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辭·讀者·作者·共導
——韋恩·布斯的文學倫理批評思想解讀

○郭玉生

盛行于19世紀中后期的唯美主義率先貫徹文學自律的原則，強調(diào)文學獨立于道德，繼而形式主義思潮在現(xiàn)代文學批評領域長期發(fā)展，著力于探討文學內(nèi)部關系問題，否定傳統(tǒng)文學倫理批評。在20世紀60年代以來的后現(xiàn)代主義思潮影響下，文學批評日趨精英化、專業(yè)化和私人化，對于公共空間的影響愈來愈小。基于這樣的學術背景，20世紀80年代以來，北美文學批評產(chǎn)生了“倫理轉(zhuǎn)向”，主要代表人物有韋恩·布斯、瑪莎·納斯鮑姆與希利斯·米勒等。其中韋恩·布斯以小說修辭理論研究為切入點，批判形式主義文學觀念，主張把文學修辭與倫理道德結(jié)合起來，強調(diào)作者、文本和讀者之間的互動關系，提出運用“共導”的方法進行倫理判斷，從而推動文學倫理批評的復興。

一、交流方式：修辭的道德化

韋恩·布斯作為芝加哥學派第二代批評家，承續(xù)亞里士多德的修辭學理論，擺脫了以克萊恩為首的第一代批評家重視文本結(jié)構(gòu)形式分析而忽視文本接受效果和倫理價值的弊端。布斯早在1961年出版的成名作《小說修辭學》中就提出“修辭”不只是語言技巧和敘述形式，也是文本在道德方面影響讀者的方式。由此布斯否定了芝加哥學派文學批評的形式主義觀念，為文學倫理批評奠定了基礎。

亞里士多德在《修辭學》中指出：“修辭術的定義可以這樣下：一種能在任何一個問題上找出可能的說服方式的功能。”①亞里士多德雖然強調(diào)修辭說服他人的效果，但他認為修辭具有道德的內(nèi)涵，并不只是說服他人的技巧問題：“演說者要使人信服，須具有三種品質(zhì)，因為使人信服的品質(zhì)有三種，這三種都不需要證明的幫助，它們是見識、美德和好意……任何一個顯然具有這三種品質(zhì)的人，必然能使聽眾信服。”②在亞里士多德修辭學理論的影響下，布斯提出了“修辭即倫理”的觀點，強調(diào)小說作為一種修辭形式的道德功能，認為作者不能為了說服讀者而對修辭技巧不加選擇。

很多現(xiàn)代理論家認為修辭僅僅只是語言技巧，常常表現(xiàn)為夸張的措辭和虛假的陳述。布斯指出這是對修辭的誤解，修辭不是修飾文字語句的技巧方法，而是文本與讀者的交流方式，能夠影響人的道德行為。現(xiàn)代文學觀念強調(diào)小說是自足的客體，其藝術價值只有在獨立于人類其他價值時才能呈現(xiàn)出來，因此“很多人只要聽到談論基于道德的感情就會厭煩，尤其當這些感情具有肯定的色彩時③。”然而，在布斯看來，“講述故事就是一個道德探究行為”④，由此相關修辭技巧與敘事形式，如選擇敘述者、距離控制、非人格化等都包含著道德選擇。以小說創(chuàng)作選擇敘述者為例，“它是一個道德的，而非僅僅是技巧的、視角（故事就通過這個視角講述出來）的選擇”⑤。布斯認為現(xiàn)代小說例如亨利·詹姆斯的《螺絲在擰緊》中道德判斷含混不清的非人格化敘述會誤導讀者，所以他對這種非人格化敘述持否定態(tài)度。布斯主張，小說的作者在與讀者的交流中居于主導地位，應當在文本中向讀者清晰表明道德立場，并通過修辭技巧與敘事形式引導讀者獲得正確的倫理觀念。因此，他提出了這樣的觀點：“我們一定要說，作家有義務盡其最大努力使他的道德立場明白清楚。對許多作家來講，兩種義務總有一天會發(fā)生沖突，一種是做到表面上冷靜、客觀的義務，另一種義務是通過使作品的道德基礎顯示得明白清楚而增加其它效果。沒有人能替作家作出他們的抉擇，但是，閉著眼睛說這種抉擇總是朝向純凈和客觀的方向，也是愚不可及的。”⑥

作者的創(chuàng)作和讀者的閱讀都是在一定的社會文化語境中完成的，作者在創(chuàng)作中總會有意無意地把一些倫理觀念融入文本，讀者面對文本傳遞的倫理觀念不可避免地進行回應。所以，小說不僅提供了純粹的審美體驗，還有倫理意義的修辭交流。在布斯看來，修辭作為小說的技巧，體現(xiàn)的是一種作者與讀者對話溝通的技術，是一種通過虛構(gòu)世界中的人物和事件從道德上影響讀者的技術。傳統(tǒng)文學倫理批評常常忽視倫理道德與修辭技巧之間的關系，事實上，文學中的倫理探詢必須在具體語境中才能完成，而作者高超的敘事技巧與修辭能力為此提供了必要的條件。小說修辭既應確保小說的形式美，更應確保作品的道德內(nèi)涵及其對讀者的倫理影響力。

基于此，布斯提出了這樣的主張：“‘精心制造的短語’在小說中就必須不僅僅是‘漂亮的’；它必須服務于更大的目的，而且，藝術家‘好好寫’的美學義務包含一個基本部分，就是他有道德義務在所有具體環(huán)節(jié)上盡一切努力實現(xiàn)他意圖中的世界。”⑦布斯贊賞《麥克白》的高超創(chuàng)作技巧就在于莎士比亞“運用了復雜的修辭以控制我們的同情”⑧。莎士比亞在敘述麥克白殺害國王鄧肯的事件時，盡量避免客觀冷靜地正面表現(xiàn)血腥場面，而是從麥克白的主觀體驗切入進行側(cè)面表現(xiàn)，使麥克白的犯罪行為產(chǎn)生的負面效果得以減弱，由此保證“戲劇主角墮落的每一步都會被對他增長的同情所抵消”⑨。與《麥克白》不同的是，在《李爾王》中莎士比亞對葛羅斯特伯爵被挖了雙眼這一幕的暴力行為進行客觀冷靜的正面表現(xiàn)，從而引發(fā)了讀者對這樣暴力行為的義憤。布斯解讀奧斯丁《愛瑪》同樣體現(xiàn)了他的“修辭即倫理”觀點。布斯認為《愛瑪》需要解決的寫作難題在于，作者一方面需要展現(xiàn)主人公愛瑪?shù)娜烁袢毕荩屍涫艿綉袘土P，另一方面又需要讓讀者對愛瑪始終懷有同情。布斯指出奧斯丁解決這個寫作難題的方法在于選擇愛瑪，而不是品位、能力、心智比愛瑪更為優(yōu)秀的簡·費爾法克斯作為敘述者，使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常常是通過愛瑪?shù)囊暯歉兄适虑楣?jié)。這樣一來，無論愛瑪表現(xiàn)了怎樣的品格，“持續(xù)的內(nèi)心觀察都會引導讀者期望這位伴隨著他們行進的人物能夠獲得好運。”⑩即使愛瑪有人格缺陷和錯誤言行，但她的內(nèi)心世界中總是伴隨著自責，讓讀者對她有惻隱之心并接受她的痛改前非和獲得幸福。由此可以論斷，文學修辭的價值并不只是體現(xiàn)在形式技巧方面，還包括對理想化道德秩序的追求。

亞里士多德揭示了修辭學與倫理道德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然而，西方文學批評長期忽視亞里士多德所提出的觀點。布斯細致闡述了修辭的倫理效果以及修辭形式對于作者與讀者的倫理價值觀交流的關鍵作用，為文學的內(nèi)部研究與外部研究探求恰當穩(wěn)定的連接線索。

二、倫理效果：作者與讀者

布斯反對傳統(tǒng)文學倫理批評，提出“要超越傳統(tǒng)的道德批判，不要只依據(jù)作品中所呈現(xiàn)的道德真理或人物美德來評價作品?。”傳統(tǒng)文學倫理批評以先驗的、普適的道德準則衡量文本的價值，具有獨斷論特征，未能洞察文學倫理價值的多元性，所以遭到冷落甚至拒斥。基于此，布斯在出版于1988年的《我們所交的朋友：小說倫理學》中厘清“道德”和“倫理”兩個概念，回歸古希臘倫理學思想，使文學倫理批評從判定善惡的道德審查，轉(zhuǎn)變?yōu)檠芯课谋局心切┯娠L俗習慣承傳而來的各種“德性”。在古希臘人這里，“德性”的內(nèi)涵并不只是限于規(guī)范人類行為的道德準則，而是延伸到日常生活領域，涵蓋了與人的精神氣質(zhì)相關的方方面面。德性表現(xiàn)在人的行為習慣與選擇中，具有穩(wěn)定性和連續(xù)性，與“品格”內(nèi)涵相同。由此在布斯看來，“最好的倫理思考往往不直接指向‘你不應該如何如何’，而是追求一系列‘美德’，即：值得稱贊的行為舉止之典型習慣”?。文學的倫理效果就體現(xiàn)為通過講述或呈現(xiàn)的各種德性影響和改變?nèi)说木駳赓|(zhì)或品格。這樣一來，布斯極大地拓展了倫理批評的范圍：“任何旨在揭示敘事性故事的德性與個人和社會德性之間的關系的行為，或任何旨在揭示它們?nèi)绾蜗嗷ビ绊懜髯缘摹駳赓|(zhì)’——即全部德性之和——的行為，都稱得上是倫理批評。”?倫理批評并不關注文學作品是否為讀者提供了一個道德楷模，是否使讀者在閱讀之后成為了更有道德的人，而是關注作者、文本和讀者之間的所有互動關系，關注文本是否在作者敘述的故事中為讀者提供了一種好的生活。

傳統(tǒng)文學倫理批評主要根據(jù)文本的內(nèi)容是否道德來衡量文本的優(yōu)劣，由此褒揚展現(xiàn)正義、善良、勇敢等道德品質(zhì)的文本，貶抑描寫暴力、邪惡、情色的文本。布斯指出，實際情況是，一些低俗文學作品也對正義、善良、勇敢等道德品質(zhì)進行了展現(xiàn)，而很多經(jīng)典文學作品卻描寫了暴力、邪惡、情色。布斯認為，為了克服傳統(tǒng)文學倫理批評的弊端，文學倫理批評需要擺脫將倫理僅僅看作是正面選擇或者說“倫理的就是正確的”思維模式。“倫理”涵蓋著修辭過程中作者與讀者的所有品質(zhì)，既有所謂“好的”品質(zhì)，也有所謂“壞的”品質(zhì)。所以文學倫理批評并不對各種德性進行抽象的善惡判斷，而是著力分析各種德性的異同，考察增強或削弱各種德性的倫理效果，這就是說，文學倫理批評從“道德審判”轉(zhuǎn)向了“倫理探詢”：“然而批評家要解決的關鍵問題并不是故事的哪些部分是否違反了這樣或那樣一些道德教條，而是故事對讀者的氣質(zhì)、性格所產(chǎn)生的整體影響究竟如何。對這種影響的衡量不是簡單考察閱讀后的明顯效果，而必須考察閱讀活動中讀者生命質(zhì)量的高低。”?所以布斯主張對遭到傳統(tǒng)文學倫理批評貶抑的文本采取同情的態(tài)度，從“倫理”的內(nèi)涵出發(fā)追問被貶抑的文本吸引讀者同情婚外戀、色情狂，認同戀童癖的原因，并引導讀者思考“人應當如何生活”，獨立進行倫理判斷。

很多批評家確信文學具有道德教誨作用，通過童話、寓言、戲劇和小說等文學形式進行道德教誨的效果遠遠勝過單純的抽象說教，嚴肅的批評家也有責任對文本的倫理價值進行評判。布斯完全同意這些觀點，但他同時強調(diào)不能只是根據(jù)作者講述的故事內(nèi)容評判文本的倫理價值。他說：“任何一個故事都不能以它是否描繪了某種特定的暴力行為或語言來判定它是好是壞。故事的好壞全在于整個故事中細節(jié)呈現(xiàn)的位置和方式。”?布斯認為，在對文本的倫理價值進行評判的過程中，最重要的并不是作者講述的故事內(nèi)容，而是作者將故事內(nèi)容呈現(xiàn)給讀者的方式，也就是作者是否提供了關于文本的道德定位，即“引導聽眾在聽故事時應該站在什么角度和立場的道德線索”?。盡管《荷馬史詩》《圣經(jīng)》、莎士比亞悲劇、格林童話都描寫了駭人的血腥場面，但人們不會由此否定它們的倫理價值，也不會懷疑作者的倫理意圖。原因在于，這些文本提供了倫理行為的緣故、解釋和線索，能夠引導人們成為嚴肅的道德探究者。因此布斯強調(diào)，應該批評那些“只呈現(xiàn)惡行卻任憑觀眾在進行道德判斷時全然無助的作品”?。

怎樣呈現(xiàn)文本的道德定位？一個最常見、也是最便捷的途徑就是給文本中的人物貼上道德標簽，或者讓惡人最終得到惡報，但這種簡單直接的方式難以激發(fā)讀者深入的倫理思考。布斯認為，呈現(xiàn)文本的道德定位最佳方法是借助于恰當?shù)男揶o，由隱含的作者來完成。“作者”和“隱含作者”被布斯視為兩個不同的概念，前者指現(xiàn)實生活中從事小說創(chuàng)作的真實作者，后者是文本中所展示作者的隱含替身，“隱含作者”超越了特定環(huán)境與個體偏見，屬于作者的“第二自我”。區(qū)分“作者”與“隱含作者”，一方面將“作者”與文本隔離，有助于分析文本的結(jié)構(gòu)形式；另一方面為研究“隱含作者”的倫理意圖奠定了基礎。小說的形式技巧體現(xiàn)了隱含作者的敘述策略和修辭選擇，承載著倫理意圖。在布斯看來，不存在所謂的敘述客觀性，“因為作者的聲音不論公開也好，隱蔽也罷，總與我們相伴”?。無論采用何種敘述方式，作者都一定會以隱含的方式出現(xiàn)在小說中，他可能會通過可靠的敘述者（價值觀念與行為準則同于隱含作者）來傳達自己的價值觀念，也可能會通過不可靠敘述者（價值觀念與行為準則不同于隱含作者）傳達具有欺騙性的價值立場。布斯說：“作者的評判總會在作品中出現(xiàn)……作者無法選擇是否采用修辭來增強效果他唯一的選擇就是使用何種修辭。”?小說作者在運用修辭手法的過程中，通過隱含作者控制敘述距離，使讀者對文本中人物產(chǎn)生憐憫或者反感等情感反應。布斯認為作者應當對隱含作者負責任，“寫出能想象得出的最明智和最慷慨負責的人格”?，并選擇可靠的敘述者來充當隱含作者，能夠成為讀者值得信賴的朋友和向?qū)В础巴ㄟ^引導我們的智力、道德和感情的發(fā)展來加強效果”?。相反，如果像納博科夫《洛麗塔》選擇不可靠的敘述者來充當隱含作者，就可能誤導閱讀經(jīng)驗不足的年輕讀者。

布斯在關注隱含作者的同時，還關注讀者的作用，因為“好的倫理批評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讀者的倫理觀”?。布斯認為，隱含作者和讀者的潛在交流是文學得以存在的基礎，基于此，他提出：“藝術的完整道德觀在于在兩個人物即隱含作者和隱含讀者間建立起友情所需的大量事物上。”?布斯極為重視作者的倫理意圖，他強調(diào)：“我們所說的大部分文學作品不但有潛在的倫理意圖，而且明白無誤地就是要喚起倫理回應。”?在布斯看來，無論是現(xiàn)代主義文學，還是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都仍然隱含著作者關于生活方式和倫理秩序的價值判斷。除了基于商業(yè)動機而炮制的文學垃圾之外，一切嚴肅文學都是具有倫理訓導的性質(zhì)，作者總是期望為讀者提供道德啟示，不存在純文學與說教文學的嚴格區(qū)分。不過布斯并未將小說的倫理效果完全歸于作者意圖，而是強調(diào)作者的倫理意圖并不能夠使文本一定產(chǎn)生倫理效果。文本是否產(chǎn)生倫理效果還取決于其能否被讀者按照作者的倫理意圖來理解接受，“（理想中的）有道德的讀者會對作者和文本負責任”?。布斯把閱讀看作朋友之間的傾心交談，作者有真誠講述的義務，讀者有不刻意曲解的責任。布斯既不贊同解構(gòu)主義批評代表人物如米勒提出的閱讀行為本身就具有倫理價值，過度夸大讀者的作用，也反對傳統(tǒng)文學倫理批評僅僅強調(diào)文本對讀者的單向倫理影響。文本的倫理效果以文本自身的倫理價值為基石，同時需要讀者的參與拓展文本潛在的倫理價值。在布斯看來，真正負責任的讀者不會完全聽從文本的道德教諭，而是以自己原有的倫理觀念與之形成“批判性地監(jiān)督，達到逾解”?，知道“如何吸收故事又不被故事吸收，如何將倫理抵抗與倫理尊重結(jié)合起來”?。由此可見，文本的倫理效果源于作者與讀者均具有主體意識的修辭性交流。

布斯反對單純根據(jù)讀者閱讀文本之后帶來的效果判斷文學的倫理價值，主張理性地審視文本所蘊含的倫理價值是如何通過修辭被傳導、并影響讀者的。這意味著，文學倫理批評所關心的不再是文本對于讀者的影響好壞問題，而是作者與讀者之間以及讀者與讀者之間的互動關系等問題。此外我們還要關心這些關系是如何被實現(xiàn)的，作者使用了哪些語言技巧與敘述形式引導讀者對文本所蘊含的倫理價值做出接受或拒絕等反應。簡而言之，布斯希望文學倫理批評從絕對、武斷、枯燥的道德審判轉(zhuǎn)變?yōu)槔硇浴⒇撠熑巍⒂腥さ膫惱硖皆儯曰謴推湓谖膶W批評中的重要地位。

三、共導：開放性與確定性

布斯提出復興文學倫理批評，需要從一元論的道德主義批評轉(zhuǎn)向發(fā)掘文本中多元化的倫理價值觀念。傳統(tǒng)文學倫理批評走向衰落，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批評家們囿于獨斷論的思維方式，相信世界上存在唯一正確的道德準則，并且認為自己掌握了這唯一正確的道德準則，能夠?qū)ξ谋镜膫惱韮r值進行客觀評判。結(jié)果卻是批評家們對于所謂唯一正確的道德準則有著不同理解，于是各執(zhí)己見，彼此辯駁，莫衷一是。基于此，布斯提出了“批評多元主義”（critical pluralism）的觀點：“只有在（文學批評的）原則、方法、目的以及主題等方面發(fā)展出一種批評多元主義，才能減少在倫理問題上的無謂爭吵。”?

傳統(tǒng)文學倫理批評常常通過演繹論證的方式對文學進行道德判斷，當代文學批評流派如新歷史主義批評、女性主義批評、后殖民主義批評等，則更多采用事實歸納的方法對文學進行價值判斷。既然倫理囊括了讀者閱讀文本時所體驗到的種種價值，那么，文學批評既不能從一個先驗的道德準則出發(fā)以演繹論證的方式評價作品，也不能通過對一系列文本案例的歸納確定批評的原則。由此布斯提出：“有力的倫理批評家則往往運用一種既非‘歸納’，又非‘演繹’的推理形式——共導：他們不僅傾聽故事，還傾聽朋友對故事的反應，并且在聽的同時不斷交換他們的思想。”?“共導”作為布斯創(chuàng)造的一個詞匯，由co（“一起、共同”）與ducere（“導出、產(chǎn)生”）兩個詞根構(gòu)成，是一種既不同于演繹論證也不同于事實歸納、但又兼具二者部分特征的倫理批評形式。布斯指出：“任何一個單獨的個體，不論他多么杰出，都不可能通過個人探究得出關于故事的值得信賴的道德判斷。這種判斷根本無法由私人可行的嚴格演繹或歸納推理得以證明。”?“共導”不是依靠個人的主體理性孤獨地探索來完成，而是通過與他人的溝通對話實現(xiàn)，這就是說，人們對文學的倫理評判是在民主、理性的氛圍下不斷相互商討、交換思想而調(diào)整立場，從而趨向于共同價值。布斯反對不加具體分析地按照某個道德準則（例如戀童癖是邪惡的）來肯定或否定文本（例如納博科夫《洛麗塔》）。他提出的“共導”原則不是如同傳統(tǒng)文學倫理批評單向地以“理想化的倫理秩序”“最好的人性”作為絕對化的標準衡量文學的倫理價值，而是將文學倫理批評置于開放性的語境中，倡導作者、文本、讀者之間的平等對話，相互質(zhì)詢，包容多元性，走出非此即彼的道德選擇困境。

不過，布斯所提出的“開放性”不是解構(gòu)主義批評倡導的“無限開放性”，而是多樣化的“確定性”。布斯在阿諾德、利維斯等自由人文主義批評家的影響下，把倫理視為一個由共同體認同的核心道德觀念組成的價值系統(tǒng)，能夠調(diào)節(jié)和規(guī)范共同體成員的個體經(jīng)驗。因此他認為，盡管不同的讀者在不同的語境中對于文本的倫理價值會做出不同的甚至彼此矛盾的闡釋，但“共導”并不是聽任讀者的主觀感受而接納對文學倫理價值的所有評判，而是強調(diào)讀者在一定的語境之下能夠?qū)ξ谋镜膫惱韮r值達到共識。例如，讀者選擇閱讀《荷馬史詩》或者莎士比亞《麥克白》《李爾王》的原因可能會隨著年齡階段的不同而有所變化，不過，讀者在任何年齡階段閱讀這些作品都不可能從中找到對戀童癖的辯護，或者對孝心的否定，或者對勇氣的貶損。

布斯把“共導”視為文本和讀者相互傾聽、彼此對話的過程。對于文本，他提出需要分清三類問題：“文本邀請我們問的問題；文本容許或者回應的問題，雖然可能有些勉強；那些破壞文本原本利害關系和意圖的問題。”?布斯認為，每個讀者面對的文本“是作者有意圖的創(chuàng)作，雖然它們有豐富的內(nèi)涵，但最有決定性的還是由講述者以及在一定文化中承載著價值觀念的語言賦予的意義”?。而且參與“共導”的每個讀者雖然都有基于個體經(jīng)驗的倫理評判，但是只要每個讀者的評判都是理性的，就存在著倫理價值評判的共同基礎，那么讀者之間的分歧就可以通過讓那些文本“邀請”、“容許”和“反對”的倫理評價相互對話來消除，進而對文本中具有確定性意義的倫理價值進行判斷。如此一來，文學倫理評價的客觀性是在與他人的對話中達到的，體現(xiàn)為一種主觀普遍性：“強大的（道德）判斷力與細膩的（道德）情感相結(jié)合，然后因?qū)嵺`而得以改進，因比較而趨于完善，且清除一切偏見（通過和其他批評家一起進行共導）……做出的共同判斷就是趣味與美（道德品質(zhì)）的真正標準。”?

學者趙毅衡指出，“他（布斯——引者注）的道德關懷有兩點不同于一般道德主義：一是他關心的是道德對整個人類命運的影響，而不只是個人的行為準則；二是他處理的不只是道德的內(nèi)容，而更關注道德的形式”?布斯的文學倫理批評發(fā)展于當代西方文學批評的倫理轉(zhuǎn)向的語境中，克服了傳統(tǒng)文學倫理批評單向地以先驗道德準則審查文本內(nèi)容的局限性，將修辭納入文學倫理學的研究范疇，探討形式技巧與倫理道德的關系，轉(zhuǎn)變了或者認為道德準則高于形式技巧，或者視二者彼此對立的批評觀念。同時，他借鑒了20世紀60年代之后興起的解構(gòu)主義、后殖民主義、女性主義、新歷史主義的批評觀念，主張文學倫理批評回歸具體的社會語境，進入作者、文本、讀者之間平等交流對話狀態(tài)，由此擺脫了現(xiàn)代文學批評觀念的形式主義、唯技巧主義、非道德傾向的弊端，揭示了文學應當追求更高的道德目標，使文學批評觀念具有了超越時代的前瞻性。

①②[古希臘]亞理斯多德：《修辭學》[M]，羅念生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1年版，第24頁，第70頁。

③⑤⑥⑦⑧[美]韋恩·布斯：《小說修辭學》[M]，付禮軍譯，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70頁，第276頁，第402頁，第401頁，第123頁。

④⑨⑩???????????????[美]韋恩·布斯：《修辭的復興：韋恩·布斯精粹》[M]，穆雷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9年版，第264頁，第12頁，第19頁，第171頁，第222頁，第257頁，第257頁，第258頁，第146頁，第141-142頁，第27頁，第180頁，第171頁，第234頁，第236頁，第254頁，第254頁，第255頁。

?????Wayne Booth,The Company We Keep:An Ethics of Fiction[M],Berkeley and Los Angeles: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8,p.353，p.128，p.10，p90，p.92.

???Wayne Booth,“Why Ethical Criticism Can Never Be Simple.”[A]Mapping the Ethical Turn:A Reader in Ethics，Culture and Literary Theory[M],eds.Todd F.Davis and Kenneth Womack,Charlottesville and London:The University Press of Virginia,2001,p.18，p.357，p.355.

?趙毅衡《布斯的遺產(chǎn)》[A]，《反諷時代：形式論與文化批評》[C]，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6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