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太祖朱元璋在各地編造黃冊時,特別規定了存檔方式:每一級官府在制作黃冊時,都要做兩份,一份上繳,一份自己留著。層層傳遞上去,最終每一本黃冊,都會形成4本一模一樣的檔案。其中進呈戶部的,叫作正冊,要用黃紙當封面;剩下3本分別存在布政司、府和縣三級官府,叫作底冊,要用青紙當封面,以示區別(對封面顏色作出規定,其實是洪武二十四年才出臺的規定)。
這些黃冊運至京城金陵(今南京)后,戶部會先把它們鋪在祭天的祭壇下面,鄭重其事地進行薦天之禮,然后將其收藏起來。
而問題正出在“收藏”二字。
洪武初年,各地直隸、府、州、縣并十三布政使司,一共送來了53393本,包括民、軍、灶、匠等諸類戶籍,天下虛實盡在此。
這么多本檔案,該放哪兒呢?
這53393本書,只是洪武十四年的黃冊正冊總數。黃冊每十年就要重新攢造一次,隨著經濟發展,每期數量只會越來越多。比如弘治十五年(1502),各地上繳的黃冊,已經增加到了67468本。
黃冊舊檔不會銷毀,新檔源源不斷地進來。每十年就會新增六七萬冊,這么日積月累下去,將是一個非常可怕的數字。
再者說,黃冊屬于政府機密,一旦遺失或被人篡改,就會引發無窮麻煩。它的收藏地點,一定得杜絕閑雜人等亂入。
更頭疼的是,檔案都是紙本,這么多易燃品堆在一起,來個火星,劈個閃電,就能燒成連營之勢,太危險了;就算沒有火災,常年蟲蛀鼠嚙、水浸潮漚,對檔案也是毀滅性打擊。
因此對朝廷來說,黃冊的收藏地點,必須足夠大、足夠近、足夠安全,還得便于管理。在京城這寸土寸金的地方,要隔離出這么一大片地方,有點難度。
朱元璋思來想去,把目光緩緩投到了京城太平門外那一片叫后湖的水域。
此時的后湖,四周被石頭城、鐘山、覆舟山、幕府山環繞。湖心有5座人造島嶼,號稱“五洲”。湖心的5塊洲陸,湖水環伺,只能靠行船往來。在這里修起黃冊庫,既方便隔絕閑雜人等接近,也有利于防火。而且后湖周回不長,外圍再加一圈衛兵,便可以形成一個與世隔絕的雙重禁區。關鍵是,這里離京城特別近,想調閱取檔,立馬可至,極其便當。
這么一個地形上天然隔絕,又距離中樞咫尺之遙的好地方,只當風景看實在太浪費了。
早在至正二十六年(1366),朱元璋就修了一道從太平門到臺城的城墻,斷開了湖水和覆舟山、雞籠山的聯系,隨后又在鐘山瀕湖之處,修起一座太平門,門外修起一條湖頭路,也叫太平堤。他在洪武六年(1373)將城墻加高、加厚,防止有人居高臨下,窺探湖中,又整修堤壩,隔絕了外人循鐘山入湖的通道。洪武十九年(1386)第三次改造,向北修建新城墻,完全斷開了后湖西岸。
緊接著,他從后湖東北角的湖坡開始,每隔一百步堆起一個土堆,立起一塊界石,沿湖北、湖西邊緣,正好繞湖半圈到神策門為止,全長3665步。
經過這么一番折騰,后湖從一個皇家園林變成了軍事禁區。
朱元璋之所以把黃冊庫修在后湖之上,是因為這里四周環水,可以避火避人。但這樣就有另外一個麻煩,就是水面潮氣太重,長期高溫高濕,這些黃冊特別容易腐爛蛀蝕。出于防潮防蟲的考慮,黃冊庫大多按東西朝向修建,前后有大窗通風。這樣可以保證足夠的光照時間來除濕、除蟲。偶爾也有朝南北,這取決于庫房修在什么方位。
為了能最大限度采光,黃冊也不是簡單粗暴地堆放在庫房里就完了,設計者為它們打造了特別的設施。
后湖的黃冊庫里,每庫里有4個大架閣。每個架閣分成3層,分為數格,用來收貯檔案。架閣特有的敞開結構,可以讓所有藏冊都有機會接觸陽光。在架閣上頭,還有一個斜板蓋,萬一屋頂漏雨,就能順著這個板蓋引至地下,避免弄濕文件。
黃冊庫的設計者很細心,要求這些架閣必須使用木頭,不能用竹子。要知道,黃冊是長一尺三寸、寬一尺二寸的大方本,頁數又特別多,算下來平均每冊得四五斤。十幾冊甚至幾十冊摞在一起,松松垮垮的竹架根本撐不住,只有木材可堪使用。
當然,這些黃冊不能光靠這點窗戶的陽光。管理人員還要定期在每年四月到十月之間把書拿出來放在太陽底下晾曬。三月不能晾曬,因為天氣太潮;十一月到一月天寒風大,對紙張也有傷害。
在晾曬期間,只要天氣足夠好,一次要曬足5天,才能重新入庫。
本來這種晾曬工作,要打造專門的木制曬架。后來官府覺得木制太容易壞,損耗驚人,便改變了做法。他們在每間庫房門口,都用磚頭砌了10個高二尺五寸的小墩,長三磚,寬兩磚,彼此相隔7尺。然后在磚墩之間,架起4根長7尺的鐵棍,黃冊就掛在這些晾衣竿上晾曬。
從現代科學的角度來看,陽光對紙張保存的傷害也夠大的。不過以當時的條件,能做到這么細致已經算是盡力了。
除了防潮,黃冊庫對于防火也下了一番功夫。
黃冊庫內,嚴禁動火,即使到了晚上也不許點燈,冬季亦不許生爐取暖。庫房里的地面都要鋪設沙子,上覆木板。這樣既可防火,又可防鼠患。
就連管理人員的廚房,都要隔開庫房一里開外。
到了正德年間,梁洲增設的庫房越來越多了,距離廚房越來越近,主官索性把廚房給移到環洲上去了。每次人員吃飯,都必須從梁洲跑到環洲。甚至還特意立了一塊牌子:“敢有將火過橋者,治以重罪。”
黃冊庫的防火工作,算得上一個不大不小的奇跡。這么多紙堆在一處,整整260多年,居然一次火災都沒有。
硬件的問題解決了,還有一個軟件問題。
這些檔案實在太多了,又來自五湖四海,必須有一套科學的排列方式,方便日后檢索。
后湖黃冊庫的庫房,是以東、西、南、北、前、后為名。具體到庫房內的架閣,則以“千文架閣法”做編號。
這是宋仁宗時發明的檢索編號法。簡單來說,就是以《千字文》為批,歲月為次,依序排列。《千字文》里的1000個字絕無重復,特別適合編碼。咱們現在常說的天字第一號、天字第二號,其實就是這種檢索法的產物。
不過具體到黃冊本身,動輒幾萬冊,千字文系統顯然就不堪敷用了。
黃冊庫的辦法是,先把同一期攢造的黃冊放在一起,然后再按直隸布政司、府、州、縣、里坊廂、都、圖等一路細分。還要用一長條白紙寫明所屬,夾在黃冊之間。
這種分類,是為了方便地方查詢。后湖庫存的黃冊大部分是里冊,屬于最權威的原始資料,一旦地方上有什么糾紛,就會來這里調閱舊卷,平息訴訟。這是后湖黃冊庫最重要的職能之一。
后湖黃冊庫的落成年代不詳,但肯定是在洪武十四年到洪武二十四年之間。黃冊庫最初的規模并不算大,只在梁洲之上修起了36間庫房。其中9間庫房存放洪武十四年檔案,一共用了35座架閣;洪武二十四年則用了庫房25間、架閣100座。
從此,隨著每十年大造黃冊,后湖黃冊庫一直在擴建。從洪武十四年到崇禎十五年(1642),收藏黃冊的檔案庫數量擴張到了787間,架閣3086座,其中收藏的黃冊數量,接近200萬冊。
到了永樂帝,大明把都城遷到了北京。本來永樂應該把后湖檔案也遷過去,可是北京周邊找不出像玄武湖這么天造地設的湖泊。后湖黃冊庫遂留在了南京,由南京戶部代管。
這么決定的另外一層考慮是,江南是天下稅賦重地,干系重大,黃冊庫設在這里,能更好地為其服務。
于是從永樂開始,每期黃冊造完,除了總冊需要進呈北京之外,其他里冊仍舊存放在這里,一直持續到明末。
(摘自湖南文藝出版社《顯微鏡下的大明》 作者:馬伯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