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婧


對你而言,工作是實現自我價值的平臺,還只是一個糊口謀生的“飯碗”?面對與生俱來的一部分,是否內心會生出擺脫它的強烈渴望?別人眼中的肯定,也許恰恰是禁錮你活出自我的枷鎖?假如以上問題會有些許觸動到你的心弦,那么你不難在上海話劇藝術中心《冒牌人生》一劇的觀眾席中得到共鳴。該劇改編自青年作家陳思安的同名小說集,由其本人擔任編劇,由上海話劇藝術中心青年導演呂睿執導。該劇曾于2019年作為上海話劇藝術中心新文本孵化演出劇目在1933微劇場首輪演出,今年1月,作為上海話劇藝術中心2021年開年原創劇目走進大劇場。
六個演員 三條敘事線
該劇以三個都市青年與各自身體器官的爭執作為切入視角,構成三條敘事主線,人物與網友、鄰居、女友等外部世界的關系則構成了幾支副線。“收藏癖”與“雙手”:一個在工作中獲得不了價值感的小白領,將精神世界悉數寄托在下班后的剁手族生活上。所謂的“藏品”平庸無奇,卻都被他珍視為能隔絕“那些令人失望的東西”的“堡壘”。“性別認同障礙者”與“乳房”:一個從自己第二性征發育開始便與其抗爭的女孩兒,終于在她迎來三十歲時等到了變性手術。鄰居男人的示好加劇了她術前的掙扎與不安,但最終仍完成了乳房切割手術這一夙愿。“成功人士”與“心臟”:年薪百萬、有房有車有伴侶,但旁人艷羨的目光實則是遏制他“對自己負責”的樊籠。與大學師兄的久別重逢重新燃起了他心底堂吉訶德式的夢想。最終,他決定拋棄一切,與放浪形骸的師兄浪跡天涯。
編劇天馬行空地賦于人體器官以獨立思想,它們不再受大腦的絕對主宰,而是企圖與人物分庭抗禮的“自我”的一部分。“雙手”“乳房”“心臟”與主人的交鋒和解是表象,人物隱匿于內心深處的從自我排斥、自我抗爭、自我撕裂到自我接納、自我和解的過程是實質。而導演的大膽在于,全劇僅以六名演員撐起三條敘事線,演員兩兩一組,既擔當了各自故事中的主角,又承擔起另外兩條線的配角。連珠炮似的臺詞以及多角色之間的快速切換,都為考驗演員的功力設置了不小的考驗。令人驚喜的是,觀眾并未因頻繁轉場及六人幾乎統一的朱紅色服裝而混淆了角色,相反,演員對不同角色之間情緒的準確拿捏使得后半程漸入佳境。尤其“心臟”想把主人拉回世俗“正軌”時的極力規勸,以及規勸遇阻時的咄咄逼人、恣意宣泄,酣暢淋漓、極具張力;“乳房”在被切割前回顧自己行將終結的一生,委屈、哀怨、眷戀、傷感這樣細膩的情緒也表現得很有感染力。兩處方言的運用與“成功人士”的上海“作”女友的反串既添加了“笑”果,又加強了不同角色之間的區分度。
荒誕背后的理想主義
劇本虛構了一個荒誕視角,剖開了平凡人一生中普遍會面臨的真實困境。值得肯定之處在于,臺詞并未迎合當下網絡熱詞,也不是流水賬式的生活語言,而是經創作者提煉過的,甚至抒情部分還讓人感受到了詩意。笑料不低俗,反而有幾處令人笑著笑著心頭掠過一絲深深的無奈與無力。上海“作”女友河東獅吼時,起初因方言、反串和演員的表現力而爆笑,但幾秒鐘之后,心底為劇中人生出一股悲涼:與枕邊人朝夕相處,肉體上的接觸是“負距離”,靈魂上的溝通卻何其遙遠。生活中何嘗不是如此,緣于血緣紐帶或曾經熱戀期的激情而成為彼此生命中互為鑲嵌的一部分,但精神交流卻可能愈來愈艱澀,甚至演變為痛苦的交鋒。對于經歷過一定生活磨礪的觀眾而言,類似的情節好似一面鏡子,引發的共情具有普遍性。
編劇和導演均為85后,劇中人物的年齡都被設定在三十歲左右,這使得此劇帶有“后青春期”的基因。“青春期”——或自我意識尚未覺醒,或僅憑滿腔熱忱無知者無畏地進行選擇。“后青春”——有了一定自主選擇權的年紀,對生活鋪設好的既定軌道心懷不甘,同時又權衡利弊、斟酌得失。但這種舉棋不定并不是流俗的精明算計,而是企圖沖出具體困境必須經歷的掙扎、撕裂、陣痛。相比于青春期的一腔熱血,背負更大沉沒成本的“后青春期”的理想主義需要切實承受“選擇”的后果、“理想”的代價。是隨俗浮沉還是選擇本真,此劇荒誕地表現了這一過程中普遍會面臨的內心掙扎,戲謔的手法使背后嚴肅的戲劇內核顯得不那么沉重。
去愛這個烏糟倒霉的世界
三條敘事線的結尾都指向和解,其中完成得最自然的是“收藏癖”。他從心理醫生“要分享”的建議中茅塞頓開、嘗試積極面對生活,遂向登門拜訪的“收藏家愛好協會副會長”敞開心扉,但最終得到的卻是被定義為“臭撿破爛兒的”赤裸裸的羞辱。正當他因此一蹶不振決定拋棄所有藏品之際,網友的再次到訪帶來了希望。一番交流后,當雙方的稱呼由網名變為彼此真實姓名的那一刻,“收藏”的初衷得以實現。此時我們可以感受到主創意圖傳遞的一種積極引導:去愛這個烏糟倒霉的世界。即便滿懷著善意去擁抱這個世界,仍可能遭遇惡臭,但只要再堅持一步,也許就會迎來烏糟背后的光明。這是對理想主義的一種堅持,盡管這種“理想”無關乎任何宏大的命題,是渺小的,只關乎個人的。
全劇場景的轉換大多通過改變舞臺上箱子的擺放位置來實現,激光燈的數次運用很是驚艷,為部分情節營造了夢境與詩意,但又未喧賓奪主。舞臺的主體設計象征了大多數人一生中會陷入的困境:一棵大樹兀自佇立,如同本應自由生長的生命;延展的枝干上承載著一個個鐵絲網格,似乎是這棵大樹對外界所承擔起的“責任”,同時也是牽絆其本身發展的枷鎖與禁錮。是選擇安于現狀,還是沖破這遏制其自由生長的外物,抑或是在兩者之間尋找一種平衡,這是臺下觀眾走出劇場后仍可思考的。? (作者單位:上海戲劇學院期刊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