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瑾

午后2點,深圳上空驕陽似火。在一個四面環山的無人機培訓場地,身著制服的交警在教員的指導下完成著對無人機低空飛行的基本操控。
場地另一側,從海南、山東等地專門前來接受無人機培訓的幾名學員,合力擺弄著一架多旋翼無人機,在做試飛開始前最后的調試。
據這家培訓機構的負責人介紹,公司從2015年創立至今,已經累計培訓了無人機飛手3000多名。這其中,像交警一樣的政府公務人員,供職于電網、石化等事業單位的員工,所占比例高達70%。剩下的部分學員則由畢業生、跨界愛好者等無人機領域的準入行者構成。
2016年前后,無人機一夜成為風口,它在各個行業領域的應用得到推廣普及。飛手是銜接無人機與行業應用的最基礎角色,市場對飛手的需求也出現井噴。國家航空植??萍紕撔侣撁嗣貢L蒙艷華曾表示,未來,僅植保無人機飛手,缺口就將有20萬人以上。
相應地,人們也察覺到了這個新的就業機遇,紛紛投身到無人機飛手這片就業藍海。中國民用航空局飛標司去年發布的《中國民航駕駛員發展年度報告》顯示,截至2019年底,全國累計擁有無人機駕駛員執照的人數為67218人。而在2018年,這個數字還僅為44573人。
但在浩大聲勢背后,無人機飛手可能是最快需要思考“淘汰危機”的新興職業。
“隨著無人機越來越自動化、智能化,飛手在無人機作業過程中的作用肯定是會越來越弱化的?!痹跓o人機領域創業已經五年、曾經涉足培訓業務的馮玉坤對南都周刊說。在深圳經營無人機培訓機構騰云航空四年多的劉俊輝也表達了同樣的看法,“早入行的飛手會是行業的基礎核心人員,但后來加入的飛手,很可能會成為被行業淘汰的一批從業者。這是自動化發展必然會出現的一個結果。”
如果說坐在機艙里的機長承載著某種沖上云霄的向往,那么在陸地上操作無人機的飛手,就完全關于腳踏實地的實干。
目前在一家農業植保飛防服務公司當飛手領隊的蔣躍翔(化名)向南都周刊描述了農業飛手的工作日常:飛手帶著無人機到農戶指定的農田,裝配好農藥,提前做好前端測量,在遙控器或者手機端完成無人機的作業程序設置,然后無人機起飛,開始在作物上空來回噴灑農藥。這時,飛手的工作就是確保無人機正常執行預先設定好的程序,必要時應對作業過程中出現的突發狀況。
有一次,蔣躍翔在給無人機設置飛行航線前,沒有注意仔細觀察好場地范圍內的障礙物,無人機在飛行過程中朝電線飛了過去,整個機身掛在了電線上?!斑€好當時飛機沒飛太猛,要不然可能電線都給撞斷了。”
但這樣的意外情況通常比較少發生,在無人機啟動作業之后,飛手都只需要搬個小椅子,坐在田間地頭,等待無人機完成對作物的農藥噴灑。
蔣躍翔在2016年首次接觸無人機,那時他剛從大學的電機專業本科畢業不久,出于愛好,自費買了一臺3000多元的航拍無人機,自己研究操作。到2017年,他開始將無人機朝職業方向發展。當年3月,他以學員身份入職了一家無人機植保公司,由此開啟了當農業植保無人機飛手的職業道路。
目前在湖北一家植保飛防服務公司負責農業協調工作的高攀龍,和蔣躍翔一樣,引著他最初入行的,也是對無人機的興趣。在2016年入行無人機領域、成為了一名自由農業植保無人機飛手前,高攀龍是一名普通的“北漂”上班族,基本沒怎么接觸過無人機。他覺得,自己轉行成為植保方向的無人機飛手,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原來在北京做的也是科技類的工作,對像無人機這類的新事物一直很感興趣,加上自己本來也是農村的?!?/p>
從高攀龍、蔣躍翔入行至今,無人機在農業方面的應用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推廣普及。“2016年,我自己剛入行的時候,無人機在農業這塊的應用起步不算太久,大概也就一兩年的樣子,從業人員很少,市場上對農業植保無人機也不是很認可,因為當時無人機農藥載重量,跟傳統背負式有比較大的差距,所以很多農戶對于無人機是否能有效提高效率都比較懷疑。”高攀龍回憶。
現在,無人機出現在田間地頭已經不算新鮮事了,高攀龍也從一名自由飛手逐漸發展出了一個不小的飛手團隊,現在還協助經營一家專注農業飛防服務的公司。蔣躍翔也走到了自己飛手職業道路的第三個階段:從只是無人機植保公司一名萌新學員,到和兩三個相熟的飛手組建了“飛手游擊隊”,再到現在在一家注重無人機在農業植保上的規模化發展的公司,擔任飛手領隊一職,管理調配著25輛可以同時裝載3臺無人機前往農田作業的飛防母車。
從農業植保行業對無人機飛手的需求也能發現,農業已經成為了無人機應用的最重要的行業之一。人社部2019年年中發布的一份《無人機駕駛員就業景氣現狀分析報告》顯示,中國目前無人機駕駛從業者總量達數十萬人,其中將近15%的從業者分布在植保業。此外,影視航拍、航空測繪、電力巡檢也消化了市場上很大一部分飛手,這四個領域共計吸納的飛手達到了55%。
在2019年4月,無人機飛手被人社部等三部門列為13項新職業之一,成為自2015年版國家職業分類大典頒布以來發布的首批新職業的其中之一,一同進入官方認定的新興職業之列的還有人工智能工程技術人員、大數據工程技術人員、電子競技員等。
蔣躍翔目前正在中部地區的幾個城市的田間地頭,密集地進行著無人機規?;w防作業演示,以讓更多農戶可以了解農業無人機的作業效果,給公司招攬來更多業務。
因為這次他們駕駛的飛防母車和搭載的三臺無人機,都是前一天才剛剛完成改裝出廠,所以,為了確保無人機能在作業時平穩飛行,他們一行四人天剛蒙蒙亮就開始從酒店出發,前往安排好的農田,盡可能多地預留時間調試好無人機,為中午12點才開始的飛防作業演示做好萬全的準備。
在結束這輪密集的演示之后,從4月份開始,蔣躍翔就要跟著母車,從河南省一路向南進行作業了。
“先會在河南、安徽把小麥的最后一噴藥作業完,之后可能會有一次小范圍的轉場到湖北和淮南,開始準備作業水稻的農藥噴灑,然后再慢慢往南,到六、七月份可能就會到洞庭湖和鄱陽湖附近?!?/p>
這輪跨區作業會持續到11月,這期間長達七個月的時間,蔣躍翔會一直保持著在路上的狀態。對于他長期在外奔波的工作模式,蔣躍翔碰到的很多人,聽完都會覺得“苦”,但他自己有不一樣的看法。
“有些人就是喜歡行千里路?!?h3>個體和公司的困境
2014年對無人機駕駛領域來說是非常重要的一年,中國民用航空局授權AOPA(中國航空器擁有者及駕駛員協會)可在未來5年頒發無人機駕駛員合格證。無人機駕駛不再是僅基于業余興趣的操作,變成了需要資質證明的行為。
此后,無人機駕駛員合格證由此成為行業公認的飛手入行門檻。圍繞考取這個駕駛員合格證的飛手培訓班,也由此興起。
但圍繞這個證照展開的飛手培訓,卻因為存在既無法實現想要入行的學員對學習成果期待,又無法滿足有飛手需求的公司的要求,而飽受詬病。
目前,無人機駕駛員合格證培訓學費平均水平為一萬元上下,再加上異地參加培訓、考試過程中的出行、吃住等花銷,整個培訓考證的花銷可以達到兩萬元。許多學員認為,培訓考證的投入產出比有點低。
參加了培訓的人,可能未必還像蔣躍翔一樣堅持在行業里。馮玉坤接觸過很多跨界新飛手,他的感受是,“參加培訓的100個人里,在無人機這個行業留下來的能有20個人,都是不錯的了?!?/p>
他形容,碰到的新飛手大多數情況下都是充滿期待想進入無人機行業,但當真正進入行業,會發現期待破滅,“所以說有很大一批考了證的學員,其實最終是放棄了無人機這個行業。”
這個期待大多數情況下指向“薪水”。學員選擇考證當飛手,很多都是沖著傳聞中的高薪水來的。但實際上,飛手的薪水并不算太高。“比較基礎的新飛手,基本上薪資水平都是4000-5000塊錢上下,根本達不到網上宣傳的月入過萬的水平,”馮玉坤說,在他之前還經營飛手培訓時,曾經聽說過行業內的友商,一個月花上20萬元投入到搜索引擎的競價排名上,就是用來營銷飛手收入高,以吸引更多人參加飛手培訓。
除了薪水不理想,“萌新”飛手的困境還在于職業地位不高。“如果你只是拿了一個證,就像你考駕照一樣,只是背了題,拼命練好了倒車入庫,這對于一個企業來說,其實效用是不大的,就拿農業植保這塊的飛手來說,農業是一個季節性的行業,公司不可能做到讓飛手天天都去飛飛機,并沒有持續性的大需求,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你只是單一地掌握了飛行知識,其實確實你在公司、行業的地位都不會很高?!?/p>
馮玉坤表示,“在這樣的情況下,本身對無人機這塊興趣不太大,只是沖著薪資、就業前景這些來的新飛手,就很容易堅持不下去,可能都沒賺回培訓花的錢,他們就離開行業了,所以很多跨界新飛手對考證這件事有怨言?!?/p>
一邊是找不到理想工作的飛手,另一邊則是找不到理想飛手的公司。
高攀龍坦言,他不一定會要那些通過培訓拿到了證照的飛手?!巴ǔo人機廠商會給我們提供一些配套的培訓,培訓花費也不會太高,像極飛的培訓費大概是在1000元上下,大疆從2000-6500這樣的都有,培訓內容對操作農業植保無人機是夠用的,像我們招人,可能傾向招經過這些無人機廠商培訓的,因為這就夠用了,不會說專門看有沒有民航局發的證照,在農業植保這塊,飛手其實最重要的還要有農業方面的知識。”
市面上絕大多數培訓機構并不提供教授行業背景知識的課程。劉俊輝坦言,“我們在教學過程中涉及的行業知識比較有限,以農業為例,農業行業知識都是為輔的,我們會說到比較矮的農作物,要飛多高,飛丘陵地帶要怎么設置航線,但你要是說殺什么蟲要用什么農藥,那就是農戶的事情了,所以我們一般不會涉及?!?/p>
“即便是一個機構學出來的飛手,水平也會有差。有的人可能是本身無人機操作方面已經很熟練了,考證只是順帶的事兒,但有的人可能就是蒙一下,想著混個證照,培訓機構可能想做的是前者,但也不一定能達到這樣的效果,就變成了其實市面上的飛手,素質差距很大。”
光明日報曾援引國際數據公司IDC一組統計,數據顯示,到2019年年底,中國無人機年銷售量將達到196萬架,其中消費級無人機150萬架,工業級無人機46萬架,預計未來五年無人機駕駛員人才需求量近100萬人。
劉俊輝表示,從他目前的從業觀察來看,這個行業缺口統計,事實上偏大了?!安坏?0萬的飛手需求會比較合理,既不會說過多,也不會說到未來從業人員過少,在我看來,20萬飛手應該是能滿足中國目前市場需求了?!?/p>
馮玉坤表達了類似的看法,他認為,新飛手并沒有一些媒體宣傳的有那么多就業機會?!捌鋵崿F在的飛手,真正消化比較大的行業應用這一塊,就植保無人機,還有測繪方面對飛手的需求會比較大一點。其他的方面的話,其實無人機的市場規模,現在行業應用這一塊它是沒有起來的,所以說飛手需求不大,另外還有一塊就是本來在職的員工,公司要求他們再培訓增加一點操作無人機的技能,滿足新的需要,所以總的來說,新飛手的機會并沒有大家所認為的那么大?!?/p>
在劉俊輝看來,就無人機行業發展現在的階段來說,飛手在整個無人機產業鏈中是一個具有銜接意義的操作者?!八麄兪倾暯犹峁┓辗胶唾徺I服務方的載體,提供服務方就有可能是無人機廠商、飛防服務商等,購買服務方就可能是政府、農戶等,飛手就帶著飛行器,去給這些購買服務的用戶提供飛行服務,而飛手的專業程度就決定了最終的服務質量,所以說飛手像是服務雙方一個交會的節點,他們可以說是無人機應用一個很重要的形象代表。”
但這個未來可能飛手的地位就會隨著自動化而很大程度地弱化。劉俊輝提到,“我們會傾向于認為,從2014年到現在,就已經進入到這個行業當飛手的人,他可以理解為是未來整個無人機行業一個基礎的核心成員。因為這些人盡管可能一開始也是只有基礎知識的飛手,但他們入行早,跟著行業一起探索發展積累經驗,等到行業成熟了,他們專業知識也更加成熟豐富了。但是如果是一兩年之后或者更晚再來進入行業當飛手的,在我看來,這些人可能會成為被行業淘汰的人員。”
不僅新飛手 可能很難找到新的入職坑位, 原來已經入行的飛手, 也正在面臨著難以適應行業發展趨勢的尷尬局面。
在他看來,隨著無人機的自動化程度提高,企業需要飛手必定會越來越少。“當然現在還處于一個無人機行業的迸發期,還需要大量的飛手去噴灑農藥、巡查電線等等,目前來講,全中國有無人機飛行執照的就7萬多人,這毫無疑問是不夠的,行業未來肯定還會有需求,但未來到底到哪個數,飛手就到了一個飽和狀態,我們也無法預知。”
事實上,這種形勢已經出現。在蔣躍翔前往作業團隊一行四人中,只有一人承擔真正的飛手工作,同時負責三臺無人機的操作。
具體到農業植保,高攀龍覺得,飛手對整個農業的價值,遠大于飛機操作?!爸袊壳皬氖罗r業生產的大部分農戶,其實都很盲目的,一方面是不具備農業生產方面的專業知識,另一方面生產效率也比較低。專業飛手的到來,其實不僅是帶來了生產方式上的變革,還能讓專業的農業知識得到普及?!?/p>
事實上,這業內人士普遍持有的觀點,飛手的專業程度,并不僅僅由無人機飛行操作的技術決定,相比無人機操作技能,飛手對各類知識的綜合掌握程度顯得更為重要。

2016年11月14日,位于北京市通州區臺湖鎮的一家無人機培訓機構,學員們在進行理論知識學習,教員手持固定翼無人機進行講解。
“真正優秀的飛手,可能需要上懂天文,下懂地理。在為無人機設定飛行路線、程序等的過程中,飛手要思考很多東西,涉及內容包括了航線規劃、空間思維、天氣地理,需要有比較綜合完備的知識面,”劉俊輝說。
這可能只是飛手入門第一關,第二關是飛手還需要掌握應用領域的專業知識。比如在農業植保方面,高攀龍認為,應用過程中,對無人機操作其實要求不高,農業常識更為重要?!霸谵r業生產農業服務這塊的話,無人機操作只是一個很基本的東西,有些飛手可能經過一兩天的熟悉,基本上都能掌握,因為無人機用在比如說農藥噴灑時,基本都是低空平穩飛行,所以沒有太多操作難度,但是飛手需要更多的農業知識,比如說農藥的配比、農藥藥效持續的時間等等?!?/p>
而馮玉坤認為,未來飛手的最終走向應該是“飛手+”的角色?!帮w手的最終出路,肯定是一個復合型人才,無人機行業未來肯定會越分越細?!?/p>
他解釋,比如說飛手想一直在農業植保這塊做下去,那他就必須要在會飛飛機之余,對病蟲害防治、農藥應用這方面多些了解?!耙痪褪悄愠藭w飛機之外,還掌握了無人機背后的一些原理知識,可以往產業鏈的上游走??傊w手未來的作用肯定是會越來越弱化的,會飛飛機只能說是一個最基本的技能,而不能成為一個核心競爭力。”馮玉坤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