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 丹 郭 丹
朱熹的《春秋》學因沒有專門集注之作,一直未能如其《詩經》學、《禮》學、《易》學等受到應有的重視。但“自宋、元以降,治《春秋》者,或宗《胡傳》,或宗朱子”①。宋元以降的《春秋》學事實上或宗胡安國《春秋》學,或宗朱熹《春秋》學;特別是到清前期的康熙時期,康熙帝更是舍棄胡傳而獨尊朱熹《春秋》學思想:“迨宋胡安國進《春秋解義》,明代立于學官,用以貢舉取士,于是四傳并行。宗其說者,率多穿鑿附會,去經義逾遠。朕于《春秋》,獨服膺朱子之論。”②
正是在尊崇朱熹《春秋》學思想的歷史背景下,《春秋》三傳之一的《左傳》得到重新闡發,《左傳》文章評點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全盛期。李衛軍《〈左傳〉評點研究》認為《左傳》評點發展史大致可以分為四個時期:“明萬歷以前,是形成期;明萬歷至明末,為發展期;明末至清乾隆時期,為全盛期;清嘉慶至民國初年,可稱《左傳》評點的延續與余輝期。”③且進而說明:“從清初到乾隆末年,約一百五十余年,是《左傳》評點的全盛期。”④誠如李衛軍先生所論,清前期是《左傳》文章評點的全盛期;而這一全盛期的實現,事實上是與朱熹《春秋》學思想有內在聯系的。本文結合《古文淵鑒》、《朱子論定文鈔》⑤、《左傳義法舉要》等清前期代表的《左傳》文章評點著作,以認識朱熹《春秋》學思想之于清前期《左傳》文章評點達到全盛期的歷史貢獻⑥。
清朝因以少數民族統一全國,其執政首先需要闡釋的即是“夷夏之辨”。“《春秋》中有所謂夷夏之辨,有關時勢最切,亟需解決,故重視之而先于他經。”⑦關于《春秋》經闡釋的《日講春秋解義》《春秋傳說匯纂》成書于康熙三十八年前,而《周易折中》遲至康熙五十四年始纂,《書經傳說匯纂》《詩經傳說匯纂》更遲至康熙六十年。值得關注的是,不僅《日講春秋解義》《春秋傳說匯纂》等《春秋》學闡釋著作早于《周易》《尚書》《詩經》等經,而且康熙時期的《春秋》學闡釋也經歷了根本的思想轉化。康熙帝在《御制日講春秋解義序》中稱:“惟宋康侯胡氏,潛心二十年……要其本三綱,奉九法,明王道,正人心,于《春秋》大旨,十常得其六七,較之漢唐以后諸家優矣。”⑧可見康熙帝在早年認為胡安國傳總體上得“《春秋》大旨”,但到其御編《欽定春秋傳說匯纂》時已逐漸認識到胡安國《春秋》學之“尊王虜夷”的內在思想,進而否定其“多穿鑿附會,去經義逾遠”;并在獨尊朱熹《春秋》學思想的基礎上,“解經體例,首列《左傳》,次列《公羊》、《谷梁》”⑨。
清前期的雍正、乾隆朝也延續了康熙朝關于《春秋》及《左傳》的闡釋,如“成書于乾隆十年的郜坦《春秋集古傳注》所采古注,除杜注、孔疏之外,以啖助、趙匡以下宋代十七家傳說為主,輔以宋元其他傳說,用征引的多少表示重要性的等級,其經文、敘事都據《左傳》”⑩。乾隆五十七年更在科舉考試中“以《左傳》本事為文”,可謂實踐了朱熹的《春秋》學思想:“禮部尚書紀昀等奏,向來考試,《春秋》用胡安國傳,胡傳中有經無傳者多,出題處甚少。且安國當宋南渡時,不附和議,借經立說,原與本義無當。圣祖仁皇帝《欽定春秋傳說匯篡》,駁胡傳者甚多,皇上御制文亦多駁其說。科場試題不應仍復遵用,請嗣后《春秋》題,俱以《左傳》本事為文,參用《公羊》、《榖梁》。”?
康熙二十四年敕徐乾學編纂的《古文淵鑒》六十四卷,其在御選的《左傳》四卷后特別總評:“文、武之教之入人最深,自《詩》、《書》所載以外,惟《左氏》為備。”?這里對《左傳》的重視實與朱熹的《春秋》學思想內在相關。《古文淵鑒》在具體的《左傳》選文中也引朱熹所論作為評點之依據:
其一,在《楚屈完對齊侯》篇,《古文淵鑒》引朱熹之論而評點道:“諸侯有罪則天子討而正之,故《春秋》每書諸侯戰伐之事,必加譏貶,以著其擅興之罪,無有以為合于義而許之者。但就中彼善于此者則有之,‘召陵之師’之類是也。”?僖公四年,楚國面對齊國的攻伐,使臣屈完曉以《春秋》大義,成功與諸侯訂立盟約;朱熹評論即基于“春秋大義”肯定了“召陵之師”的成功。此文也入選朱熹再傳弟子真德秀所編《文章正宗》(篇名同為《楚屈完對齊侯》),也為清前期流傳最廣的《古文觀止》(篇名不同,為《齊桓公伐楚盟屈完》)作為《左傳》代表選文,可見朱熹《春秋》學思想對《左傳》具體選文之根本影響。
其二,在《晉楚邲之戰》篇,《古文淵鑒》引朱熹之論而評點道:“《左傳》分謗事,近世士大夫多如此,只要徇人情。如荀林父邲之役,先縠違命而濟,乃謂‘與其專罪,六人同之’,是何等見識!當時為林父者,只合按兵不動,召先縠誅之。”?宣公十二年晉楚邲之戰中,先縠不服從主帥荀林父的指揮,違命先渡河作戰;后司馬韓闕建議全軍渡過黃河,以共同承擔責任。但朱熹在此表達了不同的觀點:認為當時主帥應按兵不動,召先縠誅之。這正是基于理學《春秋》學思想下對歷史人物言行的評價,可謂重塑了《左傳》文章評點中的人物形象。
其三,在《晉悼公復霸》篇,《古文淵鑒》同樣引朱熹之論而評曰:“晉悼公甚次第,才甚高,只十四歲說話便有操有縱。才歸晉,做得便別。當時晉室大段費力,及悼公歸來,不知如何便被他做得恁地好。如久雨積陰,忽遇天晴,光景為之一新!問:‘盡勝恒文否?’曰‘盡勝。但恒文是白地做起來,悼公是現成基地址。某嘗謂晉悼公宇文周武帝周世宗三人之才,一般都做得事,都是一做便成。’”?在朱熹《春秋》學思想下,對歷史人物評價遵循了崇義理講功業的標準,突出了晉悼公的歷史功業,并在與齊桓公、周武帝、周世宗比較中肯定其人物形象。又如《劉子論成肅公受賑》篇,《古文淵鑒》引朱熹之論而評曰:“劉康公論人受中以生,與子產論伯有為厲事,其窮理甚精。”?成公十三年,成肅公在社神廟接收祭肉時不恭敬,劉康公因“窮理甚精”指出其事無禮;《古文淵鑒》選入此文亦可見對朱熹理學《春秋》學思想的認可。
康熙朝崇尚朱熹《春秋》學及《左傳》觀,也表現在對真德秀《文章正宗》的尊崇上。《古文淵鑒》不僅大量引用朱熹《春秋》學論斷,而且“用真德秀《文章正宗》例”,并引用《文章正宗》相關《左傳》評論。?如《楚屈完對齊侯》篇,《古文淵鑒》引真德秀《文章正宗》之論而評曰:“齊不責楚之僭王,而顧責以不必責,何哉?蓋齊之內失德,而外失義者多矣,我以大惡責之,彼必斥吾之惡以對,豈不為諸侯羞?故舍其所當責,而及其不必責。庶幾楚人不盡力以抗我,而亦可以不勞而成功矣。”?對楚國屈完面對強齊而能取得“不勞成功”的內在原因進行分析,認為基于齊國出師失利主要是因為不符合“春秋大義”。此評論也為康熙時影響最大的《古文觀止》所繼承:“齊桓合八國之師以伐楚,不責楚以僭王猾夏之罪,而顧責以包茅不入、昭王不復。一則為罪甚細,一則與楚無干。何哉?蓋齊之內失德,而外失義者多矣,我以大惡責之,彼必斥吾之惡以對,其何以服楚而對諸侯乎?故舍其所當責,而及其不必責。”?可見《古文觀止》此文評價的基本思想實與《文章正宗》相同。
康熙帝在《朱子全書序》中盛贊朱熹的學說是“集大成而緒百年絕傳之學,開愚蒙而立億萬世一定之規”的真理,宣稱“朱子注釋群經,闡發道理,凡所著作及編纂之書,皆明白精確,歸于大中至正,經今五百余年,學者無敢疵議。聯以為孔孟之后,有裨斯文者,朱子之功最為弘巨”?。康熙帝對朱熹“注釋群經”所闡發的義理推崇備至,成功實現了從胡安國《春秋》學到朱熹《春秋》學的歷史轉換。可以說,“《古文淵鑒》的敕修,表明了清初統治者‘崇儒尊孔’的文治政策和定理學于一尊的政治思想在文學領域的實踐和垂范,實際上是對古文的思想體系和具體篇目以‘圣諭’的形式固定下來”?,此正集中體現在《古文淵鑒》中對《左傳》文章的御選及評點中。另值得注意的是,《古文淵鑒》選入朱熹文章多達三卷,為“單個作家入選篇章卷數最多者”?,表現出清前期對朱子理學的推崇;“其‘精純’、‘古雅’的衡文標準、定理學于一尊的政治思想,表明了清王朝在文學領域對儒家正統文論的推行”?,反映在《左傳》文章學上,即表現為追求兼具高古、理法、雅正的文風。這種追求高古、理法、雅正的文學范式直接孕育了如《朱子論定文鈔》《左傳義法舉要》《古文觀止》《左繡》等清前期《左傳》文章評點本的誕生,可見朱熹《春秋》學思想之于清前期《左傳》文章評點的影響。
《朱子論定文鈔》是康熙年間吳震方“專輯朱子議論”而成的,集中體現了清前期朱熹《春秋》學思想影響下的《左傳》文章學。
朱熹基于其《春秋》學思想,肯定《左傳》通過敘事來探求“春秋大義”:
“看《春秋》,且須看得一部《左傳》首尾意思通貫,方能略見圣人筆削,與當時事之大義。”?
“《春秋》之書,且據《左氏》。當時天下大亂,圣人且據實而書之,其是非得失付諸后世公論,蓋有言外之意。”
在肯定《左傳》通過敘事探求“春秋大義”的基礎上,推崇《左傳》之記事、考事:
“《左氏》所傳《春秋》事,恐八九分是。《公》、《谷》專解經,事則多出揣度。”
“國秀問《三傳》優劣。曰:‘左氏曾見國史,考事頗精,只是不知大義,專去小處理會,往往不曾講學。《公》、《谷》考事甚疏,然義理卻精。二人乃是經生,傳得許多說話,往往都不曾見國史。’”
正是基于朱熹關于《春秋》學及《左傳》觀的基本觀點,吳震方專輯朱熹具體所論而成《朱子論定文鈔》。《朱子論定文鈔》成書于康熙四十二年,與《文章正宗》在《左傳》文章選文上相同28篇?,比例為63.64%;但《朱子論定文鈔》與康熙三十三年成書的《古文觀止》相同篇目才10篇,比例僅為22.73%,可見《朱子論定文鈔》主要受朱熹《春秋》學及《左傳》文章觀影響。《朱子論定文鈔》的具體《左傳》文章選文及評論也都依據朱熹所論《春秋》學思想以及《左傳》之“事理、事情、事勢。”
其一,在《敘鄭莊公叔段本末》篇,《朱子論定文鈔》引朱熹所論:
文公曰:“《左傳》釋經也有好處。如說‘段不弟,故不言弟。稱鄭伯,譏失教也’。這樣處,說得也好,蓋說得闊。”或曰:“莊公見潁考叔而告之悔,此是他天理已漸漸明了。考叔當時聞莊公之事而欲見之,此是欲撥動他機。及其既動,卻好開明義理之說,使其心豁然知有天倫之親。今卻教恁地做,則母子全恩,依舊不出于真理。此其母子之間雖能如此,而其私欲固未能瑩然消釋。其所以略能保全,而不復開其隙者,特幸耳。”文公曰:“恁地看得細碎,不消如此。某便是不喜伯恭博議時,他便都是這般議論。恁地忒細碎,不濟得事。且如這樣,他是且欲全他母子之恩。以他重那盟誓未肯變,故且教他恁地做。這且得他全得大義,未暇計較這個,又何必如此去論他?”?
在《左傳》學研究史上,劉向、楊雄、班固、許慎等持“經傳別行”的觀點,自唐代啖助、陸淳、趙匡等更是“舍傳求經”,宣揚《左傳》并非釋《春秋》經的觀點;但吳震方在此據朱熹“《左傳》釋《春秋》經‘也有好處’”的基本觀點,入選此篇為首篇并評論。且在具體評論中說明了可以通過鄭莊公、公叔段等人物故事評價發掘義理,并批評了呂祖謙評論此篇不得要點。
其二,在《臧哀伯諫納郜鼎》篇,《朱子論定文鈔》引朱熹所論:“程子所謂‘春秋大義數十,炳如日星’者,如‘成宋亂’、‘宋災故’之類,乃是圣人直著誅貶,自是分明。”?此處朱熹引程頤《春秋》學觀點,認為《春秋》內蘊“直著誅貶”的大義,而欲通曉大義,則必須通過《左傳》所記之事。真德秀《文章正宗》也選入此篇,并評曰:“以文章明貴賤”,“句句激切,論事體當如是。”?張素卿先生認為“《春秋》有‘文’、有‘事’、有‘義’,《左傳》即對應三者加以解釋,或訓詁經之詞文,或就經文所記之事詳述其本末,或詮說經文記事所寓寄的褒貶大義。”?可以說吳震方《朱子論定文鈔》正是在繼承朱熹《春秋》經學及真德秀《左傳》文章觀思想下,將《左傳》之事編選為一篇篇可以闡發“春秋大義”的文章。
其三,在《齊管仲責楚》篇,《朱子論定文鈔》引朱熹所論:“文公曰:‘桓公伐楚,仗義執言,不由詭道。’又曰:‘楚地最廣,盡是強大。齊晉若不更伯,楚必吞周而有天下。緣他極強大,所以齊威晉文責之,皆是沒緊要底事。威公豈不欲將僭王猾夏之事責之?但恐無收殺,故只得如此。至如晉文城濮之戰,依舊委曲還他許多禮數,亦如威公之意。然此處亦足以見先王不忍戕民之意未泯也。設使威文所以責之者不少假借,他定不肯服。兵連禍結,何時而已!到得戰國,斬首動是數萬,無復先王之意矣!’”?從朱熹《春秋》學思想出發,對楚、齊、晉等大國間的攻伐進行評價,在評價中不僅凸顯齊桓公、晉文公等人物形象,且通過《左傳》文章而認識“先王之意”,理解“春秋大義”。
其四,在《敘齊桓公葵丘之會》篇,《朱子論定文鈔》引朱熹所論:“春秋初間王政不行,天下都無統屬;及五霸出來扶持,方有統屬,‘禮樂征伐,自諸侯出’。到孔子時,皇、帝、王、伯之道掃地,故孔子作《春秋》,據他事實寫在那里,教人見得當時事是如此。圣人所書,好惡自易見。如葵丘之會,召陵之師,踐土之盟,自是好,本末自是別。”?朱熹在此認為孔子作《春秋》,是據實直書,以事見義,說明如“葵丘之會”、“召陵之師”、“踐土之盟”等,都是《左傳》中記載的典型的“事”,可通過這些“事”來理解“圣人所書”的《春秋》中之“好惡”。
其五,在《定王使王孫滿對楚子》篇,《朱子論定文鈔》引朱熹所論:“文公曰:‘春秋之辭命,猶是說道理。及戰國之談說,只是說利害’。又曰:‘春秋時,楚最強大,伐陸渾之戎,觀兵周疆,其勢與六國不同。蓋六國勢均力敵,向非威文有以遏之,則周室為其所并矣。’又曰:‘禹鼎鑄魑魅魍魎之屬,便是有這物。深山大澤,是彼所居處,人往占之,豈不為祟!’”?吳震方同樣選入此篇以證朱熹《春秋》學之論,不僅解釋該篇文章之立意,而且證實朱熹《春秋》學關于“今之做春秋義,都是一般巧說,專是計較利害,將圣人之經做一個權謀機變之書”等論之內在原因。
其六,在《鄭子產爭承》篇,《朱子論定文鈔》引朱熹曰:“沙隨《春秋解》,說滕子來朝一處最好。隱十一年方書‘滕侯、薛侯來朝’,如何桓二年便書‘滕子來朝’?先輩為說甚多。沙隨謂此見得春秋時小國事大國,其朝聘貢賦之多寡,隨其爵之崇卑。滕子之事魯,以侯禮見,則所供者多;故自貶降而以子禮見,庶得貢賦省少易供。此說卻恐是。何故?緣后面鄭朝晉,子產爭貢賦之次,曰:‘昔天子班貢,輕重以列。鄭伯,男也,而使從公侯之貢,懼弗及也,敢以為請。’見得鄭本是男爵,后襲用侯伯之禮,以交于大國,初焉不覺其貢賦之難辦,后來益困于此,方說出此等話。非獨是鄭伯,當時小國多是如此。”?此處引朱熹對春秋時朝聘貢賦之多寡的內在原因進行論述,不僅突出了鄭子產的形象,而且為該篇《左傳》選文立意之根本。
綜上《朱子論定文鈔》引朱熹所論諸例,可見朱熹《春秋》學思想對《朱子論定文鈔》所選各篇《左傳》文章之根本影響。同時也證實朱熹的《春秋》學思想,不僅促成了其再傳弟子真德秀在《文章正宗》中第一次將《左傳》選入古文總集進行評點,而且在清前期更成就了《左傳》文章評點的全盛期。
方苞學宗程朱理學,治經學尤以《春秋》為長,其《春秋》學事實上深得朱熹《春秋》學思想。“考察方苞《春秋》學之著述,注重通覽前后,比觀詳略、參互異同,以測圣心而見筆削”?,實與朱熹《春秋》學思想同出一轍,此也可從其《春秋》學著作引用及取材于張自超《春秋宗朱辨義》為證。
張自超于康熙年間撰《春秋宗朱辨義》十二卷,“是書大意本朱子‘據事直書’之旨”?,其《春秋宗朱辨義總論》中說明:“其于朱子則已言者引其言,未言者推其意;閑有非朱子之意,或朱子曽言之而鄙見防有不然者,亦未敢阿私而曲殉之也。”?可見《春秋宗朱辨義》“解說經文大義以朱熹論《春秋》為判定標準”?;而“后方苞作《春秋》經解,多取材此書”?,可見方苞對朱熹《春秋》學思想的繼承。
方苞在繼承朱熹《春秋》學思想的基礎上,“論文主‘義法’”;其《左傳義法舉要》也基于朱熹《春秋》學思想,注重通過《左傳》文章選文及評點發掘“《春秋》大義”:
其一,如《齊連稱管至父弒襄公》篇,方苞于此篇盛贊“左氏之文,有太史公不能及者”,并評曰:“如此篇,謀亂之始,連稱、管至父與無知交何由合,何以深言相結而為亂謀,連稱如何自言其從妹,何由通無知之意于宮中而謀伺襄公之間,若太史公位置,曲折敘次,非數十百言某備。”?朱熹《春秋》學思想最基本的內容即是發掘“《春秋》大旨”,并說明:“《春秋》大旨,其可見者,誅亂臣,討賊子,內中國,外夷狄,貴王賤伯而已。”此文選齊國連稱、管至父弒襄公之“事”,通過貶刺亂謀弒殺之罪以體現“義法”,與朱熹注重闡發的“《春秋》大旨”一致。
其二,如《韓之戰》篇,方苞評曰:“蓋此篇大指,在著惠公為人之所棄,以見文公為天之所啟”,“筮嫁穆姬,何以追敘于此?以時惠公方在秦,有史蘇之間與對也,舍此更無可安置處。觀此,則知古人敘事,或順或逆,或前或后,皆義之不得不然。”“方苞選用此文,意在《左傳》對于史料之剪裁運化,最長于筆削、微辭貶刺以作為經世之鑒戒。”?即在評點中注重挖掘《春秋》大旨,并認為《左傳》敘事之變化皆與闡發《春秋》經義相關,可見其通于朱熹《春秋》學注重挖掘“春秋大旨”之基本思想。
其三,如《城濮之戰》篇,方苞評曰:“惟《左氏》于通篇大義貫穿外,微事亦兩兩相對。此篇言晉侯有德有禮,而能勤民,所以勝;子玉無德無禮,不能勤民,所以敗:其大經也。”《左傳》擅長描寫戰爭,而在敘述的五大戰役之中,又以城濮之戰最為精采。其中最見功力的則是對戰爭的雙方主帥晉侯與子玉人物形象的刻畫,方苞在此即結合晉侯與子玉是否符合“經”的德行說明晉楚勝負的原因。同時著重說明選入《城濮之戰》即為貫穿《春秋》經之大義,強調“以《左傳》義兼釋經故也。”
其四,如《邲之戰》篇,方苞評曰:“論序事常法,出車,大臨,乃被圍,常事本不必書,而特書者,與能信用其民義相發也。《春秋》之法,書‘入’則不復書‘圍’。退師,修城,乃復圍,以前之事亦不宜書,而特書者,見楚子行師進退有禮,與篇末論武有七德義相發也。”此篇盛贊《左傳》序事能發掘《春秋》經義,將《春秋》書法作為《左傳》文章“材料之取舍增損,篇章之剪裁安排”的內在原因。且此篇方苞在評論中同樣表達《左傳》為《春秋》釋經之作:“傳主釋經,此經所不書而詳之者,以二國朝楚,乃南北盛衰分界,不可不志,且與前‘不克遂往’相應也。”“《左傳》則分年以紀事,而義貫于全經。”也與朱熹《左傳》學基本思想一致。
其五,如《鄢陵之戰》篇,方苞評曰:“此篇大指,在為三郤之亡、厲公之弒張本,故以范文子之言,貫串通篇,而中間‘國之存亡,天也’二語,尤前后之樞紐。”鄢陵之戰也為梁啟超先生所推崇的最能代表《左傳》文章成就的五大戰役之一,方苞特別指出該戰役中“范文子之言,貫串通篇”,即強調范文子基于“《春秋》大義”所說的“若逞吾愿,諸侯皆叛,晉可以逞。若唯鄭叛,晉國之憂,可立俟也”是全篇義理所在。同時突出該篇符合“為三郤之亡、厲公之弒張本”的《春秋》大旨,此亦其選入此文的根本原因。
其六,如《宋之盟》,方苞評曰:“弭兵之利未見,而兼事晉、楚,蠹財用為小國之災,已先見矣。傳主釋經,故所載之事有枝贅者,而必曲為綰合,可征古文結撰之難。”襄公二十七年,由于魯國要負擔晉、楚雙重貢賦,因此季武子以襄公之命告叔孫豹,欲將魯國地位等同于邾、媵小國以減輕貢賦(小國作為屬國不能參與盟會);但叔孫豹違令參加結盟,故《春秋》不記載其族名。對于《宋之盟》叔孫豹之事,方苞認為是為多余的“枝贅”,其解釋的理由也是“傳主釋經”;此解釋依據亦符合朱熹《左傳》觀之基本思想。
《左傳義法舉要》雖然僅選6篇,但方苞“透過其「夾批」、「總評」之評點方式,將左氏闡揚《春秋》隱寓至微之義蘊”?一一揭示,實與朱熹《春秋》學思想淵源有自。正是在朱熹《春秋》學思想及《左傳》觀的重新闡釋下,開啟了方苞及桐城派對《左傳》作為古文之祖的文章價值之發掘。
此外諸多清前期《左傳》文章評點著作也深受朱熹影響,如馮李驊在《左繡》中強調:“然載道者謂之文,文亦道之所寄,考亭朱子論讀《毛詩》義理外,更好看他文章……異日論定《左傳》,亦謂左氏是個曉事該博,會做文章之人。可見左氏之文亦前人所留意,第不專以此盡左氏耳。”?清前期《左傳》文章評點的里程碑著作《左繡》宣稱以文評《左傳》,其基本思想也受到朱熹“文道合一”的文章觀之影響。韓菼《批注春秋左傳句解》則依朱熹《資治通鑒綱目》例,“以六十甲子列于魯君逐年之首以備考覽”,然后選錄《左傳》文以“詳注本末以見事之終始”?,也可見朱熹《春秋》學思想影響。周大璋作有《左傳翼》三十八卷,凡例稱“翼為麟經羽翼也”,其又有《朱子古文讀本》,可見朱熹《春秋》經學思想對其《左傳》文章評點之影響。又如浦起龍《古文眉詮》,不僅選入《左傳》,而且專列《朱子大全集鈔》并宣稱“是鈔不一味入道學語,而言近旨遠,閣非道要。文字光明邃密,斷自過江來第一大家”,亦可見朱熹對清前期《左傳》文章評點之影響。
綜上,朱熹《春秋》學對清前期《左傳》文章評點著作之根本影響,可見對《春秋》經學的闡發是《左傳》文章學發展的基礎。《朱子語類》載:“問:‘今科舉習《春秋》學,只將伯者事業纏在心胸;則《春秋》,先儒謂尊王之書,其然邪?’曰:‘公莫道這個物事,是取士弊如此,免不得應之。今將六經做時文,最說得無道理是《易》與《春秋》。他經猶自可。’”可見朱熹對基于“他經”的時文還算認可,但對其時學習《春秋》經及《左傳》文章的時文并不認可。呂祖謙《左氏博義》為科舉應試時文指導而作,朱熹批評曰:“論說左氏之書,極為博詳,然遣辭命意,亦頗傷巧矣。”經朱熹及其后學對《左傳》觀之修正,后世《左傳》文章選本之評論多引用呂祖謙的《春秋左氏傳說》及《春秋左氏傳續說》,而對其注重“將伯者事業纏在心胸”的《左氏博義》則時有辯駁。可以說,朱熹正通過對《春秋》經學的闡釋及《左傳》“事義”的修正而促成了《左傳》文章評點的全盛。朱熹嘗說“《詩》、《書》是隔一重兩重說,《易》、《春秋》是隔三重四重說”,其《春秋》學雖無專門之作,但其與《左傳》文章評點發展等內涵卻值得我們進一步去挖掘與研究。
①曾亦《經史之別:程頤與朱熹〈春秋〉學之歧異》[J],《社會科學輯刊》,2019年第1期,第122頁。
②(清)王掞等撰《欽定春秋傳說匯纂》[M],清康熙六十年內府刻本,卷首。
③李衛軍《〈左傳〉評點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3頁。
④李衛軍《左傳集評》[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33頁。
⑤《朱子論定文鈔》因創作目的是輯朱熹《左傳》相關議論,所以沒有作者個人之評點。其雖不具備完整的《左傳》文章評點體式,但體例上實與《左傳》文章評點本相同,且為專門的朱熹《左傳》文章集評本,因此作為代表作論述。
⑥正如傅道彬先生所指出的:“《左傳》是春秋文學革命的代表性著作”(參傅道彬《理論創新是文學進步的生命——以〈左傳〉與春秋時代的“文學革命”為中心》[J],《文學遺產》,2021年第1期,第4頁),清前期《左傳》評點達到全盛期同樣基于《春秋》學思想的革新。
⑦戴維《春秋學史》[M],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432頁。
⑧(清)庫勒納等撰《日講春秋解義》[M],清乾隆二年武英殿刻本,卷首。
⑨劉宗棠《清代〈左傳〉文獻研究》[D],濟南:山東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8年,第23頁。
⑩羅軍鳳《顧炎武與清初〈春秋〉經學》[J],《清史研究》,2011年第1期,第132頁。
?王煒編校《〈清實錄〉科舉史料匯編》[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566-567頁。
??????徐乾學《御選古文淵鑒》[M],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17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75頁,第16頁,第35頁,第47頁,第42頁,第16頁。
?真德秀《文章正宗》強調:“皆以文公之言為準”,其《左傳》學事實上以朱熹《春秋》學思想為宗。《古文淵鑒》四卷共收《左傳》文章81篇,與《文章正宗》相同者51篇,占62%。這說明《古文淵鑒》繼承了朱熹《春秋》學及朱門弟子真德秀《文章正宗》的《左傳》文章觀。
?(清)吳楚材、吳調侯選注,安平秋點校《古文觀止》[M],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22頁。
?清朝史官《清實錄》(第六冊)[M],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466頁。
??武漢強《〈古文觀止〉選評研究》[D],蘭州:西北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9年,第48頁,第48頁。
?王亞楠《〈古文淵鑒〉研究》[D],鄭州:鄭州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1年,第12頁。
?本文所引朱熹《春秋》學內容皆出自[宋]朱熹等撰,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主編.朱子全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
?《朱子論定文鈔》與《文章正宗》28篇《左傳》文章選文中除《敘晉文公踐土之盟》《敘晉立悼公復霸》篇是部分相同,其余選文內容完全相同。
???????(清)吳震方編《朱子論定文鈔》(二十卷)[M],《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402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30頁,第33頁,第90頁,第35-36頁,第37-38頁,第41頁,第51頁。
?張素卿《解經與敘事——《左傳》經解研究》[M],臺北:書林出版有限公司,1988年版,第42-43頁。
?張高評《春秋書法與左傳學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292頁。
???(清)張自超撰《春秋宗朱辨義》[M],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78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1頁,第2頁,第2頁。
?文廷海《清代前期〈春秋〉學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93頁。
?本文所引方苞《左傳義法舉要》內容皆出自余祖坤《歷代文話續編》[M],南京:鳳凰出版社,2013年版。
??黃肇基《清代方苞 林紓〈左傳〉評點研究》[D],臺北:臺灣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8年,第419頁,第417頁。
?(清)馮李驊,陸浩評輯《左繡》(三十卷)[M],臺北:文海出版社,1967年版,第45頁。
?韓菼《批注春秋左傳句解》[M],上海:上海廣益書局,1947年版,第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