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悠燕
一
今年,肖科宇受邀參加了祭海謝洋節。在這個人口只有20來萬的海島縣,這是一年當中最熱鬧的節日了。
天公不作美,漫天的雨絲突然從天空紛紛墜落,肖科宇連忙掏出雨披穿上。臺下,隨著響起的祭樂聲,幾名身著長袍,峨冠博帶的長者緩緩步入祭祀區,臉上的表情莊嚴肅穆,他們虔誠地遙望著祭火的方向。一群著褐色短褂籠褲的男人們,走過臺下圓形的廣場,高擎粗得像棍子似的棒香,迎風向海行禮。這些人年齡老少不一,身材或胖或瘦,據說都是下過海的漁家漢子。肖科宇想到金老杜,如果他還在世,今天應該也會來吧,和這些人一起祭海謝洋,感恩大海的饋贈,祈愿來年風調雨順。
肖科宇曾經向父親追問過關于金老杜的事,她記憶最深的,是當年金老杜帶領的船,捕魚產量年年全縣第一,有一次,他被請到臺上,向大家介紹捕魚經驗。他吭哧了好久說出兩句話:一靠共產黨,二靠水花運。這之后,大家一說起金老杜就會想起他在臺上的發言,他的名氣一下子大起來。第二年,被評為全國勞動模范的金老杜上了北京,和其他勞模一起受到國家最高領導人接見。
回來后,金老杜發言成了癮。他書念得少,為自己講不出花花綠綠的詞羞愧,每次出海,他都帶一本書。別人帶的是新華書店借來的連環畫小人書,他帶的是《毛主席語錄》。等待起網捕魚的間隙,他不是抓緊時間休息,而是拿著書看,看不懂的字記下來。船一攏洋,便去請教崔琴老師。漸漸地,他能把很多語錄背下來。崔琴老師教育學生的時候經常說,你們看看金老大,他年紀比你們大了這么多都還在認真學習,他是我們大家的學習榜樣啊。六一兒童節那天,金老杜被請到學校操場上給同學們講話,他發言的第一句話就是:偉大領袖毛主席說過:飯可以一日不吃,覺可以一日不睡,書不可以一日不讀。
金老杜是個捕黃魚高手,當年被大家稱為黃魚大王。竹島的老人現在還記得,洋面上,幾十艘漁船宛如威風八面的龐大艦隊,氣勢磅礴地駛離碼頭,直奔茫茫大海。金老杜的船一出發,船后便跟滿了密密麻麻的船隊,他船停在哪兒,撒開網,那些船便照著在附近停船撒網。那時,黃魚真多啊,眼前的一片海被鋪成亮燦燦的金色,網出水的剎那間,密集的黃魚閃耀著金光,魚鱗是金片,魚身披金袍。村里人說,門前一港金,這黃魚是跟著金老大來的呢。捕上來的魚太多,他們幾乎整晚都沒睡覺。第二天,大家懷著豐收的喜悅,把船往竹島開。魚從艙底運上岸,全村的村民都來幫忙,從早上一直到中午才卸完貨。每年,爭著要去金老杜船上干活的人太多了,家里簡直要踏破門檻。外地的船只風聞而來,那個時候,金老杜捕魚的洋面可謂“船以千計,人以萬計”,可是,那些人的捕魚產量依然比不過金老杜。他們在背地里說,這金老杜前世肯定是條魚王。
此時,斜斜飛灑的細雨,不疾不徐,像是密密織成的紗簾,在微風中輕輕飄動。雨似乎沒有攪亂人們觀看的興致,看臺上近千個人的目光聚集在表演者身上,他們挺著胸,目不斜視,有一股豪邁的氣勢,在數百面幡旗的獵獵作響中,走過長長的猩紅色地毯,把手里的酒碗高舉過頭,又低首緩緩灑在腳下。突然,肖科宇感覺脖頸一涼,不由縮了脖子往后面看,原來有個小孩撐著傘玩起了飛轉,旁邊的大人見肖科宇回頭,不好意思地笑笑,呵斥著小孩。她笑了下,又回過頭去看。這時,鼓樂和號角齊鳴奏響,像是要沖破云霄。不得不說,有些場面和音樂是會感染人的,比如此時,這種震撼人心的場面讓肖科宇感慨起來。雖然,大海浩瀚無垠,人類卻只能探索海底的5%,對另外95%的海底是未知的。但那些資源也經不起人類的狂捕濫抓,現在,全球超過90%的海洋魚類資源均處于或瀕臨過度捕撈狀態。
幸好,這些年有了休漁期,給大海以休養生息的機會。那些大海里的魚類才能夠得以正常繁殖、生長和發育。人啊,總歸還是要學會和自然和諧相處。
肖科宇看了看時間,想:這次機會難得,既然來了,該去竹島看看虞娘了。這么多年未見,不知道虞娘還記得我否?單位忙,來的時候,她就已跟人打過招呼,自己當天要趕回去的。
二
雨早停了,晴日的天空使大地又炎熱起來。遠闊的海面被陽光照耀著,濺起點點碎碎金箔般的細浪。碼頭上停靠著幾艘漁船,兩個皮膚黝黑的漁民在整理漁網,不一會,就堆疊得高高的,周圍散發著一股濃濃的海腥味。這里變化太大,肖科宇記憶中原來的碼頭已經建起了大片房子。她又去了新碼頭,向人打聽竹島,說是再過半小時會有一班船。
陽光太烈,肖科宇不敢走遠。她戴了一頂遮陽帽,兩只纖細的手臂套了冰絲護袖,她用手掌護住自己發燙的臉頰,坐在石墩上。過了一會,船終于來了。那是一艘鐵殼渡船,兩面透風,船票便宜得很,才2元。船客看樣子都是島上的人,挑擔的,牽網兜的,推著電動車的,還有一個人拎著好幾大包卷筒衛生紙,仿佛要用上一年。船上,靠艙壁的位置有幾條長木凳。肖科宇站著,她有好多年沒坐這樣的船了,仿佛是上個世紀的回憶。單位離家遠,她不太喜歡自己開車,每天出行就是坐地鐵。有時工作忙,華燈初上時才下班。那天,肖科宇坐著坐著打起瞌睡來,醒來一抬頭,突然心中一凜,車廂里這么多埋頭看手機的人,仿佛來自另一個多維空間,無視彼此的存在。直到下車,置身嘈雜熱鬧的人聲和光怪氤氳的燈光里,她不由笑了,哎呀,我還是在熱鬧的人間啊。
船漸漸駛離碼頭,岸上的石墩、海岸、房子和堆積的漁網,就像一幅畫,肖科宇用手機拍了幾張照片。船上大多人都站著,七嘴八舌說著各種各樣的話題。有個人說,聽說要建連島大橋了,小島上的人很快要搬遷。肖科宇的耳朵豎了起來,她轉過頭,看著這個說話的人,一個中年男人,圓頭大耳,滿面紅光,頂著一個圓鼓鼓的大肚子,一看就很開朗健談。
10分鐘的船程,船很快靠了岸。從外圍看起來,小島變化不大,似乎還是原來那個樣,黃色的海水在長長的堤岸上拍擊著,濺起泛著白色泡沫的浪花。零零星星的房子散落在半山坡上,幾棵樟樹的枝葉幾乎鋪天蓋地。肖科宇想起自己曾在那些樹下玩耍,金老杜的老婆虞娘追著調皮的她喊,小宇哎,吃飯嘍!小宇哎,回家嘞!
那年,擔任帶頭船船長的金老杜帶頭集資造大船,船造好后,帶領村里人開辟了新的漁場。每次出洋前,他都要對大伙發言,他揮著手的樣子就像一個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金老杜嗓門很大,說起話來語氣有點急促:毛主席說過,放下包袱,開動機器。現在,我們村有了馬力最大的機帆船,縣里的領導和百姓都在關注著我們,看這次能不能再創奇跡。毛主席還說,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人民群眾有無限的創造力。我相信,只要我們團結一心,一定能再奪高產,再創輝煌!
那時,金老杜已經獲得過無數獎項:全國勞動模范、漁業生產先進個人,優秀共產黨員……除了出洋,就是去省里市里縣里開會,帶回一大堆的獎狀獎牌。
金老杜除了魚捕得好,還能唱好多漁歌。春季黃魚咕咕叫,要聽阿哥踏海潮;夏季烏賊加海蜇,猛猛太陽背脊焦;秋季雜魚由儂挑,網里滾滾艙里跳;冬季北風白雪飄,風里浪里帶魚釣。金老杜人瘦瘦的,唱起歌來音色清亮高亢,肖科宇想,放在今天,他可以穿上漁民的短褂籠褲,到星光大道去一展歌喉。那時,攏洋歸來的金老杜,喝了虞娘自釀的米酒,整個面龐紅彤彤的,他用筷子點著桌子,邊唱邊看著她笑。這首四季捕魚歌從春天唱到冬天,就像金老杜那段時間的風光,每個日子都充滿了熱鬧和繁忙。
船出洋一段日子后,,算算船該回來,肖科宇便會跟著虞娘去碼頭。那天,她們看見幾艘船往村里駛來,帶頭一艘船的桅桿上掛著一件蓑衣。快!快!虞娘興奮地拉著肖科宇的手往回跑,一邊對遇到的村里人說,船來啦!船來啦!
幾乎全村人都出動了,挑籮帶筐飛奔著往碼頭上跑。等船攏岸,船上的幾個人喊著口號走過船板,把沉甸甸的黃魚往岸上挑。肖科宇隨著虞娘站在岸邊等金老杜,一邊聽著那些說話似吵架的船上人聊著他們的成績:整個海面,船多得讓人看不見海,魚多得讓人找不到網。一網下去撈上來幾萬斤大黃魚,當漁網落到甲板的那一刻,一片金燦燦的黃色在網里跳躍。
虞娘說:四月半水魚勿叫,抲魚人老婆雙腳跳。做漁民的老婆苦啊,擔驚受怕,何況這一村人都跟著金老杜,他肩上的擔子沉重得很哪。這些年,虞娘跟著金老杜也知道了一些魚類生活規律。比如,吹東風或東南風時,黃魚會隨著潮流向近海涌來。一旦轉刮西風或西北風,黃魚就會無影無蹤,好像魚被風掃光了一樣,因而漁民會說,東南風是魚車,西北風是冤家。還有,大黃魚產卵時會發出很響的叫聲。雄魚聲音高,像青蛙呱呱叫。雌魚叫聲低,如煤氣燈點燃時嗤嗤響。捕魚人聽到魚叫就高興,金老杜會趴下身子,用耳朵貼在船板上,從叫聲中判斷魚群密集程度和所處位置,然后帶領船隊下網捕撈。
每當船攏洋,村里似過節般的熱鬧,獎勵高產的一面面紅旗,喧天的鑼鼓聲,墻上的獎勵榜,感染了每個人的情緒。那些下海的漁民們像喝了酒似的,臉紅彤彤的,彼此間大聲說話,歡笑,打鬧,眉宇間洋溢著喜氣。村里的木匠、泥水匠坐不住了,放下手里的工具紛紛跟著下了海。
那段時間,村里的葉小弄逢人便搖頭嘆息,這樣下去,海里魚要捕光了。
金老杜聽見了,說,葉小弄,你年紀輕輕不肯下海也算了,還說這么喪氣的話。毛主席說過,人民生活是一切文學藝術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唯一源泉。大海里的魚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
沒人去追究金老杜引用的正不正確,他們對他說出來的話和好記性總是肅然起敬。
那時,人們像中了邪似的,捕魚高產的熱情刺激著每個人的神經。“大鬧東海龍宮,誓取千擔黃魚。”“以漁場為家,海洋為工場。”黃魚運到縣城,一斤才賣1角多一點,政府號召大家為了支援漁民兄弟,都來吃愛國魚。為了吃掉那些成堆的黃魚,很多人買來曬鲞、腌制、燒煮。那時,整個村落散發著濃濃的腥味,還有臭味。那是來不及收拾的黃魚因為天熱發臭了,村民們把大簍大簍的魚往海灘邊傾倒,蒼蠅飛舞,惡臭撲鼻。
那天,金老杜拎著一條大魚進門,肖科宇高興地撲上去抱,黃燦燦的大黃魚像披了一層金鱗甲。金老杜說,來來,小宇,比比看,是不是跟你一樣高?
肖科宇叫,哈哈,還是我高一點點哦!她站在旁邊興致勃勃地看金老杜剖魚。她喜歡收集黃魚腦石,銀白色的黃魚腦石,透明堅硬如石頭顆粒。她和小伙伴管這叫黃魚宗宗,經常在一起玩用手指彈黃魚腦石的游戲。金老杜手法利落,刮魚鱗,去內臟,剖肚,挖魚鰓,除腥線,洗干凈魚腦石,然后像變戲法似的在小宇面前張開手掌,喏,黃魚宗宗。
哇呀,好大!
來來,我們看看這條魚幾歲了?
金老杜抓過魚腦石,說這里藏著魚的年紀。他將魚腦石磨成薄片,告訴肖科宇,這一圈圈的形狀叫同心環,那就是年輪。然后數了起來,說,這條魚有29歲了,相當于人的百歲壽星。小宇,我們吃了它的肉,將來會成為老壽星哦。
三
金老杜沒有成為老壽星。這年,在漁場的一次大風災中,連船帶人消失在海洋上,連尸首都沒撈回來。聽到這個噩耗時,肖科宇已經離開竹島,來到縣城。她剛進入小學讀一年級。
父母不讓肖科宇去竹島,即使哭鬧不吃飯都無濟于事。過了很長一段日子,父母才來縣城看她和外婆。肖科宇發現,父母性情沉默了很多,他們在她面前絕口不提此事。那時,她總是聽見外婆的長吁短嘆聲。肖科宇后來才知道,竹島十棺九空,很多女人成了寡婦。
考上大學那一年,肖科宇去過一次竹島,見到了虞娘。虞娘的樣子讓她大吃一驚,那個記憶中豐腴的虞娘此時又瘦又老,鬢白的發絲,瘦削的身材,佝僂的脊背,如換了一個人。肖科宇說自己就是她養大的小宇時,她的臉上才慢慢露出笑容。虞娘留她吃飯,給她做小時喜歡吃的地瓜老鼠。虞娘要去菜場買菜,說去割點肉回來,肖科宇攔住了她。那天菜是全素,虞娘說,自從金老杜出事后,我就開始吃素。捕了這么多魚,殺生太多,我們都是有罪的人。
肖科宇回想著這些,已經走到大樟樹下。虞娘那兩間水泥平房夾在一大片嶄新的樓房間,顯得有些寒磣。院子鐵門緊閉,上面的紅色油漆斑駁掉色。她翻了通訊錄,只有虞娘家的座機號碼,打了一會,聽見屋里電話鈴聲,沒有人來接。虞娘去哪里了呢?記得她曾說過,自從金老杜走了以后,她就沒有離開過竹島,她怕金老杜回來找不到她。這么多年,虞娘門前的大樟樹更高更粗壯了,枝繁葉茂,樹上停滿了嘰嘰喳喳的鳥兒。
那些日子,村子里大人哭,小孩叫,沒人有心思去管那些恐懼茫然的孩子,繚繞的炊煙再不在人們的屋頂準時升起。縣里村里派出船只去洋面搜尋,陸續有遺體被找到。那些絕望的家屬撲在親人遺體上哭啊,顧亮的老婆攥著縣里派來的醫生前襟,非要醫生給他打針。說顧亮沒有死,他只是因為海水泡得太久凍暈了,給他打枚強心針就能活過來。朱銘的老爹,自從兒子的遺體回家后,就一直蹲在兒子的遺體旁,不吃不喝不說話,人如呆了似的。明洋的奶奶,一遍遍地把頭往棺材上撞,喊叫著,老天爺,你該收走的是我這個老婆子,而不是我那可憐的孫子。他才17歲哪。
世間最大的痛,莫過于白發人送黑發人。那些被送上岸的遺體齊刷刷都穿戴得整整齊齊,他們把家里女人給準備的衣裳全穿上了,分的錢用油紙包了貼在內衣口袋。每個人的腰間都系著一根繩索,后面留出一截尾巴。大家落水后,可以憑此在海里互相照顧,死了也不會互相連累。虞娘想到金老杜在船下沉前,叫大家這樣做時的語氣和神情,這是悲壯地赴死啊,他們有多少的不甘和對生的依戀。她知道,金老杜不是一個貪生怕死的人,他只是難過沒能保住大家的活路,即便他能夠活下來,也會成為他一生過不去的坎。
幾天后,除了金老杜,該找的人都找到了,有幾艘船上的人被別的船救上了,雖然有人斷胳膊短腿,至少還活著。那時,虞娘拖著虛弱的身體天天去碼頭,一看見漁船就說是金老杜回來了,她不相信別人的勸慰,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尸。你說,去的時候好好的,怎么就這么沒了?萬一他被別的船救走了呢?萬一他現在一個孤島上呢?她天天哭,眼淚流干了,她的眼睛就是在那時候壞的,看東西眼睛都是模糊的。她的兩個孩子,一個八歲,一個六歲,抱著她的腿哭喊餓,她也不管不顧,一心想著金老杜突然出現在她眼前。醫生說,她是受了刺激傷心過度。村里人說,金老杜的老婆,心性這么強的一個人哪,現在變得瘋瘋癲癲的。兩個孩子跟著她,饑一頓飽一頓地過著。這樣的日子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有一天,金老杜出現在她的夢里,說不要等他了,他不會再回來,好好把兩個孩子養大。虞娘在夢中哭醒。金老杜啊,難道你已經成為無家可歸的孤魂,終日在海洋上海上漂蕩。冬天,海里冷啊,寒風和海水像刀割一樣。夏天,日頭毒辣啊,你在海里會不會被捕了這么多年的魚欺負。一想起這些,虞娘就傷心地幾乎暈過去。她想,如果能夠掏開看看,此時,她的心肯定已經碎成了兩瓣。
是啊,把孩子養大,才對得起金老杜。似乎從那時起,虞娘才清醒過來。每天天剛麻麻亮,她就跟著村里的一幫婦女出發了。她戴著頭巾,穿著雨鞋,拎著籃子,籃子里是一把尖頭的錘子,用來鑿海灘上的牡蠣。冬吃海蠣夏吃蛤,這個季節,是牡蠣采收高峰。海灘邊的風冷得像刀子似的直往身上刮,往頭巾里鉆,臉像被抽了似得生疼。挖牡蠣,看起來似乎不是一個多難的活,用尖錘子錘下礁石上的牡蠣,把殼撬開,把肉挖出來。這個挖也需要技巧,虞娘開始沒經驗,總是錘碎了殼。后來她熟練了,用錘尖對準牡蠣一撬,牡蠣就從礁石上下來了,撬開牡蠣殼,用刀割斷牡蠣筋,將牡蠣連水帶肉倒進碗里。新鮮的牡蠣肉是淺綠色的,趁著這個新鮮勁,她們偷偷拿到縣城的菜場里去賣。
就這樣,虞娘成了趕海的漁嫂,白天,摸海瓜子,泥螺;抓沙蟹,跳跳魚。一年四季,有什么抓什么。晚上,在燈光下織網。再后來,她承包了村里的養殖塘。她把自己想象成金老杜,如果他在,會如何把這個家撐下去。老輩人說,日子是要捱的。一天天捱過去,就會苦出頭。虞娘覺得自己的日子就是每天都咬著牙,憋著勁,直到把兩個孩子養大。孩子念書爭氣,上了大學,然后工作,再也不用她操心了。而她也老了,回首想想,這么多年,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過來的。
以前,一想到這些,虞娘的眼淚便會撲簌簌地直往下落,現在,已經沒有什么事情能讓她情緒起伏。她想,或許是自己的心已經變硬了,像她夢里所見的,她把自己的心放進了一個裝滿鐵屑的石臼里,每天磨,直到把它磨得堅硬如鐵。有時,她會看到鏡子里的自己,那張面無表情的臉上,滿含的隱忍和堅韌。生活,可以把一個女人變得比男人更強大。
五
當年肖科宇上學,她的父母工作忙,是虞娘送她回的縣城外婆家。憑著記憶,七轉八拐,虞娘摸到農鹽路,問了很多人都不知道。正發愁該怎么辦,一個和她年齡相仿的人走過來,說這兒早改名叫長天大道了,至于她打聽的人,正好他認識,原來就住在他隔壁,前些年已經搬了家,去那里要走好長路,應該打的去。那個人給她寫了一個紙條,上面是小區名字和幾幢幾層。虞娘暈車,剛好看見一輛三輪車騎過來,便招呼著坐了上去。人家一聽她去的地方,說那個小區很遠啊,15元。
好吧。虞娘咬咬牙,答應了。坐在車上,她有點氣喘,天氣熱,渾身是汗,摸了手絹擦,一會汗又流下來。
下了小區,她才覺得,這房子怎么跟以前都不一樣啊,這么多,這么高,密密麻麻的,道路彎里彎繞,迷宮似的。她把紙條給門衛,問,這個18幢201室在哪里啊?門衛是個矮小精干的男人,說,您這么大年紀,沒人陪嗎?我剛才看見他拎著東西回來的,現在應該在家。來來,我陪你去吧。
門衛陪虞娘到樓層前指點了下便回去了,虞娘看著這幢陌生的大樓,突然心跳起來。這個念頭在她心里存了好多年,她要說的要做的幾乎都能閉著眼睛背出來,但臨到眼前,心里卻忽然沒了底。窗戶里傳出鍋碗的碰撞聲,水龍頭的流水聲,有人在就好。虞娘開始爬樓,她雖然已年近八十,但因為常年勞動,腳力還不錯。
201室,她看見門牌號了。找了一會,沒找到門鈴,虞娘便拍了門,啪啪!啪啪!她的手心里全是汗,印在紅木門上的手印瘦小,干巴。她擔心手印不會消失,一邊擦一邊拍,后來發現沒有必要這樣做。里面的人是耳朵不好使?還是看見我故意不開門?虞娘手上的勁道大起來,惹得隔壁人家打開了門。這時,門開了,一個滿頭白發的老頭疑惑地看著虞娘,問,你找誰?
虞娘一直擔心自己老眼昏花,但她竟然一眼就認出了他。還好還好,除了老一點,胖一點,變化不大。
肖書記,我是虞娘。金老杜的老婆。
啊,啊,啊。老頭連呼了三聲,似乎在拼命拉回記憶中的人,時光打發走了很多他生命中的人和事,但金老杜,他是不會忘記的。還有眼前這個女人,很長日子,成為他過不去的心結。
坐,快坐。老頭把虞娘讓進屋里,打開電扇,給她倒了一杯茶。
這天氣,熱得很吶。你從………
我從竹島來。我一路打聽過來。
哦。這真不容易。老頭揉著手里的一塊抹布,想著說什么合適。
肖書記,你也坐下來。我說些話就走。
別別,來了就吃了飯再走。
你別忙乎了。來,坐這兒吧。虞娘像是在自己家里。
哦。老頭坐下來,有點局促。
虞娘看了看房子,說,你一個人吶,自己買菜燒飯?崔琴呢?
她走了好幾年了。我在家反正也沒事干,當做鍛煉身體。
唉,人老了,總要走這一步的。肖書記,我知道,這么多年,你心里對我是有疙瘩的。我也是,一直放不下。
老頭沉默了一會,慢慢地說,別提了,當年,形勢就是這樣,我也是沒辦法。你別叫我書記,我早已經不是了。
不,肖書記。虞娘依然叫著,我罵你是殺人兇手,把你和崔琴趕了出來,把你們的花圈給扔了。聽說,你還被村里人打傷了。這么多年,想起來就像是在放電影。知道不,金老杜總是給我托夢,說他在海里冷啊。我受不了,好幾次半夜里,我站在大海邊,想去陪金老杜。
唉,我也不愿回首哪。這么多年,我們托人給你帶的錢和物你都退回來。我知道,這輩子你是不會原諒我了。
我當然不會要你的錢。我咬著牙把孩子養大,以后才有臉面去見金老杜。肖書記,我就問你一句話,當年,金老杜是不是跟你說過,風力會增大,不適宜出海。你說,六七級大風算不了什么,鼓干勁,爭上游,要發展生產,哪里魚多就去哪里捕魚。漁民應該闖蕩四海。
可是,我哪里會料到風力一下子增強到10級以上啊。很多人都想不到,那時候的氣象預報,有時也報不準。
毛主席說過,與天奮斗,其樂無窮!與地奮斗,其樂無窮!與人奮斗,其樂無窮!你知不知道,正是你說的這句話,他帶著人出海了。二十多條人命啊,二十多個寡婦,你心不疼嗎?
老頭漲紅了臉,低下頭不說話,漸漸地,他的眼眶濕潤了。
虞娘不知道,他這一生,所受的打擊并不比她少,就連崔琴的早逝也跟這有關。唯一的女兒跟他們不親,這么多年一直遠走異國,直到前兩年,她才回來,但還是跟他住在不同的城市。
他記得那個深夜,他被憤怒的人們揪著衣領推搡著,那些平時見了他尊敬和氣的鄉親,此時,一個個臉上的表情猙獰兇惡。他麻木地承受著他們的拳頭和咒罵,家里的東西都被砸碎了,地上一片狼藉。有人沖進他們家中,把棉被和衣服拿到院子里點燃了火,熊熊燃起的火焰吞噬著混沌的暗夜,顫抖的火焰如他心底無聲的哭泣。他看見崔琴那雙驚恐的眼睛看著瘋狂的人們,瑟瑟發抖的瘦弱身子躲在角落里。他忍受著村民們的打罵,知道人遇到打擊是需要找一個途徑宣泄的,現在他成了那個出氣孔。那些日子的白天和夜晚,他和縣里村里的干部挨家挨戶慰問村民,發放救濟款,做村民的思想工作。村子小,親挨親,一戶人家出事,跟好幾戶人家都連著關系。家里的事全都扔給了崔琴,崔琴那時還在村里教書,他不知道她是怎么過來的,也沒有心思和精力去安慰她。自從受了那次事件的打擊,崔琴心臟一直不好。過了幾年,調到縣城教書,因為身體原因,學校照顧她去了圖書室,后來又提前退休。
這么多年,他們兩個人似乎都有默契,誰也不提當年的事。但是,他知道,擋在他們生活中的那道陰影一直在,在每一個黑夜的輾轉反側和嘆息中,他從崔琴那雙凹陷失神的大眼睛里,看到那個黑夜在她眼中的熊熊烈火和失去理智的人們扭曲可怕的表情。他只能無言地伸出手,把她瘦小的身體攬在懷里,拍著她的肩膀。他陪她去看過很多醫生,也吃過很多藥。當然,心病還需心藥醫。崔琴也知道,后來就把那些藥都停了,說,沒用,別浪費錢了。我知道自己的身體。
當年,女兒對他們阻擋她去竹島的事一直耿耿于懷,她對他們的冷淡表現出了對這個事件的態度。他不解釋,這么多年,他想,明白的人,自然會明白。小宇是個見過世面的人,讀了那么多書,現在,應該比他們更懂得那段歷史。人的一生,總會遇到一些過不去的坎,不能輕言原諒的錯誤。他無法選擇時代,只能選擇承受。悔恨只會吞噬自己,他選擇在生活的烈火中生存。
他搬來這個小區后,決心改變以前的生活方式,他買了很多歷史書。讀史明鑒,知古鑒今。他覺得,那些歷史人物命運的悲和喜,無不和他所處的時代息息相關。蘇軾說,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是啊,人生本如一場夢,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心胸即便不能做到如大海般遼闊,也該學一汪江水,所有的心結和煩惱,隨之東流,一去不回。
六
時隔多年,他一直以為自己已經放下了那段經歷,今天,虞娘的來訪,把那段封存在他記憶深處的往事又重新打開。他才知道,假裝忘卻并不等于真的忘卻,其實自己并不是一個豁達堅強的人。虞娘就是那段過往,她如那塊投在江中心的石頭,再一次在他心中激起碩大的浪花,散開的層層漣漪很久都不能平息。
虞娘說,肖書記,這么多年,你肯定也難過,是吧?今天,我說完這些話,心里便放下了。真的,我已經不怪你了。我知道,我的日子已經不多了,金老杜也不再喊冷了,他說在那邊等著我過去。這么多年,我天天給他念經超度。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這時,手機鈴聲響起來。老頭站起來,說,我接個電話。
又這么著急回嗎?哦,是嗎?現在我家呢。真的,哪會騙你。老頭看了一眼虞娘,說,是的。……好,那好吧。
他掛了電話,說,是小宇。她去過你家。她說下個月再來,去看你。
小宇,我有好多年沒見了呢。
是啊,就喜歡往外跑。這么多年她一直在國外,前兩年才回來的。國外忙,沒想到回到國內還是這么忙。她媽去世,也只呆了三天又回去了。我都好長日子沒見到她了。
年輕人的世界,我們不懂呢。
也不年輕了,兒子都快大學畢業了。甭說現在,過去的世界我們也不懂啊,只管聽令。是吧?所以,凡事還是要看開些。虞娘,小宇是你帶大的,她也把你當娘呢。
虞娘笑了笑,我知道,小宇從小就是個好孩子。她站起來,肖書記,我走了呢,你要多保重。
不吃飯嗎?留下來,吃了飯再走。
不了,否則趕不上船了。
二人下樓。樓前面是個花園,種滿了玫瑰、月季、梔子花,薔薇,紅的,白的,粉色的花,盛開著,熱鬧得很。
哎呀,這些花可真漂亮。虞娘贊嘆了聲,你這房子位置好,天天可以看到風景。
是啊,紅花綠樹養眼。有時我在花園里走走,打打太極拳,跟一幫老頭聊天下棋。
好,這樣才好。倆人走到小區門口,虞娘說,就送到這里吧,我還是坐三輪車回去。
老頭說,虞娘啊,你一定要多保重。到時,我和小宇一起來看你。
一輛三輪車無聲無息地停在虞娘跟前,虞娘坐上車,向老頭揮揮手。
保重啊,路上小心。老頭的聲音漸漸遠去。一股涼風吹過來,拂在虞娘布滿皺紋的臉上,她想,這風好爽快呀。
騎車子的是個瘦高的中年男人,低著頭,踩著車子用力往前。他的背影,像極了金老杜。虞娘微笑著,閉了眼,感覺像是走在回家的路上。
原載于《群島》2020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