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懿 李紅
1895年,電影技術在法國誕生。半個世紀之后,同樣在法國,《四百擊》《筋疲力盡》《最后一班地鐵》《歐洲特快》等一批與傳統銀幕創作理念相去甚遠的影片,在1958-1962年短短五年間集中呈現。這場銀幕創新運動生成于法國,并由此逐漸推及延伸,掀起了一場“新浪潮電影”銀幕創新運動。法國的新浪潮運動在世界范圍內引發當時一批年輕銀幕創作者的共鳴,紛紛在各自時空下不斷發聲回應,不同聲音彼此碰撞后反射在銀幕創作上,便有了20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影響甚廣的“新浪潮電影”運動,成為繼先鋒派、新現實主義之后,世界電影史上的第三次銀幕創新運動。當時,整個世界正處于經歷創傷逐步回歸平靜的大背景,銀幕的超語言表達將不同文化視域下的青年人聚集在一起,為他們提供共同探索自我表達的平臺。同期,年輕的捷克電影人正努力展示著他們的先鋒主義創作態度,在1963-1968年的六年間,以薇拉·齊蒂洛娃和伊日·門澤爾為代表的“電影小子”們創作了一大批先鋒意識鮮明的銀幕作品。這批作品不同于此前捷克電影的主流審美——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審美,而是開始嘗試在鏡頭下呈現“一種真實的經驗,一種新的、有別于資本主義的社會主義文化(socialist culture)”[1],后來的研究者將這一階段命名為“捷克新浪潮電影運動”。此處“有別于資本主義的社會主義文化”,一方面指明“浪潮”生發所處的時代,同時也表明捷克新一代電影人在接納、吸收、重新推演的過程中,外化出的帶有獨特氣蘊的銀幕特質。當我們不斷深入探究其獨特來源的出處時,愈發感受到其民族文學對電影人自始至終的影響力,不單純指向電影改編,而是其文學要素在這一批電影人鏡頭中的集中呈現。由此,本論文嘗試從捷克新浪潮同文學文本間關聯入手,探尋二者間關聯建立的特質及模式,并由此從全新視角解讀捷克新浪潮電影在銀幕上彰顯出的民族性及倫理探索。
一、與文學文本關聯建立
新浪潮電影運動在法國興起之時有一個顯著的特點,即這一批年輕電影人在真正付諸于銀幕呈現前,已經有了一整套完善的理論準備,“電影作者論”即是當時一經提出即產生震撼的效果理論之一。這一理論的提出一方面改變了原有電影制作的內在環節順序,提高了導演在電影架構方面的主導地位,同時,也有效地將電影從原本依附于其他藝術形式的從屬境況中剝離出來,成為具有獨立表達品格的藝術樣式。但是“電影作者論”由于其過分強調銀幕呈現過程中的導演中心地位,使得導演在電影制作過程中需要額外花費精力去顧及電影生產的其他要素,例如資金、人事等問題,因此這一具有一定合理性的理論主張最終由于其過多牽扯導演創作精力而宣告破產。盡管“電影作者論”在法國沒能達成持續性發展,卻在捷克新浪潮電影運動中發展出一條有效的實踐路徑,即電影與文學文本的緊密關聯建立。
事實上任意國別電影發展進程中,都存在依托文學文本改編的影視創作,但在短時間內,電影人集體性與文學文本間建立關聯的現象僅在少數國別電影發展中存在,如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蘇聯電影,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捷克新浪潮電影。捷克新浪潮電影人與文學間的緊密關聯有其客觀必然。由于地理位置特殊,捷克幾乎整個歷史都處在大國博弈的夾縫中,不斷在他者爭斗中尋求基本存在空間,附屬與搖擺成為捷克歷史中常見的樣態。自19世紀中期女作家奧姆佐娃開啟捷克現實主義文學創作以來,身份認同及戰爭倫理反思即成為捷克作家筆下最需直面的兩個問題,文學也最先成為了捷克民族情緒呈現的前沿陣地。1938年捷克被迫與德國簽訂《慕尼黑協定》,割讓蘇臺德地區之后,恐怖的氣氛逐漸籠罩,如毒瘴一般給這里的人們帶來不可磨滅的創傷。30年過去,年輕一代依舊無法回避直面歷史所帶來的沖擊,束縛捷克民族百余年的疑惑依舊沒有找到解決的通路。在這一背景下,電影技術的迅猛發展與法國新浪潮運動雙重促發,捷克新一代電影人既需要展示出捷克電影的獨創之處,又需以全新方式闡釋民族特質和倫理探尋的兩大家國主題,于是,與文學文本建立關聯便成為最迅捷的反應手段。此外,相較于文學,電影敘事一方面具有更為寬泛的接受空間,同時也可在固定時間內最大限度地完成信息呈現,因此,與文學文本建立緊密聯系也成為當時最為有效的手段。
二、與文學文本關聯特質
截至20世紀60年代,在銀幕與文學的聯結進程中,導演群體更傾向以文學名著作為改編藍本,一是名著自身的號召力保證了一定的票房收益。同時,在有限改編的空間內,導演可以利用場景切換,光影調度等電影技術完成全新解讀。這一時期的文學經典銀幕改編傾向宏大敘事以及對人類永恒命題的關注,如《亂世佳人》(維克多·弗萊明,1939)、《呼嘯山莊》(威廉·惠勒,1939)、《簡愛》(羅伯特·斯蒂文森,1944)、《哈姆雷特》(勞倫斯·奧利弗,1948)、《戰爭與和平》(金·維多,1956;謝爾蓋·邦達爾丘克,1968)、《永別了,武器》(約翰·休斯頓,1957)等。與文學建立關聯同樣是捷克新浪潮電影運動的重要手段之一,1998年捷克權威電影雜志《電影快遞》在捷克電影一百周年期間整理出100部佳作,而這100部電影中有近三分之一的電影與文學文本有著直接關聯。例如《底層的珍珠》(維拉·希蒂洛娃,1963)、《夜之鉆》(揚·內梅克,1964)、《雛菊》(維拉·希蒂洛娃,1966)、《嚴密監視的列車》(伊利·曼佐,1966)、《焚尸人》(喬拉·赫茲,1969)、《失翼靈雀》(伊日·門澤爾,1969)、《為年輕的劊子手辯護》(帕維爾·祖拉契克,1970)等。這些影片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即其依賴的文學文本幾乎全部來自20世紀50年代之后的“新”作品。與當代文學建立緊密關聯,算得上是捷克新浪潮電影運動的一個鮮明特質。
事實上捷克文學史并不缺乏傳世之作,19世紀中期,捷克文學在女作家涅姆佐娃之后迎來現實主義創作高峰,一批描述捷克社會現狀,反應捷克民族解放的作品相繼出版,20世紀初作家哈謝克以一戰為背景創作的《好兵帥克》一經出版即被爭相傳閱,之后的捷克文學在一段時間內受到蘇聯文學影響,主題選取及創作方式相對固定,如《絞刑架下的報告》即是這一階段的代表作品。1954年蘇聯作家愛倫堡在《新世界》雜志發表中篇小說《解凍》,小說開始關注特殊歷史時期下作為個體的人與人性的存在,并由此掀開了“解凍文學”運動。受“解凍”思潮的影響,捷克一批年輕作家率先在文學創作中開啟了從原有的宏大敘事轉向對人性細微庸常的關注,并很快地在年輕一代的電影人中引起共鳴,捷克新浪潮電影運動早期多是對這類作品的改編,如《焚尸人》《失翼靈雀》《夜之鉆》等。
在文學與電影的合作中,小說家博胡米爾·赫拉巴爾同新浪潮電影人之間的聯結最為緊密,且展開了頗多跨越時空的合作。赫拉巴爾是20世紀捷克文壇家喻戶曉的小說家,導演伊日·門澤爾在后來的采訪中這樣講到:“在六十年代中期,整整一代人都為赫拉巴爾和他的世界觀深深著迷,赫拉巴爾能夠用一種非凡的敏銳描述真實生活,不是自然主義,而是通過他自己的詩意方式,將看起來沒聯系的事物組合起來,也許是他聽聞到的事件、人物或是他想象中的。他通過解釋事物新的聯系方式來揭露事實。”[2]赫拉巴爾的第一本小說集《底層珍珠》是一部“從內容到形式都十分奇特的作品……小說的主要表現形式就是對話、獨白,也就是所謂敘家常、聊天,但他又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小說家、敘事者。”[3]事實上正是由于赫拉巴爾這種降低敘述人分量,減少作者主觀價值判斷,透過言語特色放大人物形象自身個性的創作風格,為年輕一代捷克電影人的銀幕創作留出了足夠多的空間與余地。1965年,捷克新浪潮電影的領軍人物薇拉·齊蒂諾娃與亞羅米爾·伊雷什、揚·內梅克、埃德爾瓦·朔爾姆、伊日·門澤爾五位導演共同將《底層珍珠》改編為一部同名電影,五位導演各自負責一個單元,或直接從原著中選取認為重要的篇章進行銀幕二次創作,如《巴蒂斯貝克先生之死》《冒名頂替》,也有從文本中分別挑選重要段落進行重新捏合,如《歡樂屋》《小飯店大世界》和《杜爾卡影院》等五個單元各自獨立,除《歡樂屋》外,整體采用的是黑白片的映效方式,有部分段落甚至采用了黑白默片的效果。五位年輕導演分別運用各自對銀幕敘述的理解來表達對文學文本的解讀,五個單元看似各自獨立,卻都保持了文學讀本中大量對話的特征。這部電影在當時取得了轟動一時的效果,成為“捷克新浪潮運動”從早期實踐走向成熟的標志。
三、與文學文本關聯模式
(一)捷克式幽默銀幕闡釋
當新浪潮運動席卷而來時,新一代電影人不僅有對電影發展的全新思考,同時也裹挾著看待世界的全新解讀,以及隨之而來的創作實驗。例如,法國新浪潮興起初期,黑幫暴力影片的迅猛發展,實際上可以看作是一種打破原有敘事僵局,引入多元視角的單元式影片,于是紀錄片式的暴力化銀幕成為最為直觀的電影生成樣式。捷克新浪潮電影人在創新實驗中也做過類似的模仿,卻并未留下太多痕跡,與之不同的是,那些重要的、對后世產生影響的電影人幾乎都表現出了對捷克式幽默的青睞。“幽默”最初以生理學術語身份出現,幾經輾轉直至文藝復興時期,“幽默”才特指某種與眾不同的性情或氣質,16世紀末在諷刺劇迅猛發展的促發下,幽默轉向以可笑形式表現具有審美意義的內容。在文學范疇內,“幽默”被看作是一種能力或一種生活態度,創作態度。縱觀捷克文化性格,冷靜與溫和之外,存在一種天然的幽默氣質,然而這種幽默生成得有些無可奈何。捷克地理位置使其多次被動卷入大國間的紛爭,這反而練就出捷克人民“處變不驚”的能力,面對家國命運的不斷改弦易張,世代捷克人在性格中生出一種特有的幽默。這種幽默沒有那么多嘩眾取寵,也未必會引得人們哈哈大笑,更多的是利用這種幽默擺脫當下尷尬的窘境,或與當時歷史重大事件構成鮮明對比,以突出作為個體在歷史洪流中的無奈生存的態度。
在電影技術開啟之前,捷克作家們已將這種幽默融入進文學創作中。總體而言,戰爭題材作品中,嚴肅、紀實以及情感抒發為主的詩歌占去大部,余下少許諷刺性文字,或嘲弄自身的軟弱無能,或譏諷入侵者的貪婪無度。然而,在《好兵帥克》中,作者設計了一個陽光、討喜、單純的少年形象,以輕松、調侃的筆調描述殘酷丑陋戰爭,這與捷克文化中憂傷基調的幽默恰好構成呼應,同時也為后來的捷克幽默諷刺文學創作設立了標桿。在捷克新浪潮電影運動中,這類將戲謔態度融入重大歷史變革的文字很快受到新一代電影人的青睞,其中,《嚴密監視的列車》(伊利·曼佐,1966)《我曾侍候過英國國王》(2006)兩部喜劇影片更是分別獲得了奧斯卡最佳外語片和金熊獎最佳影片的殊榮,將捷克電影從相對偏安一隅的境況推到世人面前,令觀者耳目一新。從文學性入手,兩部作品都隸屬幽默小說范疇,沒有給他們冠以諷刺的名頭,源于作者筆下并不尖銳的文字,兩部作品有一個共通的特點,即對所發生事件溫和的描述,溫和看似沒有力量,卻給了作者平靜展開重大歷史時期下小人物內心的最大權限。溫和的同時帶來平和的觀察視角,去除掉作家本人評判性的語言,將評價權力交給讀者,避免了情緒的主觀先入。所以當這兩部小說被搬上銀幕時,導演伊利·門澤爾很好地保留了作品內的這種溫和的力量,免去戰爭進程中的殘忍場面,在場景轉換間設置相對柔和的過度,避免對立性鏡頭的出現,在音樂與鏡頭配合過程中,選用弱化主題的曲調,使得觀影者在某些瞬間完全忘卻銀幕所展現的僅僅是主人公自欺欺人得來的片刻平靜。
小說《我曾侍候過英國國王》可看作是一部自述體小說,以國家被納粹完全掌控下,小人物的無知無覺為主要描述對象。通篇“我”如一位娓娓道來的老者,對年輕人講述著似水流年。小說中矛盾沖突頻現,喜劇效果豐盈,早在20世紀80年代即成為炙手可熱的電影改編藍本。導演伊利·門澤爾用了十年時間同另一位導演爭奪電影改編權,并最終成功拿下柏林電影節金熊獎的桂冠。在電影的拍攝過程中,導演門澤爾充分利用電影敘事線索與光影的配合,將明亮色調和輕快小步舞曲的跳躍節奏置于主人公“我”的回憶部分,兩相結合正襯托了“我”在那一段歲月中少年得志的喜悅。然而承載主人公志得意滿的飯店大堂外,卻是捷克民族的至暗時刻,因此,不少影評人認為這部影片是透過墻里墻外的對立化比照,以戲謔的方式諷刺主人公“我”在民族大義前的自卑與自私自利。相較于這種觀點,我們更傾向認為,導演門澤爾利用電影的對立性敘事手段,完成了文學文本中主人公“我”在不同歷史時空下內心角色的轉換,而非簡單的戲謔與諷刺。影片中,對現實時空的描繪往往發生在空間逼仄、陰暗狹小的空間中,而這里的昏暗與外在現實的明亮形成對比,因此,“我”生命的華彩與晦暗同家國、民族在不同時空的色彩恰好構成對立,這種對立帶給“我”15年的牢獄之災,同時也正是這種對立使得“我”在晚年生活中能夠以回望的方式不斷理解生命的價值與意義。
捷克新浪潮電影運動從文學的字里行間中汲取到捷克式幽默的力量,并在后來的創作中延續了這一傳統,于是我們可以在后來者鏡頭下看到《青春校樹》(揚·斯維拉克,1992)里,老師在嚴苛與滑稽間不斷轉換,在以溫情著稱的《給我一個爸》(揚·斯維拉克,1996)中,看到“父子”間從相見到分離過程中的種種幽默式摩擦,使得每一次觀眾即將到達淚點的時候,禁不住破涕為笑。
(二)倫理敘事銀幕闡釋
戰爭主題電影是捷克新一代電影人成長中不可越過的,于是我們可以看到一大批這一時期的以戰后反思為主題的電影,或突出爭取民族獨立,如《不可戰勝的人們》《黎明前的戰爭》;或凸顯戰爭背景下人性的扭曲與救贖,如《大街上的商店》《嚴密監視的列車》等。在這一批戰爭主題的影片中有一個共同特征,即是導演們均沒有將精力放在戰爭場面的宏大敘事上,而是轉向特殊歷史時空下,人性倫常的探討,這種集中性地表達方式成為捷克新浪潮電影區別于其他國別新浪潮運動的明顯標志。在眾多人性倫理問題的銀幕闡述中,電影《焚尸人》格外引人注目,這部上映于1969年的影片至今仍被看作是奇幻、驚悚類型影片的翹楚之作。電影《焚尸人》改編自捷克作家拉迪斯拉夫·富克斯1967年發表的同名中篇小說,這一時期正是捷克戰后文學蓬勃發展的時期,問世之初并沒有引起較多關注,直至新浪潮電影運動代表導演喬拉·赫茲將其搬上銀幕,并于1970年獲得第42屆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提名,1972年西班牙奇幻電影節最佳攝影獎,以及同年金棕櫚獎的最佳電影提名殊榮。在這之后,這部帶有黑色幽默特質又令人感到窒息恐懼的電影長久地在電影史上占據著一席之地,小說《焚尸人》也借此成為拉迪斯拉夫的重要代表作。
小說主人公卡爾·科普夫克林格爾先生是殯儀館的管理員,他認為火葬是上帝凈化靈魂最為重要的方式與手段,在他看來,每一位逝者在火焰中的最后一段旅程其實是靈魂真正的釋放與自由的獲得。當戰爭的陰霾逐步靠近卡爾的日常生活,卡爾并沒有如其他人那樣惶恐不安,相反與納粹的合作迎合著他“拯救人類”的狂熱。親朋好友中的納粹異己,擁有“不純凈”猶太血統的妻子,身邊所有卡爾認為需要拯救的人都“成就”了卡爾在小說開端即表現出的變態“死亡哲學”。作為文學文本的《焚尸人》由大段對話構成,描述性語言穿插在不同場景的對話間,有關卡爾對于焚燒尸體的變態迷戀更多是透過語言逐漸顯露,招聘助手的飯局上,家庭溫馨晚宴上,與兒子討論學校生活的言語間,卡爾近乎可以在任何場合表達對于火葬的贊美,因此小說《焚尸人》帶給讀者更多閱讀上的不適,這種不適主要在于對話內容與時空的不協調。
與小說原著不同,電影《焚尸人》帶給觀眾的則是無時無刻的詭譎氛圍,導演喬拉·赫茲善于運用短鏡頭的快速切換以及面部特征突兀性特寫等手段,將文學文本中隱藏的人性之惡放大在銀幕,突出其中驚悚的一面。例如,小說開端,讀者能看到的是一個四口之家重溫父母在動物園相遇相識的溫馨片段,這一和美場面卻在電影那里帶來完全不同的呈現。電影第一個鏡頭是一個焦躁不安的獵豹身體,滿屏的斑點不斷晃動,鏡頭在聚焦與虛晃中不斷搖擺,視覺感極不舒適。幾根有序的鐵條一方面告知觀眾所處動物園的地點信息,同時也解釋了獵豹焦躁的內在原因。鏡頭聚焦于獵豹帶有侵略性斑點皮毛上,這期間插入了7個短暫停頓的鏡頭,分別是抬頭紋深刻的額頭,粗糙的鼻翼,斜睨的雙眼和略顯衰老但笑盈盈的嘴唇,有關五官的每個鏡頭都是不完整的,幾個鏡頭之后我們可以大致拼湊出一個中年男人的面龐。隨后便是一雙女性深邃眼眸的特寫,眼妝精致,眼神沒有顧盼流轉,與之前不穩定的鏡頭形成鮮明對比。然而在女性眼波流轉之后是獵豹的尖牙利齒,接連之前男性躲閃的目光,以及躲在陰暗角落里獵豹的窺視,當女性溫存眼眸再次閃現之后,對應的則是孔雀高傲的脖頸和小巧美麗的頭顱。這些片段式的鏡頭集合共45秒,這45秒間,所有有關男主人公卡爾的五官鏡頭之后,銜接的一定是相對應的獵豹鏡頭。男主人公身穿西裝,手持白色手帕,優雅持重,然而與之相對應的獵豹卻始終如困獸一般,在鐵籠內焦躁不安,妻子與丈夫,獵豹與孔雀,導演在影片伊始即向觀眾拋出一組明顯的對立關系。然而,這一系列反差鏡頭的畫外音卻是丈夫有關婚姻、家庭的溫情描述,“親愛的,這是17年前我們相遇的地方,我們幸福開始的地方,你還記得么?”加上陰郁的配樂,從一開始即奠定了整部電影恐怖的氛圍。由此可見,電影《焚尸人》與文學文本最大的差異在于,文字呈現的可怖是漸進式的,讀者對于“焚尸人”喪失基本人倫的可怕是逐步了解的,而電影完全沒有給觀眾任何緩沖的余地,開場一分鐘內即開誠布公地表明其驚悚電影的定位。
對《焚尸人》的關注更多人始于電影,當我們回望源頭的文學文本之后便能發現,導演喬拉·赫茲做出了幾處電影敘事的精巧處理。我們說作家善于運用文字間的承轉起合為讀者營造出預先設定的氛圍,然而只有優秀的筆者才能真正達到其創作目的。即便如此,讀者立于文字背后,各自理解同樣大相徑庭,因此這也是優秀文字的魅力所在。這一帶有迷幻色彩的魅力于電影而言,少了許多施展空間,尤其是以文學為藍本的改編電影,情節基本線索,人物關系這兩大重要要素成為已知信息,因此這類電影歷來很難取悅觀眾。但是,銀幕在呈現過程中,音樂、鏡頭與場景的切換,光線對比等都成為完全由導演掌控的要素,于是電影敘事便有了超出文字能力的呈現效果。導演從文字中吸收、消化、解構、重構后,全力將自我理解的文字映像重新投射在銀幕上,于是電影《焚尸人》中每一個重要人物的出場幾乎全都伴隨了面部的夸張特寫,或不安的眼睛,或不屑的嘴唇,且每一個特寫鏡頭以平均2秒的停留時間出現,將原本流暢的敘事切割得支離破碎。這些文字中并未出現的描述,成為導演利用鏡頭自行添加的理解,承擔恐怖氛圍營造任務的同時,達成了電影敘事的巧妙所在。除特寫鏡頭的頻繁介入外,電影《焚尸人》還將小說的結尾做了延續化處理。小說敘事在妻子被害后截止,而同樣具有猶太血統的兒女并未做出安排,即便讀者已知,兩個孩子也難逃厄運。在電影這里,導演延長了故事的走向,女兒從火葬場的逃脫成了觀影進程的唯一慰藉,并與之前妻子的逆來順受,小兒子的弱小無辜形成鮮明對比,警醒觀眾,當與喪失倫理惡行狹路相逢時,一切的可憐、乞求都不如反抗來得有力、有效。電影《焚尸人》正是通過上述電影敘事技巧,使得其名聲蓋過原著,正如帕拉茨基大學教授、捷克文學史家埃里克·基爾克所言:“我不認為它(《焚尸人》)是作家福克斯最好的作品,我認為它的地位是通過電影改編獲得的。”[4]
繼《焚尸人》之后,20世紀60年代的捷克新一代電影人在戰爭倫理敘事層面給我們留下多部值得深入探討的電影,捷克電影人率先在戰爭主題下展示出超前的現代性,利用并不陌生的情節架構引出直指戰爭的責難,并屢屢在重要電影節上獲得殊榮。由此,鏡頭下對人性細微庸常的關照已然成為捷克電影人的標志之一,這也是捷克新浪潮電影持久發揮影響力的關鍵所在。從平民視角出發,從捷克民族與猶太民族的戰時矛盾關系出發,從文學文本中汲取養分,利用細膩多元的倫理反思在戰爭電影中獨樹一幟,形成了鮮明的捷克電影風格。
結語
法國新浪潮電影在其開端5年后逐漸偃旗息鼓,其他國別的新浪潮運動也都有著類似的狀況,而捷克電影發展出的新浪潮運動直至今日仍表現出其波浪延伸出的漣漪效應。這一方面是由于捷克新浪潮運動中的杰出人物并沒有因為時局改變、資金不足等問題后撤,而是始終活躍在電影創作事業上;另一方面,捷克新浪潮運動中具有標簽意義的闡述對象,至今仍保有巨大的銀幕魅力,具備相對廣域的探討空間。因此,捷克新浪潮電影一方面為我們提供了大量、多元的影視藝術,同時其具備生命力的銀幕闡述機制,也為電影人在未來的發展路徑上提供了一種可行的通路。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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