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李嗣镕”

唐姍姍

近日，2003年出生的李嗣镕通過北京萬思恒足球俱樂部運作，成功簽約荷蘭海牙足球俱樂部。這一消息，除了引起足球迷的關注之外，還讓李嗣镕突然“出圈”，甚至有網友稱其“帥到可以原諒國足”。

然而在互聯網的狂歡背后，受到疫情影響，許多熱愛踢球的孩子們無處可去，這也是萬思恒俱樂部青訓營負責人肖鵬最為擔心的事情。“這樣，讓青訓營的家長都在業主群里吆喝一聲，只要湊夠4個孩子，有一塊小區邊上平整的場地，咱們就派教練免費教球。”而在得知李嗣镕成功簽約的消息時，肖鵬很高興。“這個機會好，快讓他給青訓營的孩子們拍段小視頻鼓勵鼓勵。”

然而壯志滿懷的肖鵬面對這樣一群“青訓球員”，也有他啼笑皆非的時候。

萬思恒2021年寒假公益足球訓練營最終確定了在15個小區附近開展，南四環外，一個藏在住宅樓夾縫里的小公園中，水泥地面略有破損的籃球場就是其中一個。十多個4歲到6歲嘰嘰喳喳的孩子，對肖鵬這個總教練視若無睹，包括肖鵬在內的3名教練雖然僅用十分鐘就整頓好了秩序，但耐不住旁邊想積極加入卻不滿三歲的小朋友的熱情，執著地將定點的標志碟一個個拾起來摞好還給教練們。

有些潛在的天才球星，還未發光就已隕落

3次訓練之后，教練們就開始討論這群將球帶得全場亂飛的孩子們了。

“你看穿藍衣服的，像盧卡庫一樣，以后是個力量型的球員。”“那個戴黑帽子的，非常靈活，學習能力強，是個好苗子。”

肖鵬則在間休時考慮著更長遠的問題。“籃球場旁邊有一塊空地，會是個訓練的好場地，一會兒問問這塊地歸哪里管，我們聯系著給免費鋪上草皮，除了周末培訓，其他時間孩子們也有一個踢球的地方。”

肖鵬經常懷念自己的童年，似乎街頭巷角總能找到一塊空地，三五個伙伴一個足球，踢得塵土飛揚，回家免不了一頓數落，卻是開心自在。而現在，要找到一塊空地太難了。

自20世紀90年代商品房浪潮撲來，屬于孩子們的角落就越來越少了，那首“高樓大廈林立起，我們想要一片綠草地”的兒歌已過了30年，現狀依舊。

2020年年底，住建部和體育總局聯合發文，要求2035年地級及以上城市社區實現足球場地設施全覆蓋，具備條件的城市街道、街區內配建一片標準足球場地設施。對此，肖鵬持審慎態度，“新建小區好解決，老城區改造是個問題，不過，有要求總比沒有要強”。

轟隆隆的摩托車將教練們從南四環帶向西三環，這一天，他們要輾轉三個社區。一個寒假，肖鵬又多接觸了將近100名初入足球世界的孩子，他們之中會有下一個李嗣镕嗎，肖鵬的答案是“不知道”。

每個青訓教練都在尋找下一個李嗣镕，但在12歲之前，誰是“李嗣镕”神仙難斷。“在12歲之前，足球運動也符合1萬小時定律，哪個孩子練得多，哪個孩子技術就好。”肖鵬說。

即使是寒冷的冬天，足球訓練依然在進行。（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然而在職業比賽中，體能和技術之上，最珍貴的是頭腦，能否在零點幾秒內對來球作出準確判斷，12歲之后才能慢慢顯示出來。對于中國的孩子來說，12歲正是備戰錄取率僅有50%的中考之始。孩子是否能走職業道路是不確定的，中考是確定的，許多熱愛足球的孩子在進入初中后一周僅能踢一到兩次球，這種頻率的訓練遠不足維持運動員體能，更多人在進入初中后徹底放棄了足球運動。

“這就是著名的‘12歲退役現象，青訓教練們永遠都不會知道那些放棄的孩子們中潛藏著哪些未來的球星，他們還未發光就已經隕落。”肖鵬說。

走職業道路還是參加高考，是個兩難的抉擇

小學階段，在校學球對于北京市的孩子們來說并不困難。絕大多數小學都設有足球隊，每日訓練。“足球示范小學”還會收到政府15萬元至30萬元不等的專項基金，各小學也樂于向萬思恒青訓購買服務。

“我之前為一所區示范校的孩子們培訓，這個學校一個年級只有七八個班，我預想大概一個年級會有20名孩子申請加入足球隊，沒想到報名超過了70人。”肖鵬說。

到了中學，有志走職業道路的孩子會遇到第一個關卡。清華附中、八一中學、人大附中……如果不進入這幾個足球強校，進入職業隊的機會微乎其微，但擁有較高的足球水平，卻不是進入這些學校的唯一條件。

以肖鵬任法律顧問的人大附中三高足球俱樂部為例，如果孩子不在學區之內，那么擁有海淀學籍就是硬性要求，學習成績也在參考之列，畢竟“三高”這個現在聽起來略不健康的縮寫，實際上代表的是“道德品質高、文化素質高、運動水平高”。

為解決學籍問題，人大附中和北大附中成立了民辦公助性質的人北實驗中學，京籍與非京籍學生均可入學，人北實驗中學的學生可以經選拔進入三高足球俱樂部。然而除了每學期23000元的學費，全封閉住校的要求也讓很多家長望而卻步。有家長和肖鵬說，“多花錢不怕，小小年紀住校接受不了。”

肖鵬帶著足球小將在訓練。（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青訓營的訓練正在進行，肖鵬已經做好了準備。（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雖然這幾家強校想方設法擴大足球隊員的招生范圍，占北京小學生半數的非京籍學生足球之路依然困難重重。根據教育部門規定，非京籍中學生必須回到戶籍所在地參加高考，考慮到各省教材版本和高考政策的不同，多數學生在初中二年級就轉回戶籍所在地中學，足球訓練難以為繼”。肖鵬說道。這些足球強校確實給中國的足球俱樂部輸送了人才。近幾年最被熟知的就是2018年人大附中三高足球俱樂部冷季軒獲得北京市中小學生校園足球高中A組 MVP獎杯，同年被中赫國安足球俱樂部以400萬元收入預備隊，邁入職業賽的大門。

2019年，就在冷季軒代表U18國青隊在日本拉練大放異彩的時候，北京人大附中三高足球俱樂部7名高三學生接到了一家中超俱樂部的試訓邀請，但家長都希望孩子先參加高考。高考結束，7名球員被北京大學、北京理工大學等高校錄取，最終沒有一人選擇走職業足球之路。

肖鵬認為，這幾個學生有的甚至具備國青隊水平，就此與職業足球告別太過可惜。“好苗子沒有出現在足球青訓系統之內，原因是多方面的，任何運動引入商業就不再是單純的事情，如何保護球員的職業價值在中國并沒有清晰的答案。雙一流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和中超俱樂部的試訓邀請哪一個前途更明朗？教練能做的就是尊重家長和孩子的選擇。”

律師和青訓營負責人的雙重身份

2月底，白巖松主持的《白·問》節目組來到了人大附中，記錄這群足球小將們的生活。在節目組到來之前，肖鵬沒有和孩子們打招呼，也沒有預判一些尖銳的問題，準備“標準答案”。

“你們為什么選擇踢球啊？”節目組這樣問。只有一個孩子給出了要做職業球員的答案。附和聲最高的是“學習壓力太大，作業太多，出來踢球心情會變好，不那么抑郁”。還有幾個孩子則少年老成地回答，“足球特長生，高考時大學會降分錄取。”

節目組導演很興奮，對肖鵬說：“這就是我想要的”。肖鵬被孩子們的直言不諱逗笑了，笑著笑著心里頗不是滋味。

肖鵬想起了那個拼命練球的自己。小時候父親帶肖鵬逛街時隨手買的一本足球雜志，讓他癡迷上了足球，卻遭到了父母的反對。倔強的肖鵬以成績絕對不會下降作為條件堅持練球，進入人大附中三高足球俱樂部，在身體條件限制無法進入職業隊時，北京大學伸出了橄欖枝。

“北大足球隊教練聚集了200名應屆生，考體能、考技術、靠意識，最后圈定了我和另外一名同學，告訴我們超過重本線，北大會降50分錄取。”

肖鵬在1993年被北京大學法律系錄取，進入北大足球隊。畢業后進入北京市法院工作，次年來到同為北大足球隊出身的王輝旗下，成為萬思恒律師事務所的合伙人。在萬思恒，肖鵬有著律師和俱樂部青訓營負責人的雙重身份。他也有了更多的理由，頂著愛妻的白眼，光明正大跑出去和足球在一起。他的朋友圈里，半壁江山是“論反越位的危險性，被剔了一槽”，另一半是民事判決書的照片配著“完勝”。

肖鵬覺得法律人也可以兼顧好公益足球事業。他說：“律師還要好好干，足球俱樂部青訓營正常時期收支平衡，疫情期間虧本運作，這是中國足球俱樂部的普遍情況。”“我也是降分錄取去的北大，可是支持我一直踢球的，是熱愛。”

肖鵬的小惆悵馬上被球場上的膠著沖得無影無蹤，他仔細觀察著每一次組織進攻，在中場休息時制定新戰術，比賽結束后目送孩子們勾肩搭背買飲料的背影。

“職業足球的問題實際上是社會的問題，個人素質、培訓機制、商業環境、家庭意愿、資金投入……真的要看天時地利人和。但如果只回歸足球本身呢，它就是一場游戲。踢球的時候，請孩子們盡情享受吧。”

目標是國家隊

盡管成為職業球員道阻且艱，“熱愛”仍支持著少數的孩子和家長篳路藍縷。

“有幾個家長，孩子自小就跟著我們訓練。有時我也會和他們說起學習和學球之間的矛盾，他們說就算最后和職業無緣，也是盡力了，走到哪一步算哪一步。孩子真不是這塊料，學習可以再補幾年，人生永遠不怕晚，反過來勸我不要壓力太大。”肖鵬說。

幾年前，肖鵬曾帶領著一批浩浩蕩蕩的學員、家長大軍開往西班牙，與當地著名的巴薩足球俱樂部青訓營合訓。合訓結束之后，對方教練找到肖鵬，告訴他有兩名中國學員表現十分亮眼，如果留在巴薩繼續訓練一年以上，水平可以得到大幅度的提升，甚至能達到歐洲賽場上中等球員的水平。

歐洲中等球員的水平，在中國就是頂尖的，這么好的機會，留還是不留？家長們自然是歡欣鼓舞，但問題馬上就擺在眼前，中國國籍的學員只能訓練，不能參加當地比賽，而比賽又是提高足球水平最有效的方式之一。

最終，一名學員選擇回國，這是他距離成為“李嗣镕”最近的一次。而另一名學員的家長則咬著牙買下了巴薩附近一個小海島上的房子，讓孩子入了籍。“目標還是讓孩子在歐洲杯上鍛煉，回國效力。孩子要努力啊，通過人才引進再改回中國國籍！”這位家長說。

2015年，萬思恒律師事務所主任、俱樂部主席王輝率領北京合力萬盛國際體育發展公司，收購了青訓水平排行荷甲前五的海牙隊98%的股份，中國資本正式吹響了進軍歐洲足球市場的號角，萬思恒足球俱樂部也有了借助荷蘭青訓體系，為中國青訓培養人才的機會。在收購海牙足球俱樂部之后，荷蘭和西班牙兩國的不同規定，使得萬思恒足球俱樂部青訓營學員出國培訓比賽不再受國籍困擾，決意走職業道路的孩子有更多的機會進入海牙足球俱樂部，開啟荷甲生涯。

“有聲音質疑海牙足球俱樂部有中國資本，為中國球員大開后門，這個說法不對，海牙足球俱樂部并沒有對中國球員降低準入標準。但從另一方面說，中國資本的加入能讓更多中國球員被海牙足球俱樂部看到。我們投資，就是為了通過荷蘭青訓體系為中國青訓體系服務，最終讓那里成為培養中國球員的搖籃，推動中國足球發展。這一點毋庸置疑。”肖鵬說。

進入海牙足球俱樂部青訓營也并不代表著能一帆風順走入歐洲職業賽場。海牙的青訓體系非常完整，這一屆幾十名小球員最后只有三四個人能得到晉升U21的機會。李嗣镕海牙足球俱樂部簽下了人生第一份職業合同，將在今年夏季開始征戰荷蘭U21聯賽。這意味著他已經站在了歐洲頂級聯賽的大門前。但距離表現出色進入海牙一線隊，征戰荷蘭甲級聯賽仍需要更多的努力。

“既然來歐洲，來到全球訓練水平最高的地區，未來就一定要踢進職業聯賽，征戰歐洲賽場。最大的愿望是能進入中國國家隊，為國爭光。”李嗣镕說。

或許中國青訓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還有很多的問題需要克服，肖鵬對此不樂觀也不悲觀，平常心是青訓教練們最需要的一項素質，“尋找下一個李嗣镕很難，但必定還會有下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