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駿
“范增數目項王,舉所佩玉玦以示者三(司馬遷《史記·項羽本紀》)。”
公元前206年,在秦帝國分崩離析之際,先入關中的劉邦屯兵于灞水河畔,項羽駐扎于戲水以西、渭河南岸的鴻門。爾后劉邦親赴鴻門拜謁,項羽則在軍營備宴留飲劉邦。宴上范增數次以眼色暗示項羽,應當機立斷擒殺劉邦以絕后患,見項羽默不作聲,便一連三次舉起所佩玉玦,示意項羽決斷。
范增三舉之玉玦是鴻門宴跌宕劇情中的重要道具,很顯然時人皆知這一暗示——玉玦蘊含著決斷與決絕之意。對現代人而言,玉玦的樣貌主要來自清末學者吳大澂的考據。自中國近代考古學興起后,在東北以及華東史前墓葬中同樣頻頻發現這類玉器:帶有一個缺口的環狀玉質飾品,似乎正合文獻中“玦如環而缺”“半環曰玦”的描述。但這真是范增三舉之玉玦嗎?
2001年,山東省青島市土山屯編號為M6的西漢墓,男性主人棺內清理出土鏤雕螭虎韘形佩玉器一件。玉器發現時尚位于人體左側腰部,按此推測為男性主人的佩玉。并在棺內發現一片木質遣冊,詳細記錄了棺內的隨葬品名與數量。木牘背面第五行首書“玉決一”、下書“壽(毒)牟簪一”,按“毒牟簪”為玳瑁發飾;“決”可通“玦”,故“玉決”便是“玉玦”,無疑亦應是飾品。棺內出土玉器共計8件,除玉帶鉤、玉印各一件外,另有口琀、塞具共5件,故而“玉決”當是鏤空螭虎的玉器莫屬。
這件兩千年曾經被摩挲把玩的韘形佩,得益于隨葬遣冊上一絲不茍的記錄,讓實物與文字兩者相印證,確鑿地為韘形佩來正名,這便是漢朝文獻中頻見的“玦”。
那么“玦”究竟是什么呢?為什么范增以舉玉玦來示意項羽決斷呢?
周恭王十五年(公元前936年)五月壬午日,陜西周原的新宮射箭場舉行了一次隆重的射箭比賽,周恭王蒞臨并賜予臣子趞曹諸多兵器,趞曹銘感周恭王饋贈特鑄鼎紀念(《十五年趞曹鼎》)。鼎銘文中一字與所賞賜弓矢并列,形如人之右手拇指戴環狀物形象,而被古文字學者隸定為“夬”,即為“玦”。這也是目前最早有關弓射“夬”的文字材料。
“夬”因玉質而為“玦”,然而玦是如何從護指變成了形態和使用功能都幾乎完全不同的韘形佩飾品呢?
作為“夬”的玉護指,源于商周時期“弓射”被禮制化的產物,使用玉質的弓射護具,當然是為了彰顯使用者的高貴。目前考古所見最早的是商王武丁配偶婦好墓出土的筒型玉護指,其上依然保留著較原始的扣弦刻槽。
西周與東周時期的玉玦發現數量激增,常見出土在使用者的左右兩手處,型制已成為便于拇指墊舒適按壓的矮體扁舌形。這樣的造型比商朝的筒型護指,更利于拇指回勾勾住弓弦引開強弓。正如《周易·夬》記載:“夬,決也,剛決柔也。”
西周與東周之交時,玉玦一側開始出現鉤形的鋬,這個看上去并不起眼的小細節則是對舌型玉玦功用的重要改進。按射手通常左手持弓,右手戴玉玦,右拇指內曲,以玉玦內側舌面扣住弓弦;此時側鋬正好可以壓住箭括(尾),穩定箭桿避免從弦上滑落。如此以橢圓舌型為主體、加身側伸出鋬構成的玦型——所謂韘形佩最基本的兩個要素此時方才具備。
可以想象,正如射手引弓撒放,箭被快速射出,剎那間不容寡斷,當機立斷方才行之有效。春秋爭霸之際,玉玦已被認同具有“決斷”或“斷絕”的意義,即“儒者授佩玦者,事至而斷(《莊子·田子方》)。”
至戰國中期后,伴隨著世俗化的燕射、軍射、弋射盛行,實用型玉玦開始式微,由此轉向佩飾玉玦的風靡。《詩》記載:“芄蘭之葉,童子佩韘(《國風·衛風·芄蘭》)。”描繪了韘形佩垂于少年腰間的形象。其中,“韘”是襯于玦內的皮墊。戰國中期之后,皮質的“韘”漸而指代實用型護指,“玦”則成為玦類佩飾的專有名謂。
鴻門宴上三舉玉玦的范增,乃土生土長的楚國人,而秀頸小腰佩玉玦,便是那時楚國男子最追捧的時尚潮流。在藝術上承接楚風的西漢,男女腰間佩玉玦更為風靡。東漢史學家班固在《白虎通義》記載“能決嫌疑則佩玦。”說明西漢與東漢時期,腰間所佩的玉玦,依然蘊含著決斷與決絕之意。

此外,賜玦、贈玦、獻玦,又是表示善意的行為交往。鐘繇以舊藏“東漢尚方寶玦”相贈曹丕,為此興致頗高的曹丕還歌以《玉玦賦》:孟達曾贈玉玦與諸葛亮,審配書予袁譚、呂布信中皆提及贈“環、玦”。足見東漢末年與三國時期,士人對玉玦的欣賞和喜愛。
西漢與東漢時期,玉玦也被穿系彩綬、綴流蘇成璧翣,張掛于帷幄羽葆之下,為華麗廳堂的點睛之筆。每當風起,璧翣隨風搖擺,或再墜以鈴鐺與綬帶。“懸黎垂棘,夜光在焉(《西都賦》)!”風動鈴響可增盎然仙氣。
然而,伴隨著魏晉時期接踵而至的社會動蕩,腰間佩玉玦的時尚,逐漸退隱于歷史潮流中,后世遂難以探究其形制。直至千余年后,考古人員才撥開歷史塵埃追本溯源,終于又演繹出鴻門宴上范增三舉之且神秘多彩的玉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