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潮汕，吃即文化

前幾天到汕頭大學開會，安排去觀潮州廣濟橋燈光秀。從汕頭驅車一小時，去潮州古城晚餐。原本以為多次訪問，新鮮感消失，沒有寫作靈感了。不料古風撲面，興致盎然依舊。

“潮世界”：工夫茶、潮菜、潮工藝、潮祭祀?

白天參觀最后半小時進入開元寺，因為同行蔣述卓先生研究宗教，經幢法事等多有介紹，不免延滯，出門時發現大門緊閉，門房下班，擔心關禁閉了。

不料，留了門，重重拉開，再重重關上。此時夕陽西下，頓生感慨：吾佛慈悲，人心友善。潮汕好感，又添幾分。

牌坊街逛過多次，拐進小街，發現潮繡小店，甚是精致精美，金線入繡，凹凸有致，立體感強;隔壁鋪面煥然一新，因為一改傳統吉祥物題材而極具現代國畫感，吳冠中山水小品臨摹繡品，竟帶出幾分時尚。墻角意外發現吳南生書法，名家呀！我嚷道。

店主道：名家嗎？我還有饒宗頤書法。

我大驚問道：如何得到？店主靚姐淡定一笑：大師是我奶奶的堂哥！

聽罷此言，分外驚喜。告知廣州來訪，仰慕大師。靚姐陳菁菁旋即熱情介紹潮繡，并沒有因為我們沒買而失望，只說緣分呀緣分，讓人感動。 走出猷巷，又順名人故居路牌拐進另一條巷子，來到松廬，一看門牌，原來又與饒大師有關——他父親饒鍔的故居，后來轉賣他人。饒家曾是潮州城大家豪門，或許家道中落后出手祖宅。

潮膳樓，骨子里的潮汕味。滷鵝搶眼，拼盤有味，鵝頭最貴;普寧豆腐，韭菜白醋，獨步天下;金湯花膠羹，與廣府花膠湯相似;蝦仁石榴球，則是尋常食材細致打理，鮮蝦仁與菇丁筍丁等為餡，包裹出品，又有西餐品相，煞是美觀，惹人食欲。潮州蠔烙最有名，與臺灣煎蠔烙乃同根同源，鮮美蠔仔白白嫩，調入蛋汁油煎成餅，色香味俱全，口感柔滑加香脆，品質尤為上佳;至于手打牛肉、牛肉火鍋等更是妙不可言，美不勝收矣。就是水果拼盤，也因為用百香果鮮汁調味，而顯得與眾不同。真可謂“食在廣州，味在潮州”。

食罷晚餐，再次步入牌坊街，正是燈火萬家時刻：燈光放射，牌坊與古城門樓通體明亮，層次感凸顯，“偉岸與巍峨”已不足以形容。古街古樓古城墻，熙熙攘攘居民，燈火通明店鋪，鍋鑊氣彌漫小吃，心滿意足食客，千年古城傳統恰在夜色間延續流動，似古墻下韓江，日夜奔流，永不止息。

在潮汕可以感受“種田如繡花”，感受油鹽醬醋茶日常生活的滿足，讓人深思：GDP高低與幸福感并不呈現正比，潮汕人成功地維護了他們自足的世界。工夫茶、潮菜、潮工藝、潮祭祀…… 廣州的學者阿柳認為：雖然潮汕人至今維護了自足的生活世界，但精英們卻沒有留駐于這自足世界，只是偶爾回去感受一下幸福。

看來，潮汕人維護的生活傳統并不能完全滿足現代年輕人的人生需求，幸福感也是不同人不同看法，就看各自的人生需要什么？這個問題值得辨析一番。 小城市工作機會少，人生選項少，卻是確定無疑的。

試想，若沒有當年潮汕人下南洋出海打拼，又那有潮汕人的財富與文化影響呢？

澄海人因為文化沉淀而“傲嬌”？?

澄海，從前，獨立縣市;現在，汕頭一個區。澄海人說，先有澄海，后有汕頭。前輩晚輩，資歷大大不同。

澄海三大名片：紅頭船、樟林港以及陳慈黌故居。均與汕頭港密切相關。汕頭1860年開埠，一躍而為近代中國重要對外通商口岸，其前世就是澄海樟林港。歷史演進的順序如下：紅頭船百年從漳林港出發，隨著海岸線后撤，汕頭港逐漸替代老碼頭。故言前世今生，樟林為前世，汕頭為今生。

歷史本來就是風水輪流轉。潮州八邑，劃出古代潮汕文化版圖。潮汕文化中心歷代不同：漢代時是揭陽，唐宋時在潮州，明清時則為澄海。因為海絲之路的起點在澄海樟林古港，紅頭船揚帆遠航，海上貿易拉動經濟。 有了樟林港，也才有了后面汕頭港。“火輪進入汕頭港”，潮汕現代化開端。 潮汕生意集中汕頭港，大量外資進入，而汕頭開埠則歸功于澄海樟林古港百年鋪墊。從前海船停靠外海，小船拉貨順古港河進港。澄海樟林古碼頭，曾經是廣東重要的海洋稅收之地，廣東從澄海樟林港五口征收的稅款舉足輕重，“乘以彈丸之地”稅收竟占全省1/5。

作家叢維熙慧眼，就曾題字：名在汕頭，魂在澄海。亦是前世今生貫通之意。僑批對澄海近現代發展也扮演了重要角色。

我一進陳慈黌故居，就問汕頭市作協副主席陳躍子先生：如今鄉民生活水平如何？他答：中等，“番畔銀唐山福”，從前僑批經濟基礎打得好。最早在潮汕籍作家郭小東的長篇小說中讀到，繼而在江門博物館看到實物，驚嘆數量巨大。據統計，現存僑批總計約16萬件，潮汕僑批超過12萬件。

此次汕頭大學會議，著名學者高小康教授發言再次提及：親眼所見8塊7毛1面額的僑批，想象海外打拼的男子，急匆匆趕到錢莊，傾其所有郵寄故鄉親人……講到動情處，不禁哽咽。我心頭亦為之一熱，怦然心動。

一位看盡古今事的教授如此動情，可見僑批不只包含金幣，還有許多金錢之外的元素：情感、血緣、家族、倫理等等。同時，也可幫助我們再次理解“廣東離中原很遠，離大海很近”的內在涵義。 細細想來，一件僑批既是匯款單——貧困時代的救命錢，又包含杜甫筆下“家書抵萬金”的親情價值。對僑批進行政治經濟文化、家族倫理血緣等等角度的分析，均可見其價值。陳躍子先生還專門向我出示了他保留的祖上僑批，令我的認識又更加具體而親切。 樟林碼頭貿易如日中天之時，亦是樟林富甲一方之日，有經濟財富基礎，才有文化教育，名人輩出。其中當代散文家秦牧故居就在古港河邊——“四點金”成片民居中。

紅頭船，出海口，下南洋，成千上萬弄潮兒前赴后繼，幾代接力，終有大成就者，贏得萬千財富，于是衣錦還鄉，榮歸故里，回報家鄉。人或不回，置田造屋卻不耽誤。澄海華僑巨富泰國陳慈黌家族就是一例。投資巨大，不遺余力地回鄉構建大宅——載入史冊、奇跡般的嶺東建筑院落。

陳慈黌故居之大，早有耳聞：一日十二時辰，清晨，推開所有門窗需一個時辰;黃昏，關閉所有門窗需要一個時辰。即便如此，抵達莊園，依然令我大為驚訝：規模宏大，房舍儼然，齊整整一大片。

莊園融合南洋元素，外來水泥等材料上乘，加之工藝精湛，一磚一瓦、一欄一柱，均有潮汕特色與南洋情調。中國建筑史上評價極高：與蘇州園林拙政園、滄浪園、胡雪巖故居，山西喬家大院等中華民居享有同樣的地位。 澄海人性格由于靠近大海，相對來說更爽快更果斷，更陽剛一點，不拖泥帶水，具大海性格，也就是我們所說“紅頭船精神”——敢拼敢搏，挑戰大海，挑戰命運。

本地人告知：澄海人與饒平人近似，比潮州果斷;但比饒平有文化;饒平與澄海人地域相鄰、情感相親。但外地人則認為：澄海人有點“傲嬌”，有一種來自歷史傳統的優越感，曾今的經濟中心，如今依舊是“玩具之都”，種種歷史現實之優勢也可視作文化自信吧？這是否屬于“地方敘事”角度？不過，各自偏愛亦是理所當然的。采風隨筆，聊備一說。

澄海在明清時為潮汕中心，引領時尚潮流例證之一：潮劇唱詞與對白皆為澄海話，潮劇演員以澄海人為多;潮劇代表藝術家姚璇秋，就是正宗澄海人。

作家陳躍子的父親是小學校長，愛好寫作，有兩本作品集。他的爺爺是澄海鄉村一位民間燈籠的藝人。這門手藝現在成為他家族傳承百年的民間工藝，他的叔叔、堂弟繼承了這門手藝。 村后的竹子，手中的篾刀，祖屋的工坊，無數根金黃色、細長而柔韌篾條，巧奪天工地編織成燈籠的骨架——其本身就是一件工藝品：線條交織回環，柔軟而具彈性，有一種現代設計的流暢動感;陽光照耀下，呈現出迷宮夢幻般圖案，令我驚嘆。骨架裹上棉紙，刷上油漆，寫上紅字，即刻回到從前鄉村歲月，游神節慶的日子，映著月光，亮著燭火。

如今，煌園油紙燈籠，突破傳統制作方式與銷售模式，網購網銷，走俏市場;這些燈籠不但供當地鄉村節慶游神所用，而且逐步在海內外打開銷路，一個大燈籠售價四五百元，對方看樣訂貨，這里紙箱打包，快遞到家。燈籠由小到大，特色濃郁，喜慶吉祥。有的飯店為了裝飾，可以定制一條長龍般的燈籠陣勢，煞是壯觀。

美食扎推：龍舌魚、潮州蠔烙、鼠殼粿、獅頭鵝?

樟林鎮海鮮農莊，盡顯澄海美食民間風味。龍舌魚，又稱狗舌魚、鞋底魚，學名比目魚：扁扁寬寬薄薄魚身，魚肉鮮嫩異常;將魚頭用筷子夾住，全魚入嘴，巧妙掌握牙齒和舌頭力度，輕輕一拖，魚肉盡脫，完整魚骨頭拖出口來。 樟林本地作家陳琦命名的加味蠔烙，亦是佳品。潮州蠔烙基礎上填加豆腐魚，增其口感鮮嫩，豆腐魚也稱龍頭魚，若豆腐入口即化;龍須菜魚丸湯，龍須菜是專門種植作為養殖鮑魚的飼料;鮑魚屬山珍海味排名前列，其飼料也同樣珍貴。竹節蟶乃海產品，口感嫩滑且保有韌性。

三種粿仔合成拼盤：韭菜粿、蝦子粿、芋泥鴨肉粿，各具美味，既可主食，亦可茶點。陳琦贈我鼠殼粿一袋，造型若尖尖鼠頭，上有印字花紋，甚是精美。鼠殼粿包含餡料，有葷有素，各家任意發揮;比如，菜蔬豬肉餡加蝦皮。粿仔雖小，卻亦是鮮上加鮮，特色濃郁。 澄海獅頭鵝，名聲遐邇，甚至作為名牌進入廣州。 此鵝為食材的鹵鵝，深得廣東食客喜愛：“鹵鵝研究所”就是當下最紅火的連鎖食店之一。獅頭鵝乃當下食用鵝中體型最大品種，肉豐厚而味美。我初訪潮汕時就見識了當地人酷愛程度，情有獨鐘，就愛這一鵝。 意外在古碼頭石碑旁見到一群圈養獅頭鵝，果然偉岸雄壯，昂首闊步，叫聲響亮。我發聲呼喚，即刻熱烈響應，成群逼近，但相當友好，并不啄我，不由興奮手舞足蹈，仿若指揮一群青春靚仔無伴奏男聲合唱呢。

澄海還有奇異林檎果值得一說。前年文友寄贈四枚，印象深刻。其妙處有二：果實外形肖似釋迦果，與佛祖發髻遙相呼應，我第一眼見，心生佛相;又妙在果肉果皮之間，一層若脂膏一般粘稠果醬，入口香甜柔潤，沁人心脾。

林檎果乃南洋品種落地澄海，經百年培育成為當地名品，1986年榮獲“廣東省優稀水果優質品種獎”。人與物產、郵件、建筑、生活方式、價值觀傳統，多與紅頭船航海貿易相關。海風吹拂，“海洋性”水銀瀉地，無處不在。 難怪潮汕人以“紅頭船”精神自詡。

“海洋性”，肯定是理解廣東地域文化的一把鑰匙。仰望古碼頭高大紅頭船，想象潮汕前輩啟錨遠航：既無鋼船鐵甲現代動力，又無海洋天氣預報保駕;艱苦條件下，以生死挑戰浩瀚大海之情景：其志亦堅韌不拔，其勢亦壯大恢宏！波濤洶涌澎湃，敢闖敢拼弄潮兒也。

廣東潮州，廣濟門。

汕頭龍眼市場內，攤販售賣各式各樣不同口味的粿。

汕頭保留著很多傳統風俗，比如這個鐵枝木偶。

潮汕地區臨海，人稱“石九公”的魚在海釣中上鉤。

澄海，鹵鵝。

（作者簡介：江冰，文化學者，專欄作家，文藝評論家。廣東財經大學教授、廣州市都市文學與都市文化研究基地首席專家，中國小說排行榜評委。入選中國作家協會新銳批評家、廣東省十大優秀社會科學科普專家、中國哲學社會科學界最有影響力學者。著有《浪漫與悲涼的人生》《中華服飾文化》《新媒體時代的80后文學》《酷青春》《這座城，把所有人變成廣州人》《老碼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