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言辭激烈，我們無話可說

韓茹雪

我是個擅長吵架的人，身邊的朋友都這么說，有的委婉些，說擅長講道理。在很多次實踐后，甚至有了經驗總結。吵架就兩個原則，第一對方不是什么好東西，所以師出有名;第二自己不是什么好東西，所以別怕講話難聽。這類民科理論都是用來打臉的，比如這次的遭遇，一場半小時的罵戰中，我置身其中，卻毫無發揮的可能。

上午9點半，和采訪對象約好去他居住的小區拍攝人物特寫。那是片上世紀90年代建成的老樓，屬于單位集體分房，鄰居們大多彼此熟識，采訪對象在這里長大。幾天前的晚上，我和這位采訪對象來過，沒有門崗，沒有門禁。

這次加上負責攝影的大食老師，還是一樣暢通地進入小區。他倆在二樓拍攝，一個六十來歲的牽著狗的大媽走過來，用粵語問我們在干嘛。我聽不懂。采訪對象開始和她“交流”，只見他們越說越激動。拍攝完畢，我們往外走。好幾個年齡相仿的大媽圍上來，和采訪對象對嗆。大食老師懂粵語，解釋了我們是來拍攝的。對方不依不饒，說我們可能是“白天來踩點，晚上來偷東西”的。

快出小區門，突然一個人把我攔在小區門內，半關著門，橫出只胳膊，外面是我的兩個同伴，里面是幾個喋喋不休的大媽。我跟那條胳膊的主人說，這是非法限制他人人身自由。她不理會。我們要報警，他們要找領導。僵持了一會兒，看我們真的報警，而他們的“領導”沒有任何回復，大食老師又拿出記者證，胳膊松動，我出去了。

后來采訪對象告訴我，這些人不是門衛，是退休了沒事干、平時東家長西家短的住戶，只有后來的一名較年輕的女性，從物業公司那里轉包了看大門的活，“手里有了一點權力，就來為難別人。”

他們要找的“領導”，就是物業公司的人。電話撥出去，沒有人管他們。想想這些人也挺可悲的，過了大半輩子，對待“權力”的方式早已思維固化，沒有就服從，擁有就彰顯。

在這場持續半小時的鬧劇中，看似兩方陣營分立，言辭激烈，其實我們不在一個話語體系中。另外，我不懂粵語，也不在一個方言體系里，結果便是格外委屈，知道自己在挨罵，但不知如何回擊。

以前遇到類似的事，我回擊過。有次出差到一個鄉鎮，沒有出租車，沒有滴滴，當地通行的方式是“包車”（非法營運的黑車）。

車子比約定時間晚了半小時才到，路上又因天熱爆胎，修車半小時。我內心一直毫無波瀾。我看導航顯示快到酒店，便提前付了車錢。不想司機收了錢，就讓我下車，自己走過去。我說有行李箱，要繞護欄，天氣又熱，辛苦他開到酒店門口。

司機沒答應，又往前開了開，說有個地下通道，讓我走過去。說好送到地方，怎么能變卦？我抗議，不送就報警。他開始臟話連篇，不停車也不讓我下車。我在車上報警。同車的還有一個女孩子，說了句“師傅要不你先送我下去”。這名司機把我放在路邊，扔下句臟話，走了。

很快，警察到了，了解完情況，表示“祝你在這里玩得愉快”。后來，警察告訴我，對方不承認辱罵，但我可以告他非法營運，后者是更嚴重的過錯，面臨幾千塊罰款。我心里知道，坐上車的時候，我已經默認了非法營運，但在這種困境中，我還有什么方式去追究呢？我什么辦法都沒有。

這些時刻，經常覺得多年所學不過屠龍之術，而在彼時彼刻，就連這份“領悟”都因為文縐縐而顯得格外滑稽、無用。

都是一些小事，憤怒很快過去。走在路上，進入各種各樣的場景中，類似的事情不停地發生。每一次，只能慶幸，應該再也不會來這個地方，我們將永無交集。但困境總是相似的，只是對面的人會換一個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