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玥
(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北京 100871)
2019年7月5日,在第43屆世界遺產大會上,中國黃(渤)海候鳥棲息地(第一期)獲批入選《世界遺產名錄》。
中國黃(渤)海候鳥棲息地坐落于黃海生態區,主要由潮間帶灘涂和其他濱海濕地組成,擁有整個黃海生態區最長的自然海岸線,擁有中國乃至西太平洋最大的沿海灘涂面積。
此次申遺成功的第一期是中國第一塊濱海濕地類世界自然遺產,是繼瓦登海后的全球第二塊潮間帶世界自然遺產。由于該遺產地位于江蘇省鹽城市,故下文簡稱為鹽城黃海濕地遺產。第一期申報項目包括江蘇大豐麋鹿國家級自然保護區、江蘇鹽城濕地珍禽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南段及東沙實驗區和江蘇鹽城條子泥市級濕地公園共同組成的第一塊遺產地(YS-1)(圖1),江蘇鹽城濕地珍禽國家級自然保護區中段構成第二塊遺產地(YS-2)(圖2)。其中,鹽城濕地珍禽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大豐麋鹿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的部分區域和東臺條子泥市級自然保護區為開放展示區。

圖1 黃(渤)海候鳥棲息地(第一期)YS-1與緩沖區示意圖

圖2 黃(渤)海候鳥棲息地(第一期)YS-2與緩沖區示意圖
YS-1提名地范圍內擁有世界罕見的輻射沙脊群,YS-2為獨特的淤泥質潮間帶濕地,區域內植被帶具有明顯的濱海濕地植被特征,突出代表了海岸、海洋生態系統及系統內部生物的典型性特征與演變過程。這些地形、生態條件為當地的生物多樣性提供了基礎,鹽城黃海濕地是東亞-澳大利西亞候鳥遷徙路線上的關鍵區域,為瀕危鳥種在內的不同種類候鳥提供棲息地、繁殖地、越冬地和停歇地。YS-1是全球極端瀕危物種勺嘴鷸超過半數個體的秋季停歇地和換羽地。YS-2是極危物種青頭潛鴨和白鶴的重要棲息地,是瀕危物種丹頂鶴遷徙種群最重要的越冬地。此外,大豐目前擁有世界上2/3以上的野生麋鹿,這是世界上最大的麋鹿種群,是大型哺乳動物野外滅絕后重新引進并野化成功的國際生物多樣性保護典范。
作為海洋與陸地的連接,黃海濕地空間范圍廣闊,遺產地總面積達15萬多 hm2,緩沖區面積有7萬多hm2,涉及的行政區劃有(鹽城市)射陽縣、亭湖區、大豐區、東臺市和東沙。遺產地地處發達的長江三角洲,周邊人口、社區密集,土地利用形式多樣。遺產地內自然資源、公共基礎設施的管理權均為國有,核心區土地面積歸保護區所有,緩沖區內居民擁有居住權與部分土地(如農田、魚塘、鹽田)的使用權,不同領域的投資資本源源不斷地進入,因此利益關聯復雜。在其成功登錄為世界自然遺產后,牽涉到的利益方面變得更加繁復龐雜。遵照由宏觀至微觀、由遠至近的邏輯,筆者初步將遺產地的利益相關者分為國際社會、國家、當地各級政府與相關部門、當地社區4個層面[1]進行剖析。
遺產地所在的黃海生態區輻射至朝鮮半島、日本海域,于2008年被世界自然基金會(WWF)列為“全球200佳”生態區域之一。東亞-澳大利西亞候鳥遷徙路線跨越北冰洋、太平洋和印度洋,連接起東亞與澳大利亞大陸,涉及22個國家,每年經該路線遷徙的候鳥近500種,其中水鳥多達5 000萬只,是全球9條候鳥遷徙路線中擁有的候鳥種類和數量最多,也是最擁擠的1條遷徙通道。因此,東亞-澳大利西亞候鳥遷徙路線擁有極高的全球關注度[2]。而鹽城黃海濕地則位于該遷徙路線的中心位置,承接候鳥的休憩、繁殖等活動,扮演著不可缺少的角色。可見,黃海濕地在海洋生態、候鳥遷徙方面的影響范圍遠不止我國,甚至可以說遍布全球。綜上所述,鹽城黃海濕地為全球生態保護與治理工作起到了很好的推動與示范作用,因此得到了世界級權威遺產話語的認可。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建設生態文明,關系人民福祉,關乎民族未來。”生態文明建設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五位一體”總體布局的關鍵環節,是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5個方面之一。黃海濕地遺產申遺成功是大力推進生態文明建設,建設美麗中國之路的一座里程碑;是中國在綠色發展、生態保護方面交給世界的一份答卷,體現了我國建設人類生態命運共同體的決心與擔當,證明了中國積極參與生物多樣性保護國際合作而付出的努力,向全世界展示了生態的中國之治[3]。
鹽城黃海濕地遺產能給鹽城市、江蘇省政府帶來不可估量的長遠利益。作為江蘇省乃至長江三角洲唯一的世界自然遺產,黃海濕地擁有巨大的潛力。生態保護方面,被稱為“地球之腎”的濕地能夠調節徑流,凈化環境,調節局部小氣候,為動植物提供棲息地進而保護生物多樣性。長三角發展迅速、城市林立,鹽城黃海濕地在保持該地區的生態平衡中起到了重要作用。經濟效益方面,鹽城黃海濕地提供了豐富的濱海生態旅游資源,倘若當地政府和開發者能夠在良好的模式指導下合理發掘濕地功能,將會為當地帶來長久的經濟增長,并改善民生;社會效益方面,此次鹽城黃海濕地的申遺成功宣傳了濕地保護的重要性,不僅為人口稠密、經濟發達地區的可持續發展做出了示范,同時還促進了所在地鹽城市的城市形象塑造與宣傳[4]。
遺產地及周邊海域、土地承載著當地居民的生存生產活動。灘涂上多樣的物種是常年與社區共生的伙伴,獨特的海岸濕地景觀促成了本地獨特的文化性格與文化空間的形成。從20世紀80年代自然保護區建立開始,出于統一保護與管理的目的,越來越多的灘涂被從社區劃分出來,逐漸從集體所有轉為國家所有。在這種情況下,即使部分土地與社區在法律意義上的關系被重新定義,但是人與環境依然共存于同一生態空間,依然是密不可分的利益共同體。
以上4個層面中,無論是與遺產地的物理、心理距離,還是關聯利益的切身程度、時效性,當地社區都是最核心的利益相關方。因此,下文中筆者將主要圍繞當地社區這一群體進行討論。
遺產地的動態與周邊社區生活息息相關,當地社區在遺產地的保護發展中也擁有主動性,他們將在長遠的未來賦予遺產地以新的生機。換言之,來自當地社區的力量是后續遺產工作的中堅動力[5]。因此,非常有必要了解社區居民對遺產地及相關工作的認知與態度,并因地制宜地制訂社區發展規劃,這樣才能有效指導后申遺時代工作,保證遺產和周邊的可持續發展。
為此,筆者于2020年1月和8月,分別對遺產地周邊的城鎮與鄉村居民,共計4處社區進行了社會調查。數據收集方式以問卷調查與半結構式訪談為主。此次調查僅是筆者的一次探索性調查,無法組織系統抽樣,采用的是非概率抽樣方法[6]。
調查主要從3個維度考察:①社區對遺產地的認知(包括認可度、熟悉程度、親近程度等);②社區對申遺一事的看法(包括知情程度、參與程度、對申遺帶來變化的觀點);③社區對遺產地未來發展走向的態度(如社區參與后續保護開發工作的積極性)。
2020年1月,筆者向200名鹽城市亭湖區、射陽縣與阜寧縣的社區居民發放了問卷(表1、表2)。
亭湖區、射陽縣與阜寧縣3處行政區劃集中在鹽城市中北部,所以受訪者的日常生活區域與遺產地交集不大,因此,調查問卷中只涉及黃海濕地遺產的2處偏北部開放展示區—鹽城濕地珍禽國家級自然保護區與大豐麋鹿國家級自然保護區,而不涉及東臺條子泥濕地公園。
調查問卷回收結果顯示,鹽城濕地珍禽國家級自然保護區與大豐麋鹿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在受訪者心中占據重要地位。尤其是以丹頂鶴聞名的濕地珍禽國家級自然保護區,以8.19的得分遙遙領先(表3)。此處得分的計算方法為:選項平均綜合得分=(Σ 頻數×權值)/本題填寫人次。

表1 受訪者年齡分布

表2 受訪者受教育程度分布

表3 受訪者心中鹽城區域象征的排名
在200名調查者中被問及“是否去過遺產地的濕地珍禽自然保護區與大豐麋鹿自然保護區”時(表4),有39人表示去過3次及以上,78人去過1~2次,80人沒去過但一直想去,還有3人沒去過也對此不感興趣。從未去過黃海候鳥棲息地的受訪者有83人,占41.50%,占比較大。在83名當中,“沒有契機成行”(43.37%)、“離日常生活很遠,沒想特意去參觀”(28.92%)、“距離太遠,交通不便”(24.10%)和“不感興趣”(3.61%)是本地人未曾前去參觀的原因。

表4 83名受訪者沒有去過的原因
為了了解受訪社區居民對遺產地的親密程度,筆者進行了以下調查:以0~100分來衡量受訪者心中黃海濕地與其日常生活的距離,0分代表毫無聯系,100分意味著息息相關,由200名受訪者給出分值,最后的平均得分是56.99分,并未及格(表5)。

表5 黃(渤)海候鳥棲息地與日常生活的距離(0~100分)
截至2020年年初,200名受訪者中有138人聽說過黃海濕地申遺成功。然而,近1/3的人并未聽說這條新聞,或者并沒有將世界自然遺產與“家門口的”自然保護區聯系起來(表6)。

表6 是否聽說黃(渤)海候鳥棲息地(第一期)申遺成功
絕大多數人在得知申遺成功后感到“驕傲”“自豪”“開心”。85%的人認同申遺成功這一事件維護與強化了作為鹽城本地人的身份認同和地區歸屬感。95%的人認為自己有責任在現在與未來,直接或間接地參與保護黃海濕地,占受訪者的絕大多數(表7)。
總體來說,雖然可以看出遺產地及相關事宜對受訪社區來說存在一定的疏離感,但是大多數人的反饋相當正面。

表7 得知申遺成功之后的感受
筆者選擇了毗鄰鹽城濕地珍禽自然保護區與大豐麋鹿自然保護區景區的3座村莊作為農村社區的樣本,分別是亭湖區黃尖鎮興農村、大豐區草廟鎮東灶村與東臺市瓊港鎮蹲門村。這樣選擇的初衷為:它們是與遺產地開放展示區距離最近的社區,村民們應最為知悉遺產地保護、開發的動態,且對申遺感觸較深。
3.2.1 濕地珍禽國家級自然保護區附近社區—興農村的調查
興農村位于YS-2的緩沖區邊界,毗鄰濕地珍禽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的展示區—丹頂鶴濕地生態旅游區,東距入海口約9 km,西距鹽城市中心約40 km。該村形成時間較短,20世紀60年代以前,這里人煙稀少,長滿蘆葦和鹽蒿,60年代初開始有漁民家屬來此開荒、定居,逐漸形成聚落。因土地鹽堿含量高,無法種植農作物,當地村民以捕魚、曬鹽、上灘為生,生活相當困難。經過幾十年的開墾,土地質量得到改善,逐步適應種植棉花、小麥等農副產品。1991年興農村正式成立,2011年11月興農村隨黃尖鎮由射陽縣被劃歸至亭湖區。興農村現占地3.2 km2,擁有3 000多畝(1畝≈666.67 m2)耕地,下轄4個村民小組。全村有385戶,共1 250人,其中外出人口占25%~30%。
調查中共采訪到來自20戶家庭的20余名村民,包括村支書、農民、漁民、外出務工返鄉人口、農家樂老板與大學生(圖3、圖4)。走訪過程中,筆者觀察到村內年輕人口稀少,留守人口大多數為50歲以上。后者有兩類來源:①幼時跟隨從事漁業、造船業等相關行業的父輩來此地開荒;②自己或自己的配偶被征集來此地開墾荒地,從此落地生根。可以說,這批中老年村民與其父輩正是這片土地的開拓者。

圖3 興農村受訪者年齡分布情況(來源:作者自繪)

圖4 興農村受訪者職業分布情況(來源:作者自繪)
當地政府于2017年開始對劃入生態紅線范圍內的保護地進行極為嚴格的保護,一切與保護無關的開發、建設活動被禁止或嚴格控制。興農村村民的生活隨即發生了一些變化。第一,在2017年之前,每年會有丹頂鶴、麋鹿等保護動物進入村莊,踐踏和食用農作物,如今村里已無野生動物的身影。第二,興農村至沿海灘涂的路徑被阻斷,且有規定不得對保護區以內的所有動物如海蟹、泥螺等進行捕撈,因而以下海捕魚、趕海為生的村民失去生計。第三,當地政府向村民征用大量耕地用來植樹造林,每年給1 000元補貼。第四,出于用地目的,要求村民搬遷。
訪談中,村民們普遍對生態保護帶來的變化持抵制、不滿的態度。甚至有人將種種變化形容為“災難性”“害了我們”。一方面,生態保護導致他們失去大部分經濟來源。與海洋隔絕、失去大量耕地,致使務農、捕魚的村民們失去傳統的謀生手段。50歲以上的受訪者大都賦閑在家,他們無法像年輕人一樣輕易在外找到工作,只能靠微薄的種田收入與低保維持生計,找不到改變現狀的機會。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興農村村民緊靠豐富的海洋資源,自己的生活卻難以維系。另一方面,紅線范圍的劃定與景區門票的價格高(45元/人)給當地村民帶來極大的心理落差。此前,村民可以正常進入灘涂。23歲的受訪大學生表示,他從小就在灘涂上玩耍,但由于景區開始收售門票,近幾年便沒有再進去過。在此生活時間較長、參與開墾土地的年長村民們表示無法理解,認為此舉“傷了我們的心”,感到“被控制、被隔離、被排斥”。
關于申遺,20名受訪者中14名當時已知申遺成功,6名在訪談時才被告知。談及對此事的感受,除一名大學生感到驕傲外,其他人的表達傾向于矛盾,申遺成功理應是件好事,但是沒有給村民們帶來任何好處。并且,黃海濕地申遺的歷程,村民們全程缺席,連申遺成功也是從新聞中得知或由他人告知。因此,村民們普遍感到“無所謂,沒有感覺,與我無關”。
談及“濕地珍禽自然保護區”與“丹頂鶴濕地生態旅游區”,受訪者們對門票收費、景區內容與發展前景都提出了意見。門票收費方面,有個別受訪者表示可以理解景區的創收行為,但對于本就生活拮據的周邊居民來講,他們不愿負擔每人45元的門票,更不愿接受共同生活幾十年的土地向自己收費的事實。景區對70歲以上的觀眾實行免票入場,然而大多數老人表示,濕地面積廣袤,而他們已經腿腳不便,用不上免票優惠。景區內容方面,沿海灘涂、濕地景觀、候鳥遷徙曾與村民朝夕相伴,自然保護區內原生態的景觀對村民來說沒有吸引力。另外,有受訪者質疑景區的保護效力與內容的真實性。他們認為,景區內的丹頂鶴以圈養的為主,自然遷徙的越來越少。
3.2.2 大豐麋鹿國家級自然保護區附近社區—東灶村與蹲門村的調查
黃海濕地遺產的YS-1與YS-2隔大豐港域南北相望,間隔約30 km。東灶村與蹲門村便位于兩塊遺產地之間,前者在中華麋鹿園景區以西約5.4 km,后者在景區東南約10 km,北距鹽城市中心約90 km,南距東臺市中心約56 km。
2018年的數據顯示,東灶村當時有耕地近萬畝,常住人口1 700多人,下轄7個村民小組[7]。228國道與麋鹿大道穿村而過,交通便利。2018年年底東灶村實現總產值4 013.5萬元。農業生產主要以水稻、小麥等經濟作物為主,二產企業規模普遍較小[8]。2017年起,鹽城市國投集團與大豐區政府投資30億元的“麋鹿小鎮”“生態度假村”等旅游項目落戶東灶村,蔬果采摘業隨之興起。同年,東灶村被列入第二批江蘇省休閑觀光農業示范村。2019年,東灶村新型農村社區“鹿苑新村”一期工程完工交付,區域內有道路、水電、健身、學校等配套設施。目前,村內經營有十幾個農家樂飯店。
蹲門村下轄2個村民小組,截至2019年有村民415戶,總人口1 500人[9]。蹲門村村民憑借天然淺海漁港的優勢下海捕撈,當地出產的貝類遠近聞名。近年來,漁民們減少海洋捕撈,轉變生產模式,發展起蝦、蟹的海水養殖。2016年,蹲門村的總產值達3 196.8萬元。2018年起,為配合申遺工作,蹲門村不斷加強村部硬件建設,提升綠化,改善村部環境。
在東灶村與蹲門村,筆者采取的抽樣方法是偶遇抽樣,樣本數量少,代表性相對較小,必然存在誤差。盡管如此,調查也反映出了一些問題。
筆者在踏查中發現,這兩座村莊的村容村貌干凈整潔,村內基礎設施建設較興農村更為完善。此外,遺產地的品牌符號在這兩處社區中也得到了充分利用。東灶村村委會與村內道路邊張貼有發展生態旅游的標語,處處彰顯“中華麋鹿第一村”的稱號。而蹲門村則在村口豎起“世遺小鎮”標牌,微信公眾號也取名為“蹲門世遺漁村”進行宣傳。
東灶、蹲門村的受訪者在被詢問遺產地相關問題時態度較為緩和,但是表示出在遺產保護與發展上的參與意識并不強烈。他們與遺產地最為突出的矛盾的問題在于:保護動物麋鹿會越過保護區邊界到村莊里踐踏莊稼、偷吃糧食。
3.2.3 4處社區對遺產地認知情況的比對與分析
根據以上調查可知,社區居民中城鎮居民對黃海濕地遺產的看法最為樂觀積極,東灶村與蹲門村其次,興農村村民的反應則偏負面消極。這一現象完全可以從利益關聯的角度解釋。遺產地及周邊不是城鎮居民的日常活動空間,城鎮居民與遺產地之間不存在直接的利益沖突,也不能非常快速與強烈地感受到遺產工作導致的變化。然而,申遺成功贏得的榮譽能即時加深城鎮居民的認同感與歸屬感,從而促使城鎮居民給予遺產地以肯定。
興農村、東灶村與蹲門村同樣為緊鄰遺產地景區的村莊,但村民的態度為何如此天差地別?一方面,東灶村與蹲門村村民在遺產保護過程中,利益并未受到過多損害。雖然這3座村子的傳統產業模式皆為半農半漁,但是東灶村與蹲門村在申遺之前就開始了產業模式轉型,東灶村有旅游投資項目入駐,蹲門村則主要依仗海水養殖產業。在這種情況下,即使海岸被劃入保護區導致無法出海,抑或農田被征用,抑或農田被保護動物踐踏等情況的發生,都因為有其他的收入來源,村民們不至于完全失去生計。另一方面,東灶村與蹲門村村民較興農村村民更早、更多地看到了自然遺產地帶來的品牌效應,嘗到了全新發展模式帶來的紅利,因此對遺產地及村莊后續的發展充滿信心,反響更為熱烈。而興農村村民在申遺中面臨的困境主要表現在,在基本生存利益沒有充分實現的同時,卻被要求向更高層次的利益讓步,因此在可看見的物質利益之外,他們的情感受到了較大的損害。
興農村、東灶村與蹲門村、城鎮社區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代表遺產周邊社區工作的3個階段。興農村的矛盾是遺產保護最初階段中必然暴露的問題,而鹽城申遺工作的過程之迅速(2016年正式啟動申報工作,2019年7月申報成功)進一步放大了這種矛盾。社區與遺產地,即人與自然之間真正“和諧”,需要首先建立在平衡雙方利益、豐盈社區物質生活的基礎上,然后再逐步達成心靈上的統一,最終進入遺產地保護與發展的一個良性循環。
首先,經過這次調查,當地社區與遺產地之間存在的裂痕得以暴露。作為踐行遺產保護與開發的核心人群,周邊社區的利益應該得到最大限度的彌補與尊重,他們應該被給予足夠的人文關懷與關注。筆者希望這篇文章能夠引起社會對該問題的重視。當地政府和有關部門有義務保障社區的基本物質利益,不能讓社區將生存困難歸咎于遺產工作。在與興農村年長村民的談話中,可以發現他們矛盾的焦點在于:“對村里的老年人沒有妥當安排,只能混吃等死”,以及早些年動物踐踏莊稼,近些年失去土地、漁民無法出海給村民們造成的損失沒有得到補償。針對村民們的意見,應該考慮引入生態補償,就業政策適當傾斜本地居民,給他們以景區入場便利,共享遺產保護的成果,激發民眾保護遺產的自覺。
官方機構應組織人力、物力對當地社區進行一次系統、科學的社會調查,及時發現更多的“興農村”,通過全面的樣本與數據來探討社區問題的內容及其形成的緣由,從而有效解決當下矛盾,制訂合理的長期社區工作規劃。
其次,濕地類遺產不是自然遺產中的大眾類型,且當地社區一直以來對濕地存在“危險”“未知”的成見。黃海濕地屬淤長型海岸濕地,濕地的可進入性與海岸的可觀賞性差。在鹽城地區廣泛流傳著一首名為《一個真實的故事》的歌,它歌頌了20世紀80年代為尋找丹頂鶴而在沼澤地喪生的女孩徐秀娟。對沿海濕地危險性的宣傳,加深了人們的刻板印象;此外,淤長型海岸也與人們心中的基巖質海岸風貌相差甚遠;不僅如此,兩個自然保護區早在20世紀80年代就已建立,幾乎將整個鹽城市的濱海濕地圍護起來,近40年來人們只能通過買票參觀的方式靠近沿海濕地,客觀空間上的無法接近造成了主觀心理上的無法親近。
這種情況下,社區內的科普宣傳是必要且需長期堅持的。宣傳內容可分為兩種:一種充分肯定遺產地的價值,向大家宣揚申遺成功將帶來的好處,拉近遺產地與居民的距離;另一種則是強調社區在遺產保護與利用中所起的重要作用,鼓勵人們參與,給大家以積極的暗示。申遺的成功是轉變社區心態的絕佳機遇,應該抓住時機向居民們傳播濕地類遺產的積極意義。
最后,人地關系的長久鞏固需要靠長遠利益的兌現,即可持續經濟發展的實現。肯·A·古爾德談論美國濕地規劃與管理時說,“在不斷追求‘進取’的工業社會中,存在兩種形式的價值沖突,即‘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的沖突。政府一方面要保護基于物種生存的自然環境;另一方面要致力于社會的進步和發展,因此形成兩種矛盾的角色,這使之不得不在兩者之間尋求平衡,即在保持政府合法性的前提下盡可能地發展經濟”[10]。在黃海濕地的具體情況下,也就是如何在保護的前提下開發利用豐富的海濱濕地生態資源。黃海濕地申遺辦主任吳其江在采訪中透露,一方面,生態旅游是保護性開發的首要選擇,申遺辦將借鑒瓦登海等世界自然遺產地成功經驗,打造世界級生態旅游目的地[11-12];另一方面,他們還將致力于打造鹽城的優質觀鳥品牌,以吸引世界各地的觀鳥愛好者[13]。
濕地是鹽城獨有的資源,當前對沿海濕地資源的開發仍然在初始階段,當地政府與開發者應該思量如何樹立生態旅游品牌,打造規范、優質的生態旅游模式,形成品牌效應。考慮到候鳥棲息地觀光的季節性特點,還應將世界自然遺產與周邊的其他自然、文化景觀串聯起來,自然資源與人文資源相結合,打造東南沿海海濱旅游廊道或全域旅游網,最大限度地發掘世界遺產的影響力。在優良的開發模式下,未來鹽城的海濱濕地甚至可以帶動周邊地區經濟轉型,大力發展第三產業,進而實現人地共贏[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