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三月下揚州

申功晶

我喜歡揚州，這座竹西佳處的淮左名城，甚過我的家鄉、素有“人間天堂”之稱的蘇州。起初對它的印象，皆來自詩文典故，尤其是詩界中的詩仙李白詩云：“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一到煙花三月，揚州就成了廣陵，于是，我踏上這條名滿天下的春風十里揚州路，尋找那個鶯歌燕舞的揚州、饕餮（tāo tiè）盛宴的揚州、詩里畫里的揚州……

賞不厭的園林

都說“江南園林甲天下，蘇州園林甲江南”，可山外有山，園外有園，揚州園林集聚了北方皇家園林的恢宏大氣和江南私家園林的靈秀精致，把“甲天下”的蘇州園林也比了下去。個園，堪稱揚州園林里的“大哥”，步入園門，筱竹勁挺，滿目清涼，萬竿千斜頂著一個“個”字，清朝才子袁枚有詩云：“月映竹成千個字”，或許，園主從詩中悟出了竹子的神韻，就讓竹子成為“個園”的精氣神，都說“名園以疊石勝”，個園最大的妙處就在于采取分峰疊石手法將山石堆疊成春、夏、秋、冬四季景色，獨出心裁地做到了，游園一周仿佛已歷一年。

坐落于徐凝門街的何園更是在揚州諸多名園中脫穎而出，成為翹楚。進入大門，青綠的藤蔓匍匐黛瓦間，自粉墻垂掛下來，好似在白宣紙上潑了墨抹了翠。穿過“寄嘯山莊”圓形門洞，一墻之內清風自生，翠煙自留，宛若走進了一幅旖旎多姿的人文長卷：曾擔任駐法國公使的園主受洋務派思想影響，將住宅區玉繡樓打造的處處充斥著濃郁的歐式風格。穿行于凌空而架的復道，不出宣室便能縱覽亭臺樓閣、俯瞰青山綠水，園中美景盡收眼底，不知不覺間竟繞到了西園，原來這1500米的復道回廊將東園、西園、住宅區串聯起來，又稱“串樓”。上有串樓，下有走廊，貫通全園，園內的雛形廊橋有銜山環水之巧，四通八達之妙，無愧于“天下第一廊”之美譽。回廊的墻面鑲嵌著花樣繁多的什錦洞窗、水磨漏窗，均用上乘耐久的水磨青磚打磨而成，若斷若連的藝術效果、似隔非隔的朦朧迷離，頗具借景生輝之趣、移步換景之妙，“天下第一窗”因此而雄冠天下諸園。西園回廊包抄、廳樓環繞著一個大水池，通往水池中心的那座四角飛檐的涼亭，《紅樓夢》《畢昇》《還珠格格》《蒼天有淚》《青青河邊草》等電視連續劇都在此拍攝取景，“四面串樓環水抱，幾堆假山嘆自然”，想當年，園主人們環池四面，觀戲賞舞、聽曲納涼，那池水也起到良好的擴音效果，這座中國獨一無二的水上戲臺，被譽為“天下第一亭”。北面依墻的片石山房是石濤大師疊山的人間孤本，山腹藏有兩間石屋，冬暖夏涼，不啻一個天然空調書房，由此名列“天下第一山”。除了四個“天下第一”，何園另有一處鮮為人知的絕妙景觀，片石山房西廊壁上掛著一面方鏡，站在不同角度觀賞，山池花木如一幅變幻畫卷徐徐展開，人稱“鏡花”；山房對面有湖石假山，光線透過山洞口，映在水中宛如一輪皎月，隨游客腳步移動，時如圓鏡，時如鐮刀，池魚穿梭月間，瞬息月碎，光影繽紛，形成“水月”，然而何家主人別出心裁地把月亮延請為座上賓的，卻是頭一份。

瘦西湖南始御碼頭，北止蜀崗大明寺，全長4.3公里，一泓秀水由南向北蜿蜒飄拂，風雅的鹽商重金聘請造園名家，在瘦西湖兩岸構筑了一座座奇美大宅，形成一處處“水上園林”，如果把瘦西湖比作一位婷婷裊裊的妙齡少女，那么，橫跨兩岸的五亭橋就是緊束腰身的玉帶，橋上5個亭蓋宛若5朵綻放的蓮花。不遠處的亭畔湖心釣臺三面臨水，一道長堤與小金山連接起來，相傳當年乾隆皇帝巡游瘦西湖，船經此處感慨：這多像京城北海的瓊島春蔭呀，可惜少了一座白塔！孰料次日，乾隆推開窗，一座白塔如破地春筍逆天而出，頓時龍顏大悅！原來是隨行的兩淮鹽總江春不惜萬金，連夜用鹽堆砌了一座白塔。乾隆離開后，江春當真籌資建了一座貨真價實的白塔。“二十四橋明月夜”里的“二十四橋”，乃瘦西湖觀月絕佳處，試想夜間佇立橋頭，仰望天上皎皎孤月，俯瞰湖心滟滟波光，遠處玉人簫聲起，恍若身臨仙境中。

享不盡的美食

2019年，揚州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評選為“世界美食之都”。《揚州畫舫錄》中記載：“吾鄉茶肆，甲于天下。”“早上皮包水”是揚州人真實的生活寫照，外地人在揚州吃早茶，常常餓著肚子進，捧著肚子出。揚州早茶有大名鼎鼎的富春、冶春、共和春三春，老揚州極力推薦我去御碼頭畔的冶春茶社，這是他們本地人吃早茶常去之所。冶春茶社古色古香，據說是古代一家大戶的宅邸。在揚州，吃一頓早茶，也是頗具儀式感。先叫上一杯“魁龍珠”，此茶取安徽魁針之清、浙江龍井之味、揚州珠蘭之香兌配而成，素有“一壺煮三省”之美譽。吃早茶，必須要有“茶菜”相佐，汪曾祺說，“干絲不是下飯的，是佐茶的”。燙干絲以豆腐干為原料，最講究燙功，片開、切絲、開水燙、裝盤、綴姜絲，再用開水從上往下一燙，姜汁滲入干絲，放入蝦米、綠筍末、香菜，最后淋上麻油、醬油調味即可。吃干絲可不能做斯文狀，一根根細嚼慢咽嘗不出它的真滋味，正確吃法是從盤子底部的麻醬油汁中夾滿滿一筷子送入口中，入味、爽口、綿軟，這是市井平民最喜歡的一道茶前開胃菜。除了干絲，包子也是揚州早茶中的重頭戲，俗語道：“揚州包子包天下。”揚州的包子種類繁多，有三丁包、五丁包、蟹黃湯包、翡翠燒賣……吃包子講究新鮮，最好現包、現蒸、現吃，三丁包是頭牌，用雞丁、肉丁、筍丁為主料，雞丁選肥嫩的隔年母雞；肉丁用膘頭適中的五花肉；筍丁則用季節鮮筍，面皮用上好的面粉，出鍋的包子吸收了餡心的鹵汁，松軟鮮美，食不粘牙，咸中帶甜，最受食客追捧。蟹黃湯包的吃法更是與眾不同，它皮薄如紙、湯如泉涌，輕輕一提里面的湯汁開始滾動，傳統吃法就是用嘴吸，現在很多人也會用吸管。湯汁吸得差不多了，在薄薄的面皮上咬開一個口子，金黃色的濃湯徐徐滲了出來，看得見的蘸滿蟹粉的肉，肉香四溢吮吸完湯汁再慢慢吃面皮和肉餡。

翡翠燒賣也是早茶一絕，脆嫩的綠青菜餡心若隱若現，上面點綴著蔥花，如翡翠白玉般，吃起來甜潤清香，朱自清曾贊道：“滋潤利落，決不膩齒膩舌，不但味道鮮美，顏色也靚麗悅目。”與翡翠燒賣并稱“揚州雙絕”的千層油糕也是不容錯過的。菱形塊狀、芙蓉色半透明的糕體有足足64層，每一層用糖油隔離，薄如窗紙，剛出爐的油糕，咬上一口，軟糯香甜。“獅子頭”是早茶里的壓軸戲，以豬肉制作的肉圓，以大而圓，嫩且鮮著稱，它口感松軟、咸淡適中，入口即化，深得百姓喜愛。其實，它最講究的還是調味，用豬腿骨、母雞、大鵝、火腿等食材經足足8小時的文火吊出來的美味高湯才是這道菜的“魂”。一個成功的“獅子頭”，肉圓肥而不膩，青菜酥爛清口。

逛不夠的街巷

茶足飯飽，去東關街溜達溜達，老字號店鋪琳瑯滿目。除了美食，揚州手工藝品也是應接不暇，諸如漆器、剪紙、胭脂水粉……揚州，古來就是一個煙花之地，“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那些秦樓楚館也催生了百年老店謝馥香，愛美的女士逛東關街必買上幾盒胭脂水粉帶回去，一間間挑著燈籠的澡堂生意出奇的好，揚州人愛泡澡，“晚上水包皮”，指的就是吃過飯后下澡堂，泡個澡、搓個背、扦個腳，一天的塵埃疲倦仿佛就洗去了，揚州搓背師傅的功夫很贊，一番拿捏，整個人頓時精神許多。

“到北京轉胡同，來揚州觀巷子”，揚州的巷子，有點類似北京的胡同，著名作家蕭乾先生形容北京的胡同“是一闕動人的交響樂，大清早就是一陣接一陣的叫賣聲……”如果說胡同是交響樂，那么巷子無疑就是一管洞簫，幽怨嗚咽深長。巷子兩側均為青磚黛瓦的普通民居，煙雨朦朧之際，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于這“悠長寂寥的雨巷”，摸不準還真能撞上一個“丁香一樣、結著愁怨”的姑娘。順著東關街拐入一條條小巷深弄，小商小販們地道的吆喝，我少時也曾經住過這樣的街巷，對小巷有著難以磨去的印痕和滲透骨髓的親切：孩子滾鐵環、摜銅板、耍洋片、跳皮筋……大人則喝茶、聊天、擺龍門陣……后來因老宅拆遷搬入了樓房，居住條件有了很大的改善，可親情和鄰里情卻漸行漸遠起來，愈發覺著小巷已是一種淡泊安定的生活象征。作為一名地道的江南人，我深諳，這樣的彎彎曲曲、寬窄不一的巷弄前沒阻攔，后無遮擋，縱橫交錯，四通八達，即使不認識路，只要掌握了方向，兜兜轉轉就“柳暗花明”。我招手叫了一輛黃包車，車輪碾過攀滿青苔的石板，看到斑駁裸露的深青磚墻，縫隙里頭，偶有幾株雜草，堅韌地掙扎出來，小巷里基本沒有大樹，大樹都隱匿在深宅老院里，車夫是本地人，看到木板門上的銅環鐵鎖，主動介紹這里曾是某某大鹽商的故居，那個屋子曾經住著一名參加過抗戰的國軍將軍，這個客棧原本是一家大官府邸。顯然，這些老屋是有靈魂的，倘沒了靈魂，便失去了它的存在價值。須臾間，從某扇窗戶里傳出來幾聲戲曲……這些或明或暗、或寬或窄、或曲或直的街巷，到底隱藏著多少傳奇和回憶？

淌不完的運河

揚州的古運河是京杭大運河中最為古老的一段，沿著古運河隨處溜達，歷史遺跡星羅棋布，幾乎涵蓋了揚州古城的發展史，大運河哺育了揚州城，成了揚州的“根”。運河千里瓊花路，這條用勞動人民的血肉筑就的大運河，讓隋煬帝背負著千古罵名，成了暴君昏君的形象代言人，歷代帝王學習為君之道的反面教材。但那條南北貫通的京杭大運河卻讓揚州成了全國漕運的咽喉之地，有諺語云：“兩淮鹽，天下咸”，揚州附近的兩淮是全國最大的海鹽產場，到了清朝，每年十億斤的海鹽途徑揚州轉運至全國各地，揚州鹽商的腰包鼓囊起來，他們在古運河畔造就了一個“歌吹沸天”的繁華都市、一座座富麗堂皇的鹽商故宅……夜幕降臨，月色中的古運河水面波光粼粼，兩岸的彩燈倒映在水面上拖曳，光和影交相輝映，格外迷人。這是一條孕育了人類智慧和文化經濟溝通的大動脈，它造就了不計其數的財富，哺育了揚州城，更孕育了揚州豐富燦爛的非物質文化遺產。

流動的母親河，讓南北文化交流貫通，使得揚州這座2500年古城有著南北兼具的審美和文化，揚州的建筑、揚州的戲曲、揚州的美食、揚州的藝術……比如，杭州有西湖，揚州有瘦西湖；鎮江有金山，揚州有小金山；揚州的園林集北方皇家園林的恢宏和江南私家園林的精致；揚州的戲曲匯聚了北方的秦腔、梆子腔和南方昆曲、徽調、漢調等，皇帝愛去揚州看戲，“四大徽班”就是從揚州走進京城，逐漸形成了國粹“京劇”。各門派書畫家從天南地北來到揚州，一時之間“海內文士，半數淮揚”，逐漸形成畫風奇特的“揚州八怪”，催生了百年后的海派畫派。昔日揚州的繁華已無從尋覓，車馬喧囂、戰火紛飛也一同湮滅在歲月車輪里，這座老城又恢復了安然靜謐，夜晚的揚州是浪漫、安逸的，它沒有北廣上的車水馬龍，卻讓人眷戀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