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奉林
若干年前,英國著名國際關系學者巴里·布贊提出一個使國際關系學術領域擺脫“威斯特伐利亞緊身衣”的命題。1648年歐洲主要國家召開的威斯特伐利亞會議,被認為是近代國際關系的開端,誕生于20世紀初的西方國際關系理論都是建立在1648年之后歐洲國家關系基礎上的,是根據這300多年的歐洲國際關系的經驗得出的結論,但這并不適合解釋東方國家的外交實踐。依此而循之,威斯特伐利亞會議之前和歐洲之外的國家實際上被排除在這個理論之外了。這種傾向也影響到了中國的國際關系研究。中國具有2000多年對外交往的歷史,具有自成體系的思想觀念、制度規范、操作范式和豐富經驗,構成豐富多彩的人類交往史的重要組成部分。如果強行套上“威斯特伐利亞緊身衣”,無疑是圓鑿方枘、削足適履,東方國家的外交實踐無法得到解釋。
中國學者已經充分認識到了這一現實。早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中國學者就已提出了東方外交史的概念。隨著東方國家的整體崛起,中國社會科學理論工作者關注的重大課題,是從國家對外交往的歷史經驗中汲取社會進步的力量。在當前中國與西方國家關系、東西方關系發展的轉折點上,以往的外交史已遠遠不能滿足現實的需要,更不能為面臨的全新形勢與全新任務的中國外交實踐提供新鮮力量。現在比任何時候都更加需要總結與借鑒各民族、各國家與各地區交往交流互動的歷史經驗,回應東方社會面臨的現實挑戰和向未來發展延伸的諸多問題。因此,本世紀初,在前人基礎上,開展東方外交史學科體系建設的課題被提出。國內外專家學者在建立建設東方外交史的學科、學術與話語體系方面大膽探索,終于在史學園地樹起了一面學術旗幟,使國內的東方外交史研究從無到有地發展起來。
從2006年10月第一屆“東方外交史”學術研討會召開后的十幾年來,這種在中國興起的以東方國家本土資源為構建素材、以中國人的史觀為指導的外交史研究,取得了有目共睹的成就。2018年東方外交史被列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支持項目。迄今為止,已先后召開了12屆“東方外交史”專題學術研討會,發表了大量的論文,出版了多部著作,構成相對獨立、自成一體的東方外交史學科,形成對學科概念、學科定性、學科體系、應用理論、發展主線,以及歷史與現實、現實與未來、理論與實踐關系的清醒認識,逐漸顯示出一種盛大氣象。
2020年10月在北京召開的以“東方外交史學科體系建設:歷程、成就與經驗”為主題的第12屆“東方外交史”學術專題研討會,相當充分地體現了這一學科已經達到的深度和廣度,頗為典型地映現出東方外交史研究已經進入了全面總結階段,研究的目光已經投向中國國家崛起的整個文化氛圍。會議提交的論文在許多方面都有不同程度的新進展,推動了東方外交史的科學發展。
會議整體關注到東方外交史學科、學術與話語體系建設,集中討論了東方外交史學科體系構建問題。魏楚雄教授提交的論文指出了構建東方外交史學科體系的重要性。他強調,東方外交史不單單是一部區域外交史,在很大程度上還是向西方學術界既定的話語體系發出的中國聲音。他還提到一個發人深省的問題:東方傳統文化承認和接受世界的多樣性和復雜性,主張求同存異;西方社會的理念與方法趨向于非黑即白、二元對立。多位學者都注意到,東方外交史不同于其他外交史,更不同于一般史書的記載記述,而是有著自己特定的內容與學術使命。東方外交史研究不是簡單的學術問題,所反映的是域內與域外各國的聯系、大國間的博弈,等等,必須把學術研究從書齋擴大到氣象萬千的現實世界。
近現代東方外交與周邊關系是會議研討的重要內容。學者們力圖把歷史上的人和事作為一個發展變化的多面體進行多角度的考究。雷廣臻、何冰教授深挖中國近代外交轉型的困難以及各種制約條件,看到中國外交走向近代的艱難歷程和早期外交官們費盡心智,為保護海外華僑、維護國家主權和收回領土進行的頑強斗爭與不懈努力。劉燕博士比較魏源的《海國圖志》在中日兩國的不同命運,是日本而不是中國,通過《海國圖志》了解世界大勢,從而向西方學習先進的科技、文化、政治與軍事技術,促進社會發展,跟上時代的步伐。
學者們關注近代以來日本外交的曲折發展。孟月明研究員剖析了日本統治臺灣期間全面控制、同化和奴役臺灣人的殖民政策。文春美副研究員在對一戰前日本政黨問題的研究中強調一個重要觀點:日本近代化所導致的城鄉差距,是國家不安定的社會根源。這個看法也恰好印證了美國政治學者亨廷頓所說的“現代性帶來穩定,現代化帶來不穩定”的觀點。孫立祥教授對日本戰后右翼勢力發展、演變與影響等問題作了一次細致的梳理。日本的右翼勢力有“戰前派右翼”與“新右翼”之分,其思想雖有些不同,但對華態度上卻有相當的一致性。
學者們關注東西方文化交流、交匯與交錯問題。李兆良教授的文章值得重視。他以自然科學家的身份審視歷史,多年來他一直在做著一項極有意義的工作,不囿成說,勇翻舊案,成就令人刮目,甚至大膽地提出《坤輿萬國全圖》為明代東方大航海時期的作品,而非來自西方,努力地做著改寫600年來中西交通史的工作。可貴的是,他不僅搜羅百家材料,而且對歷史謬誤亦多有繩正。不論人們是否接受他的觀點,但他治史的勇氣足以令人佩服。

明代《坤輿萬國全圖》。
此外,學者們還關注了“一帶一路”兩棲建設與人類命運共同體問題。馬麗蓉教授揭示“絲路天然伙伴關系”對絲綢之路形成、文明交往和各國社會發展的影響,目的在于為當前國際合作提供有益的借鑒和社會發展的新鮮動力,發揮歷史學在大變革時代的特殊社會功能。鄧超副研究員對馬克思、恩格斯的“太平洋時代”思想展開分析。今天的世界面臨百年未有之變局,推進“太平洋時代”研究,符合世界發展大勢,也符合東方國家整體崛起的現實需要,環太平洋地區研究將是一個永恒的主題。
這次會議的論文正在被編輯為《東方外交史學科體系建設:歷程、成就與經驗》一書,作為“東方外交史研究系列叢書”之一。每年一次全國性的東方外交史會議和每年一本會議論文集,基本反映了當年國內東方外交史研究的水平、動向與進展。幾年前出版的《東方外交史與朝鮮半島問題》一書的序言寫道,東方外交史研究“是一項大規模的學術活動,也是一項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浩大系統工程,這種活動以背后已經產生了強大的歷史趨勢為深層的原動力,會得到越來越多學者的參與和支持,產生巨大的影響力。在別人沒有起步的地方起步,成為我們開拓進取的強大動力。在東方國家整體崛起的時代,經過30余年的交流、引進與吸收,發揮東方學者作用的時代已經來臨”。此語對于即將出版的本書,同樣適用。
看來中國學者的努力,與巴里·布贊教授的“擺脫緊身衣”的主張不謀而合,東西方人的心靈是有一定相通之處的。
(作者為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