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王羲之有眾多書法作品,其中《蘭亭集序》被稱為“天下第一行書”。《蘭亭集序》得此盛傳,不僅是因為全篇整體布局流變協調、行筆流美自然,更關鍵的是文中回應了一個人類永存的主題——生死問題,文章正是通過對生死問題的回答——“死生亦大矣”,使其思想深度得以升華。其實,在《蘭亭集序》中,“變與不變”的思想貫穿全文,體現了超越生死的生命意境之美。因此,本文從三個方面來解析《蘭亭集序》中的變與不變:一是在字形、筆畫中所體現出的創造的變與不變;二是從“俯仰”中貫穿的生命行為的變與不變;三是從“樂—痛—悲”的情感中所體現的古今貫通之“感”的變與不變。
關鍵詞:王羲之;《蘭亭集序》;俯仰;悲樂;變與不變
中圖分類號:J292.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1)03-0-02
1 《蘭亭集序》創作的變與不變
王羲之生活于我國歷史上最動亂的時代——魏晉南北朝。宗白華認為魏晉時期是在“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時代”[1]。“禍兮福之所倚”,正是這樣的時代使人的思想得到了極大的解放,魏晉士人追求精神自由,不拘一格,思想多元化,同時,儒釋道三家文化碰撞、交流、融合,“玄學”的產生與發展便得益于此。
“玄學”對晉人的影響在書法藝術中得到了極致的表現,“中國書法也是在這個時期從以使用功能為主轉向以藝術功能為主”[2]。宗白華說:“魏晉的玄學使晉人得到空前絕后的精神解放,晉人的書法是這自由的精神人格最具體最適當的藝術表現。”[1]得益于文化的滋養,魏晉時期產生了大批書法家,他們對中國書法的發展起著重要作用。
對于王羲之的書法成就方面,張懷瓘評價極高,他在《書斷》中寫道:“尤善書,草、隸、八分、飛白、章、行,備精諸體,自成一家法,千變萬化,得之神功,自非造化發靈,豈能登峰造極。”[3]從這里可以看出王羲之的書法涉及各種書體,并且各有特點,結合實際來看,王羲之最為廣泛流傳的是行書《蘭亭集序》。王羲之行書表現出的主要風格是“變化”。在《蘭亭集序》中,王羲之更是做到了萬字有別,不同的字的構思行筆有異,相同的字亦千姿百態,字在起筆、開合中各有不同,相同筆畫的變化表現為曲直、高低、寬廋的不同,就連只有3筆的“之”字,在《蘭亭集序》中出現20次,亦是字字不同,顯然“變化”是王羲之行書生命活力的基礎。
《蘭亭集序》給世人呈現的20個不同的“之”字,其內在所表達的是作者生命意識中深刻的“變化”之旨。“生命在于運動”,“運動”就意味著“變化”。王羲之在創寫《蘭亭集序》時,提筆落紙《蘭亭集序》的生命便被開啟,當他書寫完畢收筆時,《蘭亭集序》便完全誕生于人世,這也意味著這幅墨寶行筆過程的結束,而真正沒有結束且永恒存在的是落在紙上各形各樣的文字及文字背后所載的意境與精神。
2 《蘭亭集序》“俯仰”的變與不變
作為書法家的王羲之,對生命有哲人般的感悟,通觀《蘭亭集序》,其中“俯仰”二字最能體現他對自然、人生中變與不變之道的感知與領悟。
王羲之在《蘭亭集序》一文中共有3處寫到“俯仰”,分別是“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矣”“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于盡”[4]。細細品味這3處便知,“俯仰之間”透顯出王羲之通過仰觀、俯察的方式來認識自然萬物,進而闡發自己對宇宙人生的思考,最后表達了自己對生死的認識和態度。
2.1 俯仰之間觀物理
在第一處,“俯”“仰”二字是分開的,表現了兩種不同的認識方法,兩個相反的動作都是為了“認識世界”這一個目的,所以這是從“分”的角度來體現“和”。王羲之以“俯、仰”的方式來觀察宇宙自然、認識人生百態。《中庸》中引詩曰:“詩云,‘鳶飛戾天;魚躍于淵,言其上下察也。”王羲之所說的“俯、仰”,其實就是一種“上下察”的方式,其中蘊含著最基本的認識萬物的方式與萬物運行的法則,上下察的內容正是宇宙萬物最根本的存在——道。“道法自然”,道取法的是自己本然的樣子,王羲之之所以說“信可樂也”,也是樂萬物順應自然,各得所長。結合《蘭亭集序》的記錄來看,當時的會稽山蘭亭“天朗氣清,惠風和暢”“崇山峻嶺,茂林修竹,清流急湍”“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是真正的“天時、地利、人和”,萬物各得其自然,在這樣的境遇里,王羲之感知到了浩瀚宇宙的虛空納物與自然界中各種物類的和諧共生,因此而樂。
在后面兩處,“俯仰”二字相連,這是從整體來表現“和”。老子在《道德經》中言“反者道之動”,其內含有“循環往復”與“相反運動”兩層意思,而“俯仰”也是如此,既有俯與仰兩個上下連貫的動作,也意味著兩個相對的面向,既相反亦相成,正如王羲之的字,筆畫中有“逆鋒起筆,再折鋒、頓筆、調鋒、行筆”等變化,但最后形成的字卻一體和諧,這便是對立統一的原理。聽上去矛盾,但道在其中,這就是《易經》所說的“一陰一陽之謂道”“變化莫測謂之神”。
如若將眼光放到“存在”本身而言,“人”只是天地間存在的一物,與其他萬物從“存在”的角度來看沒有區別,這就是在“道”的層面來看萬物。從由“道”而生的萬物,有形有相的“存在者”層面來看萬物,則萬物各有物性。
人在天地之間存活,就需要認識這個世界,俯察地、仰觀天是人們認識世界的原始方式和基本途徑。《周易·系辭下》言:“古者伏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5]這樣看來,通過俯與仰的方法取法于“自然”,古往今來之人都會如此,今時不同往日,但其理卻“一以貫之”。
2.2 俯仰之間悟生死
于王羲之自身而言,《蘭亭集序》是他在“五十而知天命”之年所書,人書俱老,書中融入了自己一生的經歷與心緒,也表達了自己對生死的看法與態度。
王羲之在《蘭亭集序》中描繪了一部分人的生活狀態,“或取諸懷抱,悟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4],這主要是當時的士人們的生活狀態,因為當時的精神極度自由,士人們不管是言論還是行為都顯得頗為放浪。王羲之認為在現實生活中的人們雖然“趣舍萬殊,靜躁不同”,都會有欣然所遇的短暫的快樂,甚至會因為這短暫的快樂而“自足”,以至于“不知老之將至”。
“不知老之將至”更深層次的意思是沒有了生與死的對待,但快樂是短暫的,進而“不知老之將至”這樣的狀態亦是短暫的,因為人會“倦”,情也會“遷”,一切的存在也都是隨“化”,最終的結果都是歸于“盡”。“修短隨化,終期于盡”中的“盡”,是指生命的大限——死亡。這樣看來,王羲之認為人最終都會死,如此來說,在人的生死問題上,他持“有生有死”的看法,又因為“死生亦大也”,他對生死有著極大的感知之痛。
根據王羲之“故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這句話,也可以看出他“有生有死”的生死觀。莊子在《齊物論》中認為生與死是齊一的,長壽與短壽是一樣的,這源于莊子認為世間萬物都是秉于“道”而以“物化”的方式隨機緣而來,就如莊周夢蝶一般,這一刻的你是你,但是下一刻你也可能成為蝴蝶或者其他的什么,你只是換成另一種存在者呈現出來而已,因而莊子持不生不死、無生無死的生死觀。對比可知,王羲之的生死觀與莊子的生死觀截然不同。
有學者認為王羲之深受道家思想的影響,不會說出“故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的言論,然而實際是王羲之所處的東晉時期,儒、佛、道、玄多種思想各有發展,王羲之亦是受到了多種思想的共同影響,阮忠勇認為“王羲之的思想是儒道并蓄的,他既有儒家積極入世的一面,又有道家超脫玄遠的一面”[6]。郭沫若與阮忠勇有類似的看法,商承祚則認為:“王羲之的思想受儒釋道三家的影響,可以更確切地說,羲之的思想是儒、釋、道三者的混合物。”[7]因而,客觀地說,王羲之的思想深受我國儒、道兩大傳統哲學的影響,同時對西漢傳入我國的佛教思想也有吸收。每個人都有自由之思想,所以王羲之于眾多思想中,必然有自己的判斷與抉擇,因而他不認可莊子的部分觀點實屬正常。確實,生而為人,各不相同,但在生命的盡頭大家途殊同歸。
3 《蘭亭集序》“感”的生命超越
對王羲之“取法于自然”的思維和“有生有死”的生死觀的分析,能夠明了王羲之從認識自然出發,由天象推知人事的觀察與思維模式。宇宙自然順其道而運行,萬物由此運生,王羲之因感故而樂;我們個體的人亦是其中一物,有生有死,王羲之念此故而悲痛;當王羲之反觀自然與人的生與死之后,終知人雖有生有死、有痛有悲的變化,亦存有不變的“感通能力”貫穿古今,這就進入了生命超越的層次,王羲之正是通過“感”來表現他生命超越的美學境界。
朱良志認為:“中國美學主要是生命體驗和超越的學說,它是生命超越哲學的重要組成部分。中國美學純粹體驗中的世界不是物質存在的對象,不是所謂‘感性,而是生命體驗的真實。”[8]其實,朱良志所說的在超越的世界體會美,其實就是“返歸內心,由對知識的蕩滌而體驗萬物,通于天地,融自我和萬物為一體,從而獲得靈魂的適意”[8]。如此來說,中國美學乃是一種生命安頓之學。
為什么在此說到生命安頓的問題呢?因為不管是當時的王羲之,還是現在的人們,都面臨著這個問題,所以生命安頓是人類永恒的、共同的問題。在《蘭亭集序》中,王羲之認識到了個人生命的有限性,同時他也在思考,難道世事真的處于不斷的流變之中,沒有永恒存在嗎?那么生命的悲樂如何安放?王羲之認為這變中有不變,這不變就是內在的感通能力,這個感通的能力是生命超越的基礎。
王羲之在《蘭亭集序》中寫到“感”的有兩處,一處是“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嘗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懷”[4],另一處是“后之覽者,亦將有感于斯文”[4]。王羲之認為“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4],所以不僅是當下的“我”會有感于前人,而且未來的人也會有感于“我”。《說文解字·心部》記載:“感,動人心也。從心,咸聲。”[9]從“感”的字義來看,“感”的主要功能是“動”,“感”所指向的對象是“人的心”,正是源于人的心能感受世間的存在物,所以不管是王羲之還是當世的人們,在面對自然山水的時候都會由“感”而“樂”,在思及我們終將離開這個世界時也會由“感”而“痛”,當憂慮到人類普遍要經歷生死之痛時也會由“感”而“悲”,這種心情實則是“言不盡意”,但人們通過己“心”可以真切感知。
王羲之以個人的“樂—痛—悲”之情感變化來展現自我生命的真實體驗,后人在研讀《蘭亭集序》時也會有樂、痛、悲,這也是我們真實生命的一部分,所以我們不得不相信,個人的情感是變化的,但這種能“感”的能力古今永在,它超越了個體短暫的生命,以永恒的“感能”而存在,這就是王羲之《蘭亭集序》所蘊含的生命超越之境。
4 結語
《蘭亭集序》中的變與不變體現的就是蘊含在書法中的“中和”之美,深刻體現了中國藝術的超越精神。由上可看出,《蘭亭集序》被盛傳的原因,除了其書法技藝之精湛外,更深層的原因是其中所蘊含的文化內涵、潛刻的哲學義理及豐厚的藝術之美。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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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胡頻(1995—),女,貴州道真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先秦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