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聲音陪你長大

伊薩貝拉·布科夫 南之瑉

克里斯蒂娜·杜廷根的照片能幫她回憶往事。

2020年春天以來，克里斯蒂娜·杜廷根經常會在所有人都睡著后，輕輕走進孩子們的房間，看著他們安靜的睡顏。克里斯蒂娜閉上眼睛，回憶他們剛出生時的樣子，她第一次將如今5歲的保羅、8歲的艾瑪和12歲的安娜抱在懷里的情形。“我愛你，小保羅。我愛你，小艾瑪。我愛你，小安娜。”她彎下腰低聲道，“一直到月亮那里，再從月亮上回到這里來。”她撫摸每個孩子的頭發，然后輕輕地走出房間。

克里斯蒂娜不知該如何描述這種知道自己時日無多，無法看到孩子長大的感覺。小保羅以后會不會根本就不記得媽媽的樣子了？他也不會知道她如何笑，有著怎樣的聲音，以及她有多愛他們姐弟三個。她也不知該如何說起三年半前的晴天霹靂——醫生說，她的胃里有個惡性腫瘤，必須手術切除整個胃。一年后，她的大腦中第一次出現惡性轉移的癌細胞，2019年第二次出現，2020年第三次。醫生說，她應該盡快實現未了的心愿，再跟丈夫奧利和孩子們出去玩一次。他們還說，她不該放棄希望，會有奇跡的。

克里斯蒂娜不認為她體內已經轉移的癌細胞會消失，但她仍在戰斗，為奧利，也為她的孩子們。35歲的她身高1.73米，體重只有49公斤。2017年做完胃切除手術后，醫生估計她還能活五年，比她預想的要長。她仍有足夠的時間實現心愿。

| 錄制 |

2020年11月，克里斯蒂娜在艾弗爾山區

那是11月一個陰云籠罩的日子。在艾弗爾山區的一個小村，茱蒂絲·格魯梅爾坐在大木桌旁，戴著耳機，拿著圓珠筆，認真傾聽著克里斯蒂娜的聲音。62歲的格魯梅爾是一名記者和音頻傳記作者，曾為電臺采訪德國的癡呆癥患者和玻利維亞的農民。如今，她為重病的父母錄下他們的人生故事，制成家庭有聲書，作為特殊的禮物送給早早失去父母庇護的孩子。有聲書是免費的，制作費來自捐贈。

“聲音是靈魂之鏡，”格魯梅爾說，“但它也是我們最早遺忘的個人特征。”而讓克里斯蒂娜如此獨一無二的，除了聲音，還有她的笑，她的思想，她說話的方式，她經歷的事情，她能講給孩子們聽的故事。“為兒童和青春期的孩子保留這些人生故事，極有價值。”格魯梅爾說，“而且，最好是由父母在醫院病床上，或是在我客廳的餐桌旁親自講述。”

克里斯蒂娜坐在格魯梅爾對面的羊皮墊椅子上開始錄音。“您可以對我傾吐一切，憤怒、悲傷都行，無需隱忍。”格魯梅爾說，“但我是記者，不是治療師。”她的任務不是評價，而是確保克里斯蒂娜說出的是完整的句子，沒有錯誤的表達。“想象一下，您在一棟有很多房間的大房子中散步。”格魯梅爾說，“我們進入其中一些房間。我們感覺很舒服，開始慢慢回憶。明天我們再去其他房間。”

克里斯蒂娜要講述她的故事四天，為此，她已經準備了好幾周。她租了一套度假公寓，推遲了就醫和手術安排。她用小本子記錄下一些將在特殊時刻響起的音樂，以及她想講給安娜、艾瑪和保羅聽的人生故事。

有聲書在記者格魯梅爾的客廳錄制。

克里斯蒂娜作了充分的準備，記了很多筆記。

克里斯蒂娜翻著小本子，眉頭皺起。她想完美地做好這件事，不忘記任何細節，不說錯任何話。這將是她留給孩子們的最后的訊息。她深吸一口氣，開始講述。她講起她孩提時最喜歡的唱片——《漢斯與格蕾特》，那位超重的體育老師，“你們的外婆總愛在周日做”的她最愛的菜肴——配有酸菜土豆泥的卡塞爾熏腌肉，也講起她初遇奧利的那次狂歡節派對，“你們的爸爸，我一生的最愛”，那時她14歲。“我對你們的爸爸一見鐘情。”她說，“第二天分別時，我們第一次接吻了，在門外的臺階上。”克里斯蒂娜笑了，眼中都是光芒。

“我可以打斷您一下嗎？”格魯梅爾說，“有什么音樂會讓您想起這一幕？可以幫我找一首嗎？”克里斯蒂娜歪著頭思考了一會兒，在本子上記下了“音樂1，親吻奧利”。

帶來回憶的不僅有照片。這截辮子是克里斯蒂娜在第一次化療開始時剪下的。

和格魯梅爾相見前，克里斯蒂娜很興奮。她該如何在四天內講完自己35年的人生？格魯梅爾讓她帶上所有能喚醒記憶的東西。克里斯蒂娜找出孩子們的嬰兒連腳褲、奶嘴、玩具，加上相冊和一本她想朗讀的繪本，裝進了行李箱。

繪本里是一個晚安故事，講的是兩只兔子互相表達它們有多愛對方。最后，大兔子對小兔子說：“我愛你，一直到月亮那里，再從月亮上回到這里來。”現在，在格魯梅爾的客廳里，克里斯蒂娜撫摸著書的封皮，微笑著說：“孩子們喜歡這個故事，他們小時候都聽奧利和我讀過這本書。”

克里斯蒂娜開始朗讀。“‘我的手舉得有多高，我就有多愛你。小兔子說。”她邊讀邊將手臂舉過頭頂，就像她的孩子們正坐在她面前一樣。讀完繪本，她對著麥克風說：“這真是一本美好的書！我希望這本書還可以在我們家保存很多年。如果你們愿意，也許將來也可以給你們的孩子讀一讀。”

晚上，克里斯蒂娜坐在度假公寓的沙發上。加工有聲書和回憶往事都讓她感到疲憊，但也讓她開心。她給奧利和孩子們打了個電話。奧利問：“親愛的，一切順利嗎？今天怎么樣？”

“很好，但我們還沒有講到孩子出生后的部分。”

“會講到的。”

“是的。我想，明天會很難。”

第二天早上，克里斯蒂娜的腦袋一直嗡嗡作響，無法平靜。她知道今天要講到安娜、艾瑪和保羅了，講他們的出生、五個人的生活，講到癌癥。

格魯梅爾問：“我們應該把這一章命名為《診斷：那一天，一切都變了》嗎？”克里斯蒂娜看著她的筆記，點點頭。如果可以，她真希望能將這一章抹去。“但癌癥是必不可少的部分，否則我也不會來這里錄制有聲書。”她說。

克里斯蒂娜眼眸低垂，深深呼吸著。“那一天，一切都變了，那是爸爸和我沒有預料到的。”三年前，她突然暴瘦。“我以為又是胃疼。”2017年6月，為她做胃鏡的醫生說：“杜廷根女士，可能是腫瘤。”說到這里，克里斯蒂娜的聲音顫抖了，她很快就淚流滿面。“那時，我首先想到的，便是你們。”她說，“就在那一秒，不只是我的生活改變了，被毀掉了，你們的生活也受到了可怕的影響。”

接下來是胃切除手術和化療，然后是一次又一次的腦部惡性轉移、手術和放射治療。“每次剛剛好轉，就又出現惡性轉移。我很抱歉。”她拿起手帕擦淚，睫毛膏在她臉上留下了黑色的條紋，但她控制住了情緒。她想錄完。她愿意訴說這一切，為制作有聲書，也為了她的孩子們。

為安娜。在她住院的那些日子，是安娜擔起了一位母親的責任，“并在我感覺很糟的時候告訴我‘會沒事的。”

為艾瑪。那時候，艾瑪剪下了自己的一段發束，“正是手術時我被剃掉一條頭發的位置，我腦中惡性轉移出現的地方。”

為保羅。他根本不知道媽媽不得癌癥時是什么樣子。“你還那么小。才三歲時，你就知道坐在我身邊照顧我。”

| 書名 |

三天的錄制結束時，克里斯蒂娜和格魯梅爾一共錄下了11小時3分鐘的音頻，最后制成的有聲書時長將是6小時40分鐘。加上特效和音樂，分成50章，只有3章是關于癌癥的。“這本有聲書不是悲傷的告別，它應該讓人高興。”格魯梅爾說，“我們用錄音贊頌生命。”最后要加上目錄、前言、后序和書名，這些是克里斯蒂娜晚上的“家庭作業”。

克里斯蒂娜說，最美好的是想象奧利和孩子們一起第一次聽這本有聲書的情景。“那之后，他們每次想我，想我的聲音時，都可以再聽。”她想明天在前言中提到這些。“作為小小的使用說明。”她笑著說。

但是，克里斯蒂娜問，她該如何用一句話來總結她的一生呢？書名要有個人特色，最好能讓奧利和孩子們產生聯想。《一切都會好的》——聽起來不錯，但有些悲傷。或者《生命很美好》？這是莎拉·寇娜的一首歌，也是這本有聲書的開篇配樂。

午夜時分，克里斯蒂娜望向夜空，星光明亮，她看到了銀河，找到了獵戶三星。“到月亮那里，再從月亮上回到這里來。”她喃喃自語，“書名就是這個了。”她微笑著，眼中卻逐漸噙滿淚水。這天夜里，她睡得很好。

[編譯自德國《明星》]

編輯：周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