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田山花袋是日本自然主義文學的代表作家,其代表作品《棉被》常被認為是日本私小說的起點。除此之外,被稱為是“民間地理學者”的田山花袋與近代日本以風景構筑國民國家有密切的聯系。以20世紀初田山花袋第二次中國東北旅行后發表的《滿鮮行樂》中記錄的風景入手,從民眾的生活狀態、自然景觀、祭祀和戰爭遺跡為切入點,試圖探討受邀前來的田山花袋如何借旅途中的風景將日本的風景置于優越地位,從而向日本國民呈現20世紀初中國東北這一地理空間。在此基礎之上,進一步探討田山花袋的游記作品《滿鮮行樂》背后的歷史意義。
關鍵詞:田山花袋;20世紀初中國東北旅行;風景;地理空間
基金項目:本文系2018年度大連外國語大學研究生創新項目“20世紀初田山花袋文學中的中國東北風景敘事研究”(YJSCX2018-058)研究成果。
田山花袋自1891年登上文壇,創作了大量的小說、隨筆,創作生涯橫跨明治、大正、昭和三個時代。國內研究者們在集中對其自然主義文學的平面描寫、露骨描寫研究的同時,往往忽視田山花袋紀行文學家的身份。田山花袋酷愛旅行,他曾表示一生最熱愛的三件事就是寫作、旅行、戀愛[1]。1890年代,在日本國民國家確立的關鍵時期,就職于博文館的田山花袋參與編纂《日本名勝地志》,借以將之前未曾注意到的山村、風景納入近代地理空間之內。大正初期,專心創作的田山花袋游歷于東京附近的偏遠山水,創作了大量的游記性散文。與此同時,在20世紀初日本向外侵略擴張的過程中,作為文人的田山花袋在三次中國東北旅行后創作了游記作品。
一、國民空間建構
與田山花袋三次中國東北旅行
明治維新后,在富國強兵、殖產興業等口號之下,日本經濟得到飛速發展并迅速走上了資本主義發展道路。與此同時,日本也開始了地理空間的拓展和建構。志賀重昂在《日本風景論》(1894年)中盛贊日本山岳王者之風的同時,博文館也開始編纂《日本名勝地志》(1894年),借以將之前未曾注意到的山村、風景納入國家地理空間之內。得益于交通的改善,越來越多的國民不再拘泥于原本的生存空間,而是通過旅行探索未知的世界以此來確定國土的邊界。日本官營的全國鐵路網形成后,日本國內旅行熱潮風行一時。隨后,隨著航線、鐵路的擴建和發展,前往中國東北的旅行熱潮逐漸興起。
作為“民間地理學者”的田山花袋也曾有過三次中國東北旅行體驗。第一次是在日俄戰爭時期。1904年2月日俄戰爭爆發,日本各大報社派遣大量隨軍記者前往戰場進行戰況報道。3月,博文館開始籌備《日俄戰爭寫真畫報》,田山花袋以第二軍從軍報道班負責人的身份被派往中國東北戰場。3月末自東京出發,到達中國東北后曾先后參加了金州、南山、得利寺、大石橋、遼陽等地的戰役。同年8月因疑似感染傷寒住進兵站醫院,9月中旬從大連出發返回日本。1905年1月,田山花袋將自己在中國東北戰場上的觀戰體驗整理成《第二軍從軍日記》出版。
田山花袋第二次中國東北體驗是在日俄戰爭結束后的第18年。得益于“滿鐵”的建設和經營,1923年3月至6月,田山花袋受邀前往中國東北和朝鮮旅行。不同于大文豪夏目漱石的含蓄和矜持,酷愛旅行的田山花袋對于此次旅行似乎抱有更大的興趣。在“滿鐵”的庇護下,田山花袋開始了在這片“王道樂土”上的豪華之旅,依次游歷了大連、旅順、金州、營口、鞍山、奉天、吉林、蒙古、鐵嶺、撫順、安東(今丹東)各地,除此之外,也曾到達哈爾濱和北京。既然是由“滿鐵”出資,為了達到宣傳效果,田山花袋的旅行路線基本上與受邀前來的其他作家大致相似,無疑是參觀“滿鐵”所屬機構、日俄戰爭遺跡、貧民窟、自然名勝等。同年6月,田山花袋結束旅程回到日本后,于次年11月將旅行體驗整理成《滿鮮行樂》出版。
田山花袋第三次的中國東北體驗是在去世前的1928年,出于其私人旅行前往中國東北和蒙古旅行,1930年因病逝世。
二、田山花袋20世紀初中國東北風景
風景作為一種凝視的方式,在觀看的過程中被賦予了某種意義,因此包含了主體對風景的詮釋與運用。在近代民族國家形成的過程中,風景成為構建“想象的共同體”的重要媒介。美籍華裔人文地理大師段義孚在著作《戀地情結:環境感知,態度與價值的研究》中指出,風景以及環境不只是人的物質來源或者要適應的自然力量,還是寄予深厚情感和愛的所在,甚至也是愛國主義、民族主義的重要淵源。1890年代出版的志賀重昂《日本風景論》是一部從根本上顛覆長期以來秉承的中國傳統“瀟湘八景”的風景觀著作,在貶低中國風景的同時強調日本獨特的由火山巖形成的山岳風景,成為以風景建構民族想象的典范。在此基礎之上,在20世紀初逐漸興起的中國東北旅行熱潮背景下創作的大量游記中關于20世紀初中國東北風景的描寫無疑成為構筑地理空間的重要一環。如此一來,1923年,受邀前來的田山花袋的旅行體驗既被寄予了某種期待,也使得在記錄此次旅行體驗的《滿鮮行樂》中,如何將所看到的風景進行編碼從而使日本的國民形成關于20世紀初中國東北地理空間的印象是田山花袋不得不考慮的問題。
“不管怎么說,最先看到的就是民眾的生活了”,民眾的生活狀態在近代來華日本文人的游記中多有提及,夏目漱石在《滿韓處處》中“骯臟”的苦力形象早已深入人心。然而,不同于夏目漱石遠眺式的觀察,田山花袋的認識似乎更為復雜,并在旅途中發生了轉變。“在我的第一印象中,真是勤勞的國民啊!!難怪這么有活力啊!!”起初,田山花袋對于中國民眾的印象是勤奮、充滿活力,盡情享受著他們在交通上提供的各種便利。但是,隨著旅行的推進,田山花袋的觀念發生了轉變:“個人主義”“利己主義”“沒有國家和社會觀念”“完完全全的商業主義”。在近代國民國家建構的過程中,必然會出現一種區別對待,即在民族內部產生某種認同,而在外部則形成某種排他性,甚至否定之前的認同,從而建立一種新的認同。田山花袋這一認識的轉變是基于自幼對于漢文學的熱愛和現實景象之間出現落差的結果。盡管中國一直都是日本學習和模仿的對象,但是,在近代日本對外侵略擴張的過程中不惜大肆宣揚中國民眾的“劣根性”,以此來達到政治宣傳目的。
田山花袋在游記中盛贊“滿鐵”的一件件“杰作”之外,游記中有不少關于沿途的山、水和各種植物的描寫。《滿鮮行樂》中多次出現登高望遠的場景:二三高地、白玉山塔、千山五佛頂、吉林的丘陵等。“一眼望不到邊際的平原固然是好,但是對于出生在多山的地區的我們來說,對山更加留戀”。以志賀重昂的《日本風景論》出版為契機,近代日本興起了一種登山文化。書中大力鼓勵近代日本國民去登山,并且在書中附有具體的登山技巧和必要的事前準備等,并且強調登山的魅力在于“山上有絢麗的色彩,云之美,云之奇,云之大。水之美,水之奇,花草樹木的繁盛”“如果在山峰的最頂端俯瞰的話……”[2]
簡而言之,志賀重昂倡導的登山魅力,一方面在于山本身的奇美,另一方面是從山頂眺望的一種鳥瞰式的觀景方式。在這種登山文化的影響下,相比于中國東北的平原,田山花袋更加熱衷于像“內地”(指日本國內)一樣的山,并且在山頂以一種全景化的觀看方式欣賞眼前的風景。然而,不同于“內地”山上那種絢麗變幻的色彩,田山花袋描述所看到的山丘出現頻率最多的便是單一的“紅褐色”,因此,對于田山花袋來說,面對眼前的風景總有一種“荒涼”“孤寂”的感覺。直到途徑奉天游覽北陵時,因為綠色植物較多,反而產生了一種回到“內地”的錯覺。同時,田山花袋在《滿鮮行樂》中采取了志賀重昂的策略,時刻以比較的視線看待旅途中的風景,并且以日本的山岳風景觀為標準評判眼前看到的風景。在途徑鞍山時,經導游介紹田山花袋一行人登上了千山的五佛頂眺望渤海,返程之時口渴難耐,卻沒能在溪谷里發現水源。“沒有水的山在日本是不存在的,這樣一想,把這樣的沒有水的山都稱之為山,真是可憐啊”。田山花袋以構建國民國家過程中形成的日本獨特的風景觀,即日本特有的山和水的結合為標準進行比較,并得出沒有水的山要低劣于有水的山的結論。如此一來,強調日本的江山之洵美,將日本的山水置于一種優越地位,卻忽略了中國歷來講究山與水的結合,中國傳統的山水畫、山水詩就是最好的例證。然而,在國民國家面前,盡管從幼年開始學習漢文學,積累了深厚的漢文學底蘊,田山花袋選擇視而不見,成為國民國家的維護者。
除了強調日本風景之洵美外,旅途中的一些風景又常常使田山花袋感到一絲“慰藉”。“拂曉的清爽是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的,是一種在‘內地感受不到的,清爽的、原始的感受……”田山花袋一行人到達熊岳城時恰逢早上,因此感受到了一種在日本感受不到的、“原始”的感覺。途徑鴨綠江畔時,遠眺廣闊的江面,田山花袋驚嘆鴨綠江的壯美勝于“內地”的利根川。除此之外,田山花袋一行人途徑鐵嶺時,恰逢娘娘廟的祭祀節日,作為風景的儀式和祭祀的熱鬧景象讓田山花袋感受到了明治初年久違的節日氛圍。“那里一下子擺滿了各種小攤,不時傳出幾聲吆喝招攬客人。(眼前的這一熱鬧景象)和明治初期很相像啊,我如此說道……以前的彩車……那是永遠也回不去的夢啊。”日本明治維新以后,日本在學習西方科學技術富國強兵的同時,也模仿西方開始了城市建設。在近代國民國家的建構過程中,日本更加強調均質的、統一的國民空間。因此,傳統祭祀儀式就有可能面臨被扼殺的危機。經歷過近代變遷的田山花袋再次在旅行過程中體驗到早已在“內地”體驗不到的祭祀景象,并將其稱作“原始風景”的這一說法,無疑暴露了當時日本對外擴張的政治野心。
三、戰爭遺跡和戰爭記憶
在“滿鐵”的招待下,同眾多受邀前來的文人一樣,田山花袋的旅行也少不了參觀日俄戰場的遺跡。1904年的日俄戰爭可以說是日本近代史上首次關乎國家命運的“下克上”行為,日本因此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可謂是一段不可磨滅的民族記憶。因此,1906年“滿鐵”會社成立之后,將參觀戰爭遺跡作為培訓員工、吸引“內地”(指日本)國民前來旅行的勝地,以此來建立一種認同。1909年夏目漱石受邀前來時,雖距日俄戰爭結束不算太久遠,但面對戰爭的遺跡,夏目漱石只能通過想象在《滿韓處處》中感慨戰爭的激烈。然而,不同于夏目漱石的想象,在日俄戰爭期間,田山花袋作為從軍記者,曾親身經歷過戰場的槍林彈雨。在依據自身戰場經歷整理成的《第二從軍日記》的序言中田山花袋寫道:“期間(從軍期間)遭遇敵人襲擊狼狽不堪之時有之,險遭俘虜倉皇逃走之時有之,遭炮彈密集轟炸險些陣亡之時有之,罹患嚴重熱病做好死亡準備之時有之,總之出入所謂生死之境的經歷不在少數。”[3]
由此可見,第二軍的從軍經歷對于田山花袋來說是一段重要的人生體驗和深刻的記憶。因此,對于田山花袋來說,時隔18年重游曾經的日俄戰爭戰場有著特別的意義。二三高地到白玉山塔,從東雞冠山北堡壘到得利寺,汽車穿梭在曾經尸橫遍野的山間低地,田山花袋的戰爭記憶不斷地浮現出來,特別是參觀金州、得利寺等地時,因曾親身參加過這兩場戰役,便在游記中直接引用了當時的從軍日記,再現了當時的戰爭情景來進行說明。然而,往日戰場的硝煙早已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眼前滿山的針葉林和靜靜盛開的桃花和洋槐,完全是一片新天地。“那里填滿了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意志和所有的怨恨,完全成為‘傷痕。在這因人類的虛榮、嫉妒和斗爭的丑惡鬧劇而留下來的‘傷痕之上被縫制成桃花,編織成櫻花,被靜靜的大海和山巒環繞。”日俄戰爭結束18年之后,當時的一切都已是過眼云煙,田山花袋對于當時的日俄戰爭仿佛看得更加透徹,認為不過是出于人類的虛榮和嫉妒引起的一場鬧劇。然而,田山花袋在此次旅行游記中將戰爭體驗融入旅行體驗,以此來調動日本民眾的某種情緒,在一定程度上喚起日本民眾對于旅行目的地的向往。
四、結語
相比于第一次的戰爭體驗,田山花袋的第二次中國東北旅行體驗帶有一種矛盾的心理。田山花袋自幼接受漢文學教育,必然會在無形之中對歷史上理想的中國產生一種向往之情。然而,在向西方學習以風景構筑國民國家的過程中,作為日本文人的田山花袋不自覺地將自己置于等同于西方的視角來觀察近代的中國風景。再加上20世紀初中國正值軍閥混亂、列強入侵的狼狽狀態,面對眼前的場景,田山花袋一直以來的中國觀發生了轉變。而作為文人的這種轉變也成為引領20世紀初中國東北旅行熱潮、日本對外擴張的催化劑。マクドナルド·ケイト在其論文中指出,在觀光旅行形成熱潮的1924年之前,關于中國東北的記述主要有兩部,一部是由“滿鐵”創辦的旅行宣傳手冊,另一部是田山花袋發表于1924年的《滿鮮行樂》。由此可見,作為“民間地理學者”的田山花袋在其游記中關于20世紀初中國東北風景的敘述給予眾多近代日本國民以向往和憧憬,由此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參考文獻:
[1]花袋研究會.愛と苦悩の人·田山花袋[M].東京:教育出版センター,1980.
[2]志賀重昂.日本風景論[M].東京:巖波店,1894.
[3]孫立春.日本近現代作家訪華游記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
作者簡介:王梅,大連外國語大學日本語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日本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