄉鎮搬入新城的,他們有著原本樸素的生活方式。而新城的“新”,不僅意味著新的城市環境,也意味著新的生活方式。這些將對市民們原有的生活方式和由此所累積的文化認同產生碰撞、沖突乃至打破、革新。建筑師嘗試著尋找市民原來生活中的某些特質,生活場所中的某種物質特征,并渴望以其延續環境中某種特性或精神,以延續人們對舊有生活與文化的認同感。
在設計之前,建筑師遍訪了百色市老城區的各個公共活動場地,經常看到群眾自發地在街邊對歌:熱情洋溢,充滿著對美好生活的期待。壯族素以擅唱而聞名,歌唱似乎是融在民族血液里的特質。他們會在特定的時間、地點里舉行節慶性的聚會唱歌活動,稱為“壯族歌圩”,且被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這是他們深刻的民族記憶,并與日常生活融在一起,近年來卻日漸凋零。這固然與現代生活方式的改變有很大的關系,但在新城的建設中也并未對這種舊有的日常活動提供存續和發展的空間。這讓建筑師誕生了在場地中設計一處現代“歌圩”的想法。
為營造“歌圩”的場所意象,建筑師嘗試將傳統壯鄉的布局元素轉譯到場地的設計中:場地中央為露天的舞臺;兩側建筑高低錯落的屋頂平臺是“山坡上”的觀眾席、表演場;連廊、亭子、樹蔭等,體現出傳統歌圩中的“風雨廊橋”“大樹下”的意象(圖10~11);場地中的一棵老樹也得以保留,以拉長場所時間的刻度,將“時間”和“歷史”帶入場地,生動地再現壯族歌圩的場所精神。
整個項目從2009年動工,受拆遷等因素的影響,整整歷經10年。而當時的新城規劃也在實踐中發生了較大變化:原本在周圍規劃的公共建筑也都成了商住樓的小區,百色市科技文化中心成為了片區中僅存的公共文化建筑。它的風雨廊道、開放性廣場,誠如建筑師所期待的那般,成為周邊居民最佳的活動場所。每到夜幕降臨,各種自發的群眾娛樂活動熱鬧非凡,這邊唱來那邊和,讓人不禁感慨生活的美好。

圖10 場地中連廊演繹傳統歌圩中 “風雨廊橋”的意象

圖11 場地中連廊、亭子演繹傳統歌圩中 “風雨廊橋”的意象
在譬如廣西等地域文化特征明顯的地區,受區域的定位和時代發展主題的影響,建筑設計常常需要表現“地域性”。“地域性”不僅僅是地域文化的形式或符號,更指向真實的關照城市的主體,關照人的日常需求和愿望,創造富有煙火味的城市空間和建筑。
吳良鏞教授曾提出:建筑是基于理解的空間設計——了解居民的需求和愿望,了解場所的價值,了解滿足上述需求和尊重上述價值的最好的方法和技能,最終了解形式和符號語言,用以全面地和人性化地表達每位居民的個體尊嚴以及大大小小的社區和諧[1]。本文謹以百色市科技文化中心的設計為例,以“文化圩場”的概念,去尊重和理解地方現實,尊重和發掘城市的日常生活,以求在此生活的市民都能受到關照。
資料來源:
圖3,7:徐洪濤提供;
文中其余圖片均為徐洪濤拍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