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

陳漠

塔在山上，山在城市的中央。從塔頂向下望，能看到整個城市像菌毯一樣向四周蔓延開來。這里是城市的中心，城市的最高處，也是城市夢想的起點。塔與城市共生，合謀，把夢想散布在天空當中。塔就是城市的宗教。

“這就是你寫的？”Editor_42好奇地看著周圍。院子平整的磚石地面上擺著整整齊齊的鐵凳子，穿著條紋睡衣的人在上面坐得東倒西歪，下午的陽光無力穿過霧霾，投射在他們身上。

“嗨！醒醒！”42對著身邊的一個條紋睡衣大聲地喊，這個人依然淌著口水、一動不動?！澳闶墙o他們吃了藥么？”

“不是我。”9787搖了搖頭，“我只是把我腦子里出現的東西記了下來，我腦子里居然會出現這些東西，我自己都覺得很怪異。”

42開始興奮起來了：“我跟你說過的！你現在終于理解我以前的心情？！哈哈哈，一個審查者！一個審查者居然開始創作了！審查者和創作者的身份倒置，這太妙了！”

9787覺得有點尷尬：“這算不上創作吧，這些意象就像是被放進我腦子里的一樣，我都不知道這些東西和現實是什么關系。你不是有朋友在塔工作嗎？我拜托你去問問，結果怎樣了？”

這回輪到42尷尬了：“她其實也不算是在工作啦，只是去做義工而已。而且，Max……我們的情況有點復雜……”

“好吧，不管怎樣，你覺得這里有什么問題?！?787，或者Max，昔日的審查者，面對自己的“創作”感到沒來由的困惑。

42望著院子，望著這一片東倒西歪的人體，有點不知從何說起：“要說奇怪的話……塔本來就很奇怪了，再沒有誰會把這里改造成精神病院吧，可現實就是如此。”

“對了，”42突然想起了什么，“那個人是從塔上跳下去了吧？”

9787想了想，“我記憶中應該是這樣。他從塔上跳下去，然后……后來的事情我想不起來了?！?/p>

兩個人抬起頭，看著不遠處的塔。下午四點的陽光，骯臟而耀眼的光暈在塔的輪廓周圍浮動。

“我要上去。”42下定了決心。

9787嚇了一跳：“你什么意思？不會吧？那很危險！”

42回過頭看著自己的審核員：“這不是你的世界嗎？”他甩開手，向塔走去，就像是邁向征途。也許這是現實，也許這只是某種思維投影，但塔在那兒，那就要上去，管他呢。

9787不知所措，站在院子中間，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跟上去。兩個人的影子在平整的磚石地面上分手，越拖越長。塔默默地看著他們。

42爬到塔的一半，他的人影看上去就已經小到幾寸長了。從云的縫隙中投射下來昏黃的光柱，在潮濕的空氣里來回攪動。

要下雨了。這個世界似乎聽到了這個念頭，云層越加厚了起來，重重疊疊的鐵灰色悶著亮光。

9787站在地面上，42已經要爬到塔頂了，云層越來越低，幾乎變成了黑色，一束束的亮光在努力地掙扎。小得如同火柴一樣的人影在塔頂蠕動，他似乎在喊著什么。地面上的人影突然拼命地揮手。

那一道閃電如上帝之鞭一樣狂暴地擊中塔頂，就像塔羅牌里的景象。

這是一個破舊的房間，墻紙已經暗沉得無法判斷原來的顏色了，但模糊的花紋還在暗示著曾經的豪華。墻角有一片可疑的污漬，總讓人聯想到兇案現場。吧臺后面的墻上有酒品海報，吧臺后面是一個黑黢黢的小房間。另外能看到的就是唱片機和幾套舊桌椅。

一個人從大門外進來，看了看周圍，然后走到一角的桌前坐下。這里已經坐了一個人，陰影遮住了他的臉。

“你也是厲害，約在這種地方見面，你是怎么發現這種地方的？”來人一邊好奇地打量著房間，一邊伸出指頭抹了抹桌面上的灰。

“別擦了，到處都臟?！标幱袄锏娜俗绷松眢w，“你還好吧？”

“我？你以為我會怎樣？我還真像你說的被雷劈死？”

陰影里的人咳嗽了一下：“沒有就好……我只是覺得最近不太對勁，我老是做那個夢。”

來人大大咧咧地踩著椅子的橫檔，“你還真以為你是世界的主宰??？你做個夢，我就該死么？”

“不是這個意思。你不知道那種感覺……老實說，我覺得那就像真的一樣。我能聽到、看到、觸摸到、呼吸到所有的東西。你爬上了塔，然后對我喊著什么，我聽不見，然后閃電……”

來人笑了起來，他站起來看著周圍：“如果這鬼地方真是一個酒吧什么的，那應該……”他走到吧臺前，伸手進去翻揀著雜物。

“你看，事情就有這么巧。”他走回桌前，把東西扔在桌面上，“這里正好就有塔羅牌。”他在一堆紙牌中翻翻撿撿，終于選定了一張，推到對面。

牌上的圖案陳舊不堪，但依然可以看到是一個高聳入云端的塔，一道極其夸張的閃電折了幾個銳角，擊中了塔頂。巨大的王冠從塔頂傾覆，而塔身兩側則是兩個倒置的人，張狂地揮舞著雙手，看上去就像是一頭從塔上撲了下來。

“塔，唯一一張沒好事的大阿卡納牌，組織的破壞，結構的崩潰，所有積累的因，在這一刻都得到了果，僵化的思想與錯誤的抉擇，最后造成突如其來、無法挽回的毀滅?！?/p>

陰影里的人看到牌上熟悉的景象，嗓音都收緊了：“墜落的這兩個人是什么意思？”

“這兩個是代表物質世界與精神世界的兩位領袖，皇帝與教皇?！?/p>

“什么意思？從物質到精神都毀滅了？”

來人撇撇嘴：“就這個意思唄，完蛋了，全完蛋了。”

“那會怎樣？”

“誰知道啊……這世界本來就這樣，腐朽生活、垃圾藝術，完蛋了也沒什么不好……”

陰影里的人猶豫了一下：“內容網絡好像出了點問題……我從檔案里看到一些很不尋常的東西……有個警察不明不白地死在了腦機上，檔案里說是化合物事故，但我去查過……之前圖書館的意外也是這樣……”

來人似乎也嚴肅起來了，他緊張地用手指敲著桌面：“這的確不對勁。你覺得跟那次展會事故有關嗎？從那時開始，就一直有莫名其妙的死亡事件?！?/p>

“我不知道，但維護系統一直在內容網絡里清除這些訊息，我的工作最近一直有這些流程。然后我腦子里就開始有了這些碎片一樣的意象，直到最近，它們變成了一些我能描述的東西，如果你把這些叫做夢的話……”

“什么時候？怎么沒聽你說過？你是不是沉迷腦機時間太長了？該死！你是干這行的！你應該知道你在閱讀它們的時候，它們也在閱讀你！這不是我們的世界，我們控制不了的！”

來人突然站了起來：“不行，我們不能在這一層見面。你這個空間是完全虛構的嗎？沒有任何現實的映射？我就不該答應你見面。這不是我們的世界，我們控制不了的！”

房間里突然閃爍了一下，整個酒吧就像是紙做的一樣，被揉成了一團，就這樣消失了。

一個人從腦機座艙里坐了起來，幽藍色的掃描燈還在漸漸熄滅，操作盤上的顯示屏還在跑著一溜提示語：9787305096204權限錯誤，脫離連接。

慢慢邁出座艙，蹣跚著走到桌子前面。慢慢拉開抽屜，拿出一個盒子，打開，里面是幾張紙牌。他松開手，手里抓著的一張紙牌跌了進去，每一張紙牌都繪制著塔和墜落的人。

Max盯著這一堆塔，輕輕地自言自語：“這是你的世界，但你控制不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