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為：在危機中涅槃！

埃田納·熱爾內勒 紀堯姆·格拉雷 平平

2019年6月18日，身著粉色襯衫、米色外套的任正非從他的路虎座駕上下來，面露微笑，邁著輕快的步伐走進了位于中國深圳的華為公司總部，接受法國《觀點》雜志專訪。難以想象，這位74歲的老人如今既創造了偉大的中國傳奇，又站在了他此生最兇險的風口浪尖上——這位華為創始人及其公司被美國前總統特朗普視作“敵人”，并被置于中美兩國在商業、科技甚至政治博弈的最前線。

在專訪中，任正非不但講述了他的童年經歷，還介紹了中國近代歷史的發展狀況以及他目前的心態和對世界的看法，闡述了如今科技領域和地緣政治上錯綜復雜的利害關系，讓我們看到了一個懂得在危機中重生的中國華為。

作為世界科技巨頭華為公司的創始人，您的童年時期是怎樣的？

從小學到初中二年級，我都生活在貴州鎮寧縣。那是一個少數民族聚集的小鎮，如今成了旅游風景區，游客如織。但在我小時候，那里的人們過得十分貧苦。

也就是說，您也挨過窮？

華為公司創始人任正非

當然，我們家那時很窮。小時候，我從沒有離開過小鎮，也是因為不知道外面的幸福是什么，所以當時的我覺得自己已經很幸福了。后來我考上大學，離開了貴州，從此沒有再在貴州工作和生活過。

您挨過餓嗎？

你應該問我小時候有沒有吃飽飯的時候。那時候吃不飽飯很正常，我經常吃不飽，吃飽飯才是偶然的。

您剛剛描述的中國仿佛屬于另一個時代……

所以，現在的中國就是這樣一步步爬上樓梯的，起初我們并不知道上面一層是什么樣子。是中國的教育讓農村兒童看到了樓上的景色有多么美麗。也多虧了互聯網，讓所有的孩子都能從中受益。

如今，您引領著一個電信巨頭和一些高新科技。能談談您是如何把華為做大做強的嗎？

我認為，成功的關鍵是矢志不渝地為客戶創造價值。所以，即便美國施壓，客戶還是要買我們的產品和5G設備。這證明客戶信任我們，我們為之付出的努力沒有白費。你們想知道我最擔心的是什么？那應該就是，我怕我們太成功了，反而使員工懈怠而不愿繼續攻堅。但現在特朗普把我們逼活了，我的員工動力十足。

您女兒目前還在加拿大，這對您個人或者對華為公司來說有什么影響？

孟晚舟沒有任何罪過，加拿大對她的拘捕是不符合司法程序的。但是，我相信加拿大是一個法治國家，拘捕任何人都要有證據。我們正耐心等待，走法律程序。

華為對外宣稱是一家私營企業。但是，你們發展得如此迅速，難道不是因為中國政府的幫助嗎？

華為東莞松山湖基地

我們在中國是受中國法律管轄，依法向中國政府繳稅。公司是獨立經營的，我們沒有一分錢的資本來自國家。我們的年報真實可信，都是由畢馬威審計的。

如果中國政府要求你們把從路由器或5G天線所獲取的信息交公，你們如何拒絕呢？

首先，我們要對客戶負責。況且，中國政府從來沒有提出過此類要求。我們賣給客戶的是一個裸設備，就像自來水管和水龍頭一樣，終端就是“水龍頭”，連接設備就是“水管”。里面流的是“水”還是“油”，是信息系統決定的，更何況網絡是控制在運營商手中。因此，這不是我們能決定的，我們拿不到數據。我敢向我的客戶承諾華為設備無后門。同時，我也希望你們去采訪美國的公司，看看他們是否也能承諾，是否也敢與法國政府簽訂“網絡無后門、無間諜行為”的協議。

這一事件發生的背景是西方一些國家非常害怕中國的擴張，您對此怎么認為？

華為公司內部

我認為中國歷來就不是一個主張擴張的國家。現在中國奉行的改革和開放政策，主要目的是要以商業形式走向世界，而不是帶著意識形態走向世界。

美國政府一方面阻止華為出口技術和設備，另一方面又阻止歐美供應商向華為銷售零部件。哪一方面對華為影響最大？

美國不購買或者部分國家不購買產品，對我們沒有什么影響。過去30年里，就有很多客戶不買我們的產品。如今，特朗普先生為我們大肆宣傳以后，買我們產品的客戶反而增多了。因為他的宣傳影響力大，有一定分量。我們自己說自己好的時候，有些客戶不相信，而特朗普如此宣傳，倒讓客戶相信我們了。

至于有些國家不賣給我們零部件，雙方都會有損失。因為我們的銷售減少了，他們賣出去的東西也會隨之減少。華為不是上市公司，業績有點下滑沒關系，但如果他們的財務報表不好，股價可就下跌了。

這是否會驅動華為與歐洲的一些半導體生產廠家結盟？比如通過您之前提到的“一帶一路”……

當然，比如我們購買意法半導體的器件數量就增加了。今后還會更多地購買歐洲廠家的產品。

華為手機還是存在被谷歌禁用安卓系統的風險。因此，不少人也在猶豫現在還能否購買華為手機。

不用等，現在就買！在照相功能上，華為手機是全世界最好的，有相當多的功能是我們獨有的。

從2003年起，您就一直致力于鴻蒙系統的研發。能否描述一下這是怎樣一種系統？

中國工信部發布的2020年通信業統計公報稱，全部已開通的5G基站超過71.8萬個，5 G網絡已覆蓋中國所有地級以上城市及重點縣市。

鴻蒙操作系統是全新的面向全場景的分布式操作系統，它創造了一個超級虛擬終端互聯的世界，實現了系統端到端處理時延精確到5毫秒，甚至是毫秒級乃至亞毫秒級，且完美地契合于物聯網和自動駕駛。我們這個操作系統是為了萬物智聯以及將來走向智能社會所研發的。

也就是說，鴻蒙操作系統的速度將會比安卓或者蘋果的操作系統更快？

沒有比較，但有可能。然而與蘋果和安卓相比，我們還缺少一個良好的操作系統生態。

那創建這個生態需要多久呢？

很多年吧。

鴻蒙系統是除谷歌以外的B計劃嗎？

首先，這個系統原本是為中國的電信網絡設計的，并非像大家想的那樣專用在手機中，而且也不是為了替代谷歌。如果谷歌高端系統不向華為開放，鴻蒙系統是否會搭建生態系統，現在還沒有完全確定。

如果法國電信幾大運營商想與華為簽5G合同，之后會不會有設備供應問題？

那當然不會有問題，而且我們提供的5G設備是全世界最好的。可以說，兩三年內世界上不會有任何一家廠商能與我們媲美。供應也不會有問題，公司生產線一直在全速運轉。

您是否還是會對目前的嚴峻形勢有些擔憂？

我們公司的地位可能會在短時間內稍微下滑。但是重心低了以后，我們反而能站得更穩，下一步會爬得更快、更高。

歐盟的電信運營商不著急部署5G，畢竟現在看來5G能賺錢的應用只有自動駕駛，而自動駕駛也不是一時半刻能達到的。5G用在其他應用上好像也賺不了什么錢，是這樣嗎？

5G網絡實現的萬物智聯對促進社會經濟高質量發展具有重要意義。

這不對。歐洲為什么后來比中國先進了？就是因為幾百年前這些國家領先世界的鐵路交通和航海能力。中國那時的交通基于馬車，馬車比火車慢，比輪船載重量小，所以歐洲的工業率先崛起了。信息傳送速度提升后，將帶來不可估量的經濟增長。5G的速度至少比4G快十倍以上，速度快會促進經濟和文化的快速發展。

但倘若運營商自己出錢投資，不可能馬上就能賺到錢吧？

不是這樣的。如果換成5G以后，還按現在4G的標準收費，運營商的盈利能夠大大增加。因為5G的流量單價只有4G的1/10，它的速度在同等能耗下是2G的1萬倍。任何產品的先進性不能只意味著高成本，還應該具有高價值。美國若不使用5G，將來也會成為落后國家。

在技術領域，每一次變革后都會產生一個新的“世界之王”，之前是IBM，然后是微軟，再往后是谷歌和臉書。您覺得華為會成為新一屆的王者嗎？

我不是獅子，我本來是想找一個角落像兔子一樣躲著，但現在躲不了了，我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您看起來可不像只兔子。

但是我更不像頭獅子。

在人工智能時代，有些人是否會失去工作？

20年前，當我們在非洲部署3G網絡時，一個工程師一天最多能設計出4個站點。而現在運用人工智能，一個工程師一天就能設計1200個站點。如果你們來參觀我們在東莞的P20智能手機生產線，就能發現大部分工作都實現了自動化。雖然人工智能技術讓我們對勞動力的需求減少了，但財富增多，意味著能養活的人也更多。只有生產效率提升了，才會促進社會的進步。

哪些工作是人工智能機器做不了的呢？

其實有很多工作都是人工智能做不了的。比如，你不能讓一個機器人品鑒咖啡。假如你生了很重的病，在即將離世時，病床前為你打針輸液的是一個機器人，你不會感覺冷冰冰的嗎？很多時候，我們依然需要有感情、有實際經驗的活生生的人。

法國雖然有這么多科研專家和數學家，過去40年間卻沒有開創過一家像華為、谷歌或阿里巴巴這樣的巨頭公司。您覺得是什么原因？

2019年8月，華為公司在開發者大會上正式發布鴻蒙系統。

這就需要企業家和政府合理地推動了。你看，我們公司的生產管理系統用的就是法國達索的軟件，這說明歐洲還是很強的。但是法國的企業環境有一個問題，就是勞工被保護得太厲害，導致企業家不敢雇人。不能形成規模性的集團，也就失去了在世界上的競爭優勢。

現在華為法國研發中心已經有上千員工，這個數字還會繼續上升嗎？

在法國，華為已經成立了五家研發中心，今后還會更多。法國在數學領域非常強，在科技領域也處于領先水平。因此，華為加強了對其法國研發中心的投資，比如位于布洛涅–比揚古的算法與5G研究中心。華為的手機拍照技術是全世界最好的，圖像合成方式也是由我們的法國工程師研發。未來，我們的人工智能技術還會應用在其他領域，將會有更多優秀的法國數學家加入華為。

英國經濟與歷史學家安格斯·麥迪森曾說，中國直到19世紀末都還是世界上第一大經濟體。您認為中國現在的經濟增長和發展趨勢是否算是回歸常態？

近幾十年，中國有了很大發展，但是發展的質量還有待提高。中國還應該多為人類作一些貢獻，現在做得還不夠。歐洲、日本和美國依然走在我們前面。中國GDP雖然較高，但很多是中低端商品，人均GDP還是比較低的。

貧困和不平等問題是否依舊是中國的一項重要挑戰？

一些住在偏僻地區的老百姓仍然比較貧窮。所以國家號召一定要脫貧，要減少貧困人口數量，各級政府努力改善民生，發展生產。老百姓安居樂業了，美國幻想的顏色革命也就不會出現，因為我們的人民慢慢都富裕起來了，只會去想發展生產的事。

可能你們沒有去過西藏，我覺得現在西藏的交通比深圳好，基礎設施修得非常漂亮，經濟和人民的生活也明顯改善了，我相信這些地區不會出現混亂的狀況。相反，美國沒有解決好貧困人口問題。過去我們總認為“白人富裕、黑人貧困”，現在不是這樣，美國貧困的白人數量也很多。這次打貿易戰和加關稅，其實是給美國人民增加了經濟負擔。

中國出口商品的價格已經降到不能再降了，再降企業就要破產。美國再加稅，我們這邊不降價，稅就只能讓美國人民承擔。如果美國不能解決他們普通老百姓的貧困問題，社會就會出現混亂。而中國政府堅定不移地要消滅貧困，這一路線非常正確。

那您個人是偏向資本主義制度還是社會主義制度？

鄧小平在改革開放時就設定了社會主義加市場經濟的制度基礎。社會主義講的是公平，多勞多得，貢獻大的人多拿一點。比如，我們兩個到碼頭去扛大包，你個子高大能扛三包，我老了只能扛一包，你的收入就是我的三倍。雖然人與人之間存在生理差距，但你也扛不動五包。然而，資本差距是不受生理條件約束的，貧富出現大的差距是資本杠桿造成的，不是勞動形成的。

鄧小平認為，中國的根本制度是社會主義制度，但要走市場經濟的道路。市場經濟就會出現資本杠桿。中國要同時牽制著資本和勞動，達到一定的平衡。這個平衡由誰來實現？政府。政府來改革利益分配格局。要調整13億人民的利益分配，你可以想象一下會有多少利益矛盾沖突。因此，中國必須要有一個強有力的政府控制著，使國家不要出現混亂。所以，鄧小平在1979年提出了堅持四項基本原則。我們需要改革，需要開放，需要發展，但是不能出現混亂。由中央把握改革的節奏。改革得太慢或捏得太緊都不好，所以就要像鄧小平說的“膽子要大一點，步子要快一點”。有的改革若走太快了，矛盾激化了，就又得堅持一下四項基本原則，讓你走慢一點。中國就這樣在30年里實現了轉型。

另外，國家資本的錢是誰的？是人民的。政府怎么還給人民？靠修路，修高速鐵路、高速公路……你們能想到鐵路修到西藏就能賺錢嗎？資本家肯定是不會投資的。中國的高速公路、高速鐵路正在轟轟烈烈地加建，這是國家在推動建設。人民得以受惠，不同階層人民之間的矛盾也就得以平衡。因此，美國幻想在中國挑起顏色革命，是絕對不會成功的。

現在華為和特朗普之間的沖突，本質上是科技性的還是商業性的？

我不知道特朗普是怎么想的，我猜應該是政治性的吧。在通信技術上，美國沒有5G，也沒有光交換，很多東西它都沒有，不存在科技競爭。電信設備產業上，美國的公司與我們也沒有同類產品，所以也不存在商業競爭。他們莫名其妙地打壓華為，我不知道是什么目的。但在客觀上，也算是幫助了愛立信和諾基亞這兩個歐洲品牌。我們也很高興，人們能用上愛立信和諾基亞的產品。我沒有要求必須用我們的。從技術角度來看，這兩家企業也有很多值得我們學習的地方，比如愛立信在1922年就創造了電話交換機。但以我們在智能手機上比超蘋果的勢頭來看，我們也能在網絡設備上強于愛立信和諾基亞。

有人說美國想要在阻止華為發展5G的這段時間也搞自主研發。您對此怎么看？

我不認為他們能阻止華為。歷史的車輪不停地運轉，沒有人能阻擋它前進。

[編譯自法國《觀點》]

編輯：侯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