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耳 七海

說到物理上的邊界,大家首先想到的就是國家與國家、地區與地區之間的邊界,物理上的邊界一旦界定就不易發生變化;而心理上的邊界則廣泛得多,而且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這個邊界是可以變化的,不僅隨著時代變遷而變,也會根據關系的演變而做出調整。從人際關系上看,親密程度越高則邊界越小,比如夫妻之間,當男女雙方還是普通朋友時邊界很大,而雙方一旦結合,之間距離縮小,邊界也變小;父母和孩子之間的關系則相反,孩子越小時雙方間距離越小、邊界越小,隨著孩子逐漸長大,雙方間距離增大,邊界隨之增大。就個人說來,在強勢人面前邊界小——比如面對領導,而在弱勢人面前邊界大——比如面對下級;一般的情況則是,在熟人或者喜歡的人面前邊界小,在陌生人或者不喜歡的人面前邊界就大。
和兩種邊界的道理相同,每個人都有兩種生存空間:物理空間和心理空間。物理空間是我們生下來后每天都要面對的實際世界,比如天空、海洋、地面和人類社會;心理空間則是我們想象的虛擬世界。相比有形、看得見摸得著的物理空間,心理空間是看不見摸不著的,但是它始終在你的心中。我們每個人都被一種無形的心理空間環繞,在其中有自己心理上的邊界。當我們說“是”或者“不”的時候,我們已經劃定了邊界,盡管自己可能并沒有意識到。
如果是流浪漢,他心中的邊界、或者說底線就是寧可討飯也不能偷盜,偷雞摸狗是他心中底線之外的;如果是合格的法官,他的底線是不徇私情,秉公判案,而不是首先想著自己將獲得什么,或者怎么樣才能讓領導滿意。
在餐飲行業,這種心理上的邊界最容易混淆,也最容易出問題。如果他賣的是特色蝦,其邊界、或者說底線就是明碼實價告訴顧客是論只賣而不是論盤賣的;如果他賣的是特色魚,底線就是實話實說——野生魚就是野生的,養殖的就是養殖的。沒有法律規定蝦只能按盤、不能按只賣,也沒有法律規定野生魚不能賣高價。定價是商家的自由,他愿意怎么賣就怎么賣,只要他能賣得出去;同樣道理,買家愿意怎么買就怎么買,只要有賣的商家就行。法律和行政規定無法管得那么細。

每個人都有兩種生存空間:物理空間和心理空間。
從這個角度說來,近年被曝光、在全國鬧得沸沸揚揚的那幾個宰客餐館,無論青島人按只賣蝦,還是哈爾濱人高價賣野生魚都沒有錯,用現代人的話來說就是,價格沒有最高,只有更高。這些黑心餐館錯在沒有道德底線,利欲熏心,蒙騙顧客——故意模糊按盤賣蝦和按只賣蝦的邊界,故意模糊野生魚和養殖魚邊界。一句話,他們不懂商業的邊界是道德!
為什么這么說?因為盡管商家定價是自由的,但交易得遵守法律。能出得起錢的買家又不是傻瓜,引發爭議時就要解釋為什么自己這樣做,同時要拿出證據。如果比較一下這方面中西方的差別,在這種買賣雙方可能出現邊界模糊狀況、價格高而外地甚至外國顧客不知曉時,西方國家的餐館老板或者侍者常常會提前告知,避免出現不必要的糾紛。他們如果覺得你消費不起,會暗示你提早打退堂鼓,免得大家都浪費時間。
多年前在法國生活時,我倒是見過西方店家以藐視之態對待來自中國的顧客,明白告訴說東西太貴了,言下之意是“你買不起”。而不肯丟面子的中國顧客為了爭一口氣,拍下大筆現金買個自己本來不特別想要的東西。
商業的邊界是道德,對于商家說來,道德就是誠信,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別說騙人上鉤,就是占小便宜的心態都不應該有;對于顧客說來,道德就是寬容,如果啞巴吃黃連,只要對方不是有意為之,吃了就吃了,花了就花了;對于執法人員說來,道德就是公心,很多情況下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無法判斷,只能憑著直覺、經驗和以往的交易記錄。
國人中存在的問題是,不僅部分商家缺乏職業道德,部分執法者也缺乏職業道德,這是最讓人悲哀的。一些黑勢力或者黑社會現象的出現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們和執法人員勾結,或者是后者的不作為,任由其形成氣候,最后只好再來個“專項治理”。同樣的道理,老鼠的出現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沒有貓,或者明明有貓卻不抓老鼠。對于老鼠說來,其邊界就是不能出現在貓活動的地盤上;而對于貓說來,它們存在的意義就是不能讓老鼠猖獗,有一只抓一只,而不是等到老鼠成群、鼠患成災時再下手“專項治鼠”。青島大蝦和哈爾濱“野生魚”的事情初期處理得都不好。或者他們迫于某方面的壓力,或者他們有自身的利益考量。人們看到的不是誠摯道歉和積極主動的賠償,而是護盤——保護他們的地盤!是那種不應該出現的貓和老鼠一起護盤的現象!那時候,老鼠和貓之間已經沒有了邊界,成了某種利益共同體。等到在媒體作用下負面信息排山倒海般涌來、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時,才啟動第二輪調查,將瀆職的當地管理人員查處。只是到了那個時候,全國人民都已經知道青島大蝦和哈爾濱野生魚都不能隨便吃了。
一個人沒有邊界不可怕,怕的是多數人沒有邊界;一個企業沒有邊界不可怕,怕的是多數企業沒有邊界;一個地方政府管理者沒有邊界不可怕,怕的是多數地方政府沒有邊界。所以,在我們國家信用制度還存在一定缺失的這個階段,要持續不斷地進行這種“邊界教育”,針對所有社會角色——包括自然人和法人、管理者和被管理者、執法者和監督者,尤其是后者。
物理上的世界需要成文法律和規則調節,心理上的世界則需要不成文道德調節。物理上的邊界就是做任何事都要遵守法律,或者說不能觸犯法律;心理上的邊界就是做任何事是都要遵循道德,或者說不能昧著良心。
做任何事都要想到邊界,做任何事都要想到底線。就像人們常說的“別過分啊”,其意思就是告誡你不要越界,適可而止。過猶不及這個成語說的也是邊界,如果這個界限沒有掌握好,做了比不做的效果還差。
大家知道,法律是不嚴謹的,所以有各種解釋、不同的執行方式,所以控辯雙方常常就一個條文、一種案情作出不同的解讀;大家也知道,法律是滯后的,在我們國家有時甚至是嚴重滯后,事件發生了,卻沒有法規制衡;大家還知道,在不同的國家,法律規定可能是不同的,比如伊斯蘭國家和基督教國家就有很大不同。實際上,即便有法律條文存在,即便有文字的規定,人們也不見得知道,也不見得記住。所以在現實生活中,規范人們行為的常常不是法律,而是道德。道德不是議會投票通過后頒布的文字,也無法像法律判決那樣可以計量,它甚至可能連潛規則都不是,但是它就在那里,千萬年來人類社會從一種形態過渡到另一種形態,它基本的東西卻沒有改變。
道德不是法律的補充,而是人們心中的法律。法律是有邊界的,道德沒有。比如,向惡的邊界沒有余地、不能伸縮,向善的邊界卻可以有余地、可以伸縮。在《悲慘世界》這部人道主義曠世之作中,男主角冉·阿讓在被神父收留后卻偷了教堂的銀器。當警察人贓俱獲、將其扭送到神父面前時,寬容的神父竟然說這些銀器是自己主動送給冉·阿讓的,使得后者逃過了牢獄之災,讓這個天良未泯的家伙心靈受到極大的震撼,從此棄惡從善。社會上從此少個小惡,卻多了個大善。神父違反法律了么?當然違反了!神父違反道德了嗎?沒有!在道德的指引下,人的胸襟就像雨果描述的那樣,可以像大海一樣深邃,也可以像天空一樣寬闊。
從這個意義上講,商業的邊界是道德,維權的邊界也是道德,執法的邊界還是道德。那么,感情的邊界呢?

2018年5月,英國外長鮑里斯·約翰遜造訪希斯羅海關大樓,視察繳獲的象牙、犀牛角等和非法野生動物貿易有關的物品。
我曾經看到一篇很短、平實卻感人的小文章。故事說的是一位美國婦女在長途飛行中趕上了吃飯時間,機艙廣播有漢堡銷售,5美元一個。這位婦女鄰座的10名美國大兵私下嘀咕吃還是不吃,有名士兵說5美元也不便宜就算了,反正幾小時后到達軍事基地,再吃那里的免費餐。她聽后惻隱之心大發,悄悄將50美元交給乘務員讓她拿10個漢堡,士兵們每人一個。這讓那位中年婦女乘務員感動得不得了,拉住她的手說:“我兒子剛剛派往伊拉克,您這么做,就像為他做一樣。”之后她特意將飛機上最好的餐食送給這位婦女。

電影《悲慘世界》劇照。
和一個個小國相鄰的歐洲不一樣,北美只有加拿大、美國和墨西哥3個國家,加拿大面積最大,墨西哥最小,美國居中。即便如此,在美國如果東西飛的話,需要5個多小時時間,中途一定會趕上一個飯點。北美航空公司進入21世紀后日益平民化,這種東西向的國內航班即便是飛行幾個小時也沒有頭等艙,有的航班甚至沒有商務艙。乘客一律平等,乘坐經濟艙出行,而且只有少量免費飲料,沒有免費餐食,餓了就得自己花錢買。
在中國的話,這里就存在著巨大的商機。看看國內機場、新建高鐵站中那些眼花繚亂的各種餐館就會明白。那些幾乎將所有旅客正常進出口、疏散通道、路線圖標志以及公益廣告全部霸道式遮攔的眾多餐館,叫賣的食品都基本上屬于快餐,卻比街頭的同類餐飲貴很多。如果在地面上還有不同選擇的話,在天上則毫無競爭者,這時,將餐飲賣出天價也并非不會發生。但是,同樣追求利潤的美國航空公司并沒有這樣做,就像在地面上建平價酒店一樣,他們在天上也追求平價航空。就是讓去機場出行和去車站出行一樣,不用花費更多的錢。

在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最艱難的時候,仍然有一些食品餐廳堅持開業,做好吃的食物,以便宜的價格外賣給顧客。
美國大兵的行為也令人沉思。他們或許是兄弟姐妹多因而知道節省,或許不像國內獨生子女那樣父母給的零花錢比較多、花錢不當一回事。這些年輕的大胃王們寧可餓著肚子、堅持好幾小時、熬到基地吃免費餐,也不愿意亂花錢,即便只是吃個果腹的漢堡,還是在飯點上,而5美元在紐約大街上也就是2瓶軟飲料的價錢。
接下來發生的一連串后續也令人感動。連機長都在自動導航期間一邊查看著座位號、一邊摸索著走過來要求和這位善良的婦女握手,而且聲音洪亮地表示自己曾經是軍人,駕駛過軍機,“在服役時有人在飛機上給我買過餐食,只因為我身著軍服,這是我終生難忘的恩惠。”他大聲說后,機艙里響起一片掌聲,這位做好事不求回報的婦女當時臉就紅了。
此后的飛行途中,這位可敬的婦女無論是走在過道里還是在下機途中,都有人悄悄塞給她錢,表示自己也要參與進來,一共收到3份,都被這個婦女轉給了軍人。這些美國人都做得非常隱蔽,或者以握手的方式,或者默默過來要表示一下敬意,不求別的。而且他們都精于計算,支付一半,不搶頭彩,不露風頭,甚至不告訴美國大兵自己也受到感動,因而也加入義舉。乘務員是懂得感恩的。她被這位婦女的行為感動,不惜違反規定,拿出飛機上最好的餐食表達自己的敬意。而這種違反規定的行為,一定會得到乘務長甚至機長的諒解,他們反而會鼓勵這樣的舉動。

麥當勞在印度提供速食產品,菜單種類繁多,其價格也比其他國家的便宜許多。
機長是懂得感恩的,所以在知道這件事情后特地來到機艙,大聲向婦女表示感謝,讓周圍的人知道這是一種令人欽佩的善舉。試想一下,如果機長知道這件事后毫無反應,如果空姐沒有表揚鼓勵這種行為,如果旁邊的人熟視無睹,那這位愛心婦女會有何感想?下次她還會這樣做嗎?
如果說感恩是一種美德,那么低調就是一種修養。首先,受感動的乘客沒有大聲疾呼,也沒有人云亦云跟風般行動,而是選擇私下表達心意,默默奉上,并不想讓那些軍人知道。其實在他們內心深處,也更想對這位婦女、對這樣的行為表示敬意。其次,他們只是奉送了一半——25美元。這25美元與其說是一種心意,不如說是一種責任。在這位婦女面前,他們看到了人間的關愛和憐憫,看到了互助精神,也就看到了自己的責任。那么如果盡責,他們不會剝奪別人應盡的責任和義務,所以他們用“加入一半”這種方式來表達。試想一下,假如他們大咧咧地說50美元我都出了,像個大款一樣,那初始的捐獻者會感動嗎?會接受嗎?——他其實剝奪了其他人奉獻的權利。

老師陪同學生進入市場,引導他們做出健康購物的選擇。
這讓我想起亞當·斯密在《道德情操論》中說的“情感適度宣泄”。他指出,人類情感要表現適度,因為只有表現和發泄適度的情感才是最完美的情感,同時也是一種美德。所謂適度,就是在人際交往中讓人感到合適的程度、讓人感到合適的行為、讓人感到舒適的舉止。比如中國人講究的“觀棋不語”,不能因為自己看出棋路就胡亂支招兒。說話辦事都要恰到好處,不大不小,不多不少,不高不低。即便奉獻也是如此。你可以稱其為騎士精神,也可以將其定義為紳士風度,無論是哪一種都值得贊揚。
(責編:常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