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志翔
將文與道結合起來思考,是中國文論的一個傳統。其代表如劉勰的《文心雕龍》,該著建構了“原道—征圣—宗經”的模式,明確提出文“與天地并生”,乃“道之文”的典型性觀念。①嗣后,依道論文、引文就道便不絕如縷,形成內涵豐富的文道論知識譜系。延至北宋,文道論發生新變,它被注入意、理之內涵,與文意論、文理論相統合,顯示了理論內涵的縱深發展,影響著宋代文論的整體風貌。學界對文道論這一論題有繁富的研究,但對三者的演進關聯則缺少系統的梳理,實則需要精細尋繹專文探討,以見宋代文論若干重要面相。
趙宋立國結束了五代戰亂局面,但初期文教沿襲晚唐五代余緒;以四六為基礎的、講究聲律對偶的“時文”頗為盛行,模仿李商隱、崇尚富麗華美的西昆體詩文也風靡一時。隨著政治圖新和儒學復興的推進,一批有識之士發起詩文革新運動,冀革除“文教衰落,風俗靡靡”。時文與西昆體詩文側重修辭之美,雖說能切合一時的開國升平氣象;但不能滿足經世致用的要求,缺乏規諫、勸誡等輔國之用。這就難免被視為華而不實,招致有識之士的激烈批評。柳開、石介、孫復等人,正是著眼于文章之致用,而強調文的工具性,要求以古道為依據,繼承文學原道、宗經之傳統,反復標舉文道說以革新古文。他們倡導的古文理論,一方面將文的范圍限定在政教之內,強調文的公共性與實用性;一方面將文的根本建立在儒道之上,推崇六經的文學典范意義。其目的是強化文以載道功能,彰顯文道的普遍性與根本性。
如柳開,他命名“肩愈”擇字“紹先”,即寄寓志比韓愈、柳宗元之意,欲師法韓愈的“文以載道”說,效仿柳宗元的“文以明道”論。憑借孔孟韓柳等先圣先賢壓陣,他激烈地抨擊當時的浮靡文風。故而在理論認識上,他積極倡導文道說,明確限定了文與道的統緒和范圍,甚至僵化地規定文學的功能地位。他撰文指出:“文章為道之筌。”②還有文曰:“吾之道,孔子、孟軻、揚雄、韓愈之道;吾之文,孔子、孟軻、揚雄、韓愈之文也”;“古文者,非在辭澀言苦,使人難讀誦之;在于古其理,高其意,隨言短長,應變作制,同古人之行事:是謂古文也?!雹燮洹洞痍氨诙酚钟形脑唬骸拔娜∮诠?,則實而有華;文取于今,則華而無實。實有其華,則曰經緯人之文也,政在其中矣;華無其實,則非經緯人之文也,政亡其中矣?!雹芩^“經緯人之文”,即是有政教功用之文。為呼應振興文教之需,為文就須從根本做起,而這一根本,即圣人之道。
柳開還提出“法先正”之說,以為根本于圣人之道的方法,即通過學習韓愈來領會圣意,以達到與古人同的寫作目標:同其行事,同其道理,同其立意,同其文飾。于此可見,文教的范圍被泛化,文學的空間被擠壓;道在遠古、在他人、在異己,而始終難以立定自家的腳跟。這樣,文道關系就成為單向決定論,其復興古文之預期勢必落空。
上述柳開的文道觀,在宋初很有代表性。那是以掌天下文教自命者的一般論調,即是從功利著眼要求文學為政教服務。嗣后石介、孫復等人,都是該論調的支持者。石介構建一個包含甚廣、層級甚多的道論系統。他力圖用道、氣來解釋世界之本原,而賦予道以某種程度的形而上含義,確立道常行不易、普遍無虧的屬性;同時又提出道統說,設計了包括伏羲、神農、黃帝、少昊、顓頊、唐堯、虞舜、夏禹、湯、文、武、周公、孔子等“圣人”,以及孟軻、揚雄、王通、韓愈等“賢人”在內的道統傳承譜系。⑤這就將孔孟之道、仁義之道視為普遍的,而文學則是其道統觀的等而下之的體現。而更極端者,石介所貴之文僅限于早期儒家經典,其古文觀就依附在這個認識架構上。這種古文認知明顯有缺陷,既在理論上不圓融,也在趣味上顯狹隘,卻對后來道學家影響很大。
孫復同樣服膺道統說,以圣人之道為極致,以六經之文為典范,主張文學為道用,要求作文心存名教,以輔助圣人為目的。與此同論調,范仲淹亦曰:“臣聞國之文章,應于風化;風化厚薄,見乎文章?!雹藓髞碇逭?,如李覯也說:“文者豈徒筆札章句而已,誠治物之器焉?!雹哌@些儒學家持論,都有重道輕文傾向。名列六大家的王安石,平生眼界高、學養富,其文不乏精深華妙、文質彬彬之作,其對詩文的認知也是相當豐富復雜;然而一旦涉入治國理政的語境,其觀點便與上述論調如出一轍。他明確提出“文貫乎道”說⑧。一則主張“若欲以明道,則離圣人之經,皆不足以有明也”⑨;二則提倡:以“禮教治政”為文,文“務為有補于世”,“辭”僅限于“刻鏤繪畫”之語言修飾,要“以適用為本,以刻鏤繪畫為之容”⑩。這仍在道、經、文序列中,來認識文學的作用和性質,有偏重文的工具性、適用性的認知傾向。這既體現了重提文道的用心,也顯示出其偏狹的理論后果。
而與文士相對應的理學家,也有以道衡文的觀念文字,可以兩相對照,以見共同旨趣。但理學家對待詩文的態度并不嚴整一貫,蓋緣于他們經由兩種路徑來論述詩文:一是文道論,二是性情論。基于文道論之視閾,他們往往重道輕文,以“道”為大體,視“文”為小用;而以性情論為根據,則重文學的藝術性,要求作家涵養性情、感發志意,“性其情”而賦予文學超越性。?如北宋周敦頤就從文道關系立論,依據道的崇高地位而視文為陋。他有文曰:“文所以載道也。輪轅飾而人弗庸,徒飾也;況虛車乎!文辭,藝也;道德,實也。篤其實,而藝者書之,美則愛,愛則傳焉。賢者得以學而至之,是為教。故曰:‘言之無文,行之不遠。’然不賢者,雖父兄臨之,師保勉之,不學也;強之,不從也。不知務道德而第以文辭為能者,藝焉而已。噫!弊也久矣!”?此提出“文所以載道”,有明確的崇道抑文傾向。他進而曰:“圣人之道,入乎耳,存乎心,蘊之為德行,行之為事業。彼以文辭而已者,陋矣!”?在我國思想文化傳統中,道的地位歷來至高無上,即便發展至兩宋理學,其論調仍無根本改變。在這種思維模式的制約之下,文辭文藝只有修飾性的小用。但畢竟圣人孔子并無輕視文飾之意,反而闡說《詩》篇章句之藝術精蘊;且儒家六藝之中還有吟詠情性的詩教,這就給后人從正面扶植詩文提供理據。周敦頤吸收孔子《詩》說思想,從體道修身所獲致的樂境出發,指出詩文所蘊涵的氣韻趣味,則非完全排斥文學的藝術性。據說他并不剪除居所窗前的青草,為的是從中體察天地生生之氣象。另據程頤、程顥的相關著作之回憶,周敦頤“每令尋顏子、仲尼樂處”?。程顥正是受周敦頤思想言行的教化感染,乃“吟風弄月以歸,有吾與點也之意”?。可見,作家涵泳道德所得性情氣象,正與樂境相通而有詩心文意。只是,周敦頤未認識到:道德與性情相通,性情與詩意相通,道德與詩意相通;因而,道德與性情在文論中時有分離,這就為后人歧解詩文埋下伏筆。
再如程頤、程顥側重文道關系,將性情限定在修身范圍內。盡管其語錄注意文學性表達,常用形象的比喻來闡道說理;然而,一旦對文學形成理性認識,則斷然認定“作文害道”,視文學為“玩物”,擔心“玩物喪志”。?他們將“今之學”分三類,而將文章之學列為最末等:“一曰文章之學,二曰訓詁之學,三曰儒者之學。”?具體說,儒者之學崇尚理道,用以維系世道人心;文章之學專務章句,無補于“養情性”甚至被推崇的韓愈、杜甫,都難免被道學家批評嗤點,韓愈作文被斥為“倒學了”,杜甫詩句被視為“閑言語”。?這是將文限定為言辭修飾,而不可企及至高無上的道。由于文、道的地位懸殊,就很難給文肯定性評判。從中可見因局限理學視閾與道德偏執,其識度難免偏狹淺小和瑣碎刻板。而究其根本原因,在于在其思想體系中,拘執了文道關系,道處于絕對根本地位;道是萬物之本源,也是文章之本源。其要義有兩點:其一,文以道為本,文為道之末,反對舍本逐末,或者離本求末;其二,文在道之內,道貫文之中,反對文道分離,也不道外作文。如此,則不僅文的本體在于道,作文的工夫也在于體道??傊?,體道而外無余事,體道之中萬事足,突出道的絕對地位,以理道來統領一切,使道成為單向度的決定者,而文章則成為無關宏旨者。這樣文章勢必屈從于理道,從根本上侵蝕了文道分界,取消了文的獨立性,擠占文的應有空間。一旦將道孤懸,而與萬物分離,勢必使道流于空洞貧乏,而缺少豐富生動的內容。與此相應,其偏執文道觀的后果,就難免陷于質木枯槁。理學家的文道觀因有詳明系統的闡述,適可放大宋初文人文道觀的偏狹與迷誤,并為文論方面的再出發,反向指出可能的突破點。
宋初重道輕文的古文觀,延至歐陽修才有所改變。他糾正前驅者的偏弊之論,拓展且深化了文道論內涵。而奏功的關鍵所在,就是引入文意新說,也即以文意的新思考為契機,來更新歧誤已甚的文道說。
歐陽修明確宣稱:“我所謂文,必與道俱。”?他還提出:“道勝者,文不難自至也”。然若“道未足”,則“不能縱橫高下皆如意”;“若道之充焉,雖行乎天地,入乎淵泉,無不之也。”?故他撰文敷論曰:“然聞古人之于學也,講之深而信之篤,其充于中者足,而后發乎外者大以光。譬夫金玉之有英華,非由磨飾染濯之所為,而由其質性堅實,而光輝之發自然也。《易》之《大畜》曰:‘剛健篤實,輝光日新?!^夫畜于其內者實,而后發為光輝者日益新而不竭也。故其文曰:‘君子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此之謂也。古人之學者非一家,其為道雖同,言語文章未嘗相似??鬃又怠兑住罚芄鳌稌?,奚斯之作《頌》,其辭皆不同,而各自以為經。子游、子夏、子張與顏回同一師,其為人皆不同,各由其性而就于道耳。今之學者或不然,不務深講而篤信之徒,巧其詞以為華,張其言以為大。夫強為則用力艱,用力艱則有限,有限則易竭。又其為辭不規模于前人,則必屈曲變態以隨時俗之所好,鮮克自立。此其充于中者不足,而莫自知其所守也?!?類似的論說,還見于另文:“學者當師經,師經必先求其意,意得則心定,心定則道純,道純則充于中者實,中充實則發為文者輝光。”?
顯然,歐陽修承襲了自韓愈至宋初的文道之論,使用了諸多文本于道、師法六經的話語;但歐陽修論古文的特出之處,在于改變了文道的理論關系。道不再是被懸置的形而上存在,而是作為古文的手段被提出的,是為達“縱橫高下皆如意”境界,而取資于道無乎不在的普遍性的。其關折點是,文與道、經的關系,被改造為中外關系,文、道、經都被心意所函攝,心、道形成互函互生的關系:道,不再被推尋至上古之圣賢,而在普遍性情與一己心意;心,不再是觸處有礙的私意,而是充實有光輝的靈明,既非純然客觀,也非純然主觀。其宗經的方向與目的,就不再是求同于古人,而是既非“規模于前人”,也非追隨時俗的“自立”。即通過原道、宗經的過程,迎合圣人之“意”來涵養己心,使心充實靈敏而自然輝光外發,能夠隨時隨事而應,達到“如意”境界。這樣的文,既能適用,也能適己。這就從根本上扭轉了宋初的文道論腔調,打開了也引發了理解文道關系的新思考。
比如后繼者蘇軾,論文也以意為主。他讀圣人經典,即注重以意逆志,如他說:“夫《詩》者,不可以言語求而得,必將深觀其意焉。”?又據葛立方稱述,“東坡誨葛延之以作文之法,曰:儋州雖數百家之聚,人之所須,取之市而足,然不可徒得也。必有一物以攝之,然后為己用;所謂一物者,錢是也。作文亦然,天下之事,散在經、子、史中,不可徒使,必得一物以攝之,然后為己用;所謂一物者,意是也。不得錢不可以取物,不得意不可以明事,此作文之要也?!?蘇軾還有文曰:文“以意為主”,又說“古之真人,以心為法”。?這種文意論應出自蘇軾晚年,看可視為其一生文論的精髓。
文意關系與文道關系實屬同構,故文意是對文道的升華與超越。在文意關系中,意不是純然外在的、客觀的,而是函攝在作家心靈明之內,否則就回歸道,難以自由遣用。然而,意散布經史之中,也貫穿百事之內;故知,意并非純然主觀,也有其真實性相。意看似是為文的起點,實則又是體道的終點。一言以蔽之,文意實為道與心的融會,體現了對道的切己體察。對此中思理,蘇軾設喻曰:“世之言道者,或即其所見而名之,或莫之見而意之,皆求道之過也。然則道卒不可求歟?蘇子曰:‘道可致而不可求?!沃^致?孫武曰:‘善戰者致人,不致于人?!酉脑唬骸俟ぞ铀?,以成其事;君子學,以致其道?!戏蕉鄾]水,日與水居也。七歲而能涉,十歲而能浮,十五而能沒矣。夫沒者豈茍然哉?必將有得于水之道者。日與水居,則十五而得其道;生不識水,則雖壯見舟而畏之。故北方之勇者,問于沒人而求其所以沒,以其言試之河,未有不溺者也。故凡不學而務求道,皆北方之學沒者也?!?道是萬事萬物的總根源,要追溯萬事萬物的本根,就勢必推原于道,故而為文亦有道。然而,道從何處追尋求,由何種途徑獲致?這是不可回避的問題,也是需要探究的問題。道畢竟是形而上的存在,要對之切己體察實屬不易。為能破解此類迷題,蘇軾引入學的概念,主張學而致道,實現切己體察。致,是使道來歸我,其道是內生的;求,是往外追逐道,其道是外在的。故道可學而內致,不可棄學而外求;道之內生不是憑空而生,而是要經過修學的激發。此種修學功夫,亦即所謂學道:“古之學道,無自虛空入者。輪扁斫輪,佝僂承蜩,茍可以發其智巧,物無陋者。”?這里所說學道,就像輪扁斫輪、佝僂承蜩,須勤奮刻苦練習,使技藝高度嫻熟,達到技進乎道的境界。臻于此境,主體因道的充實而揚棄智巧,道因主體性的發揚而稱為真實者。這樣,原本是客觀外在的道體,就化為主觀內在的技藝,外向內轉化,道因意而彰顯。
蘇軾之外,其他四家,蘇洵、蘇轍、王安石、曾鞏的古文理論,與歐陽修文道觀多有相互印證發揮之處。如蘇洵,他嘗自述作文經歷,以表明自己文學觀:他于仁宗慶歷七年(1047),舉進士、茂才異等皆不中;返家后,盡燒舊作,閉門不出,潛心六經、百家之文,時日既久而研讀益精,使“胸中豁然以明……胸中之言日益多,不能自制”,故發而為文。?這里敘述的學習作文之進路,是學于古、涵于己而出于胸。相較于早前柳開的言論,蘇洵古文觀有明顯改進:學習的對象范圍拓寬了,由六經而及于諸子之書;學習的方向目標變通了,不再模擬古人以求同似。其作文之法,是先開拓胸襟,使心豁然以明;然后指事陳理,便可自然成文。此中創作主體之“心”,成為對象物與文的關節。對此關節點,他更有文曰:“茍有得乎吾心而言也,則其辭不索而獲?!比缈鬃幼鳌兑住罚恰八佳啥?,故其言深”;作《春秋》,是“感焉而得,故其言切”;《論語》之產生,是“觸焉而得,故其言易”。?這也強調,道充于心,發而為文,無所不可。其中,主體的心意,得到了強調。
再如曾鞏,也主張尋求道心、體貼經意,以主體的心意來呈現道體。曾鞏的《寫懷》云:“荒城絕所之,歲暮浩多思。病眼對湖山,孤吟寄天地。用心長者間,已與兒女異。況排千年非,獨抱六經意?!?即自言獨立于流俗之外,以六經為意。六經是圣人之意的物化;曾鞏的用心用意,又與圣人之意相通,故雖是己意,又是道心。雖名之曰道,但并非外在于我。其《上歐陽學士第一書》又說:“夫世之所謂大賢者,何哉?明圣人之心于百世之上,明圣人之心于百世之下。其口講之,身行之,以其余者,又書存之,三者必相表里。其仁與義,磊磊然橫天地,冠古今,不窮也。其聞與實,卓卓然軒士林,猶雷霆震而風飆馳,不浮也。則其謂之大賢,與穹壤等大,與《詩》《書》所稱無間,宜矣。夫道之難全也,周公之政不可見,而仲尼生于干戈之間,無時無位,存帝王之法于天下,俾學者有所歸依。仲尼既沒,析辨詭詞,驪駕塞路,觀圣人之道者,宜莫如孟荀揚韓四君子之書也,舍是醨矣。近世學士,飾藻飾藻繢以夸詡,増刑法以趨向,析財利以拘曲者則有聞矣,仁義禮樂之道,則為民之師表者尚不識其所為,而況百姓之蚩蚩乎?圣人之道泯泯沒沒,其不絕若一發之系千鈞也,耗矣哀哉!非命世大賢,以仁義為己任者,疇能救而振之乎?鞏自成童,聞執事之名,及長得執事之文章,口誦而心記之。觀其根極理要,撥正邪僻,倚挈當世,張皇大中,其深純溫厚,與孟子、韓吏部之書為相唱和,無半言片辭踳駁于其間,真六經之羽翼,道義之師祖也。”?其《答李沿書》亦明確指出:“夫道之大歸非他,欲其得諸心,充諸身,擴而被之國家天下而已,非汲汲乎辭也。”?由上可見,在學道、明道的過程中,主體性的心意得到了強調,而經心意的主體性作用,道才真正呈現為切己者、在場者。
道與理、意有內在的關聯,道、心的融會就是理。理非超絕孤懸之道,也非自私任性之意,而是具體切時、本心發明的道。又,道載于六經,明道因乎學,學在于明圣人之心,而圣人之心不同于個人私意偶見,而恰恰落實在理這一層面之上。前文所述文意論,當意燭照事物規定性的真實性相,就含有理的意味在內。故而文以明道經過文以達意,其后果自然導向文以明理。綜而言之,文以明理,即將文道與文意統而為一,體現出統合道與意的傾向。
由文以明道經文以達意而過渡到文以明理,在歐陽修那里即有自覺的體認與明確的論述。歐陽修即認為圣人之意在于理,進而重釋了言不盡意說,其《系辭說》云:“書不盡言,言不盡意,自古圣賢之意,萬古得以推而求之者,豈非言之傳歟?圣人之意所以存者,得非書乎?然則書不盡意之煩,而盡其要;言不盡意之委曲,而盡其理。謂書不盡言,言不盡意者,非深明之論也?!?圣人之意非言所得盡傳,這一說法肇始于老莊,發揚于魏晉玄學,可以說是宋之前的通論;但歐陽修卻以言能盡理來補正言不盡意,其信念即是以為明理、盡理即能臻至圣境。換言之,道體現為圣人之意,因之可能為人所把握;而圣人之意即在于理,因之可能被言說傳達。此一論述雖未完滿透徹,卻開了一種新穎別致的思路。蘇軾評價歐陽修,即點出這一關鍵,他說:“自漢以來,道術不出于孔氏,而亂天下者多矣。晉以老莊亡,梁以佛亡,莫或正之,五百余年而后得韓愈,學者以愈配孟子,蓋庶幾焉。愈之后三百有余年,而后得歐陽子,其學推韓愈、孟子,以達于孔氏,著禮樂仁義之實,以合于大道。其言簡而明,信而通,引物連類,折之于至理,以服人心,故天下翕然師尊之?!?其中即指出歐文有“折之于至理”的特點,而這正是弘傳道術的關鍵要素。
道、意、理的內在承接與統一性,得到眾多士人不約而同的呼應。如尹沫說:“如有志于古,當置所謂文章、功名,務求古之道可也。古之道奚遠哉,得諸心而已。心無茍焉,可以制事;心無蔽焉,可以立言。惟無茍,然后能外成敗而自信其守也;惟無蔽,然后窮見至隱而極乎理也。信其守者本乎純,極于理者發乎明。純與明,是乃至古人之所至也。至乎至,文章、功名從焉?!?其論述的層次由“古之道”而落實于“心”,“心”由無蔽之澄明及無茍之任事而“極乎理”,由此所至之純熟境界,即古圣人體道之境界。在此,理是道與心的涵蓄,是道與心的合題,體現出統合的思維。
此外,如曾鞏的文章觀,也認識到理對道、意的貫通。一方面,他認為,圣人之道在經,而經承載圣人之意。前文所引《寫懷》即含此意。其《戰國策目錄序》出現了“先王之道”“先王之意”的表述,二者實際同義,先王之道就體現為先王之用意。?他的《冬望》云:“南窗圣賢有遺文,滿簡字字傾琪瑰。旁搜遠探得戶牖,入見奧阼何雄魁。日令我意失枯槁,水之灌養源源來。千年大說沒荒冗,義路寸土誰能培?嗟余計真不自料,欲挽白日之西頹。嘗聞古著禹稱智,過門不暇慈其孩。況今尪人冒重任,力蹶豈更馀纖埃。龍潭瀑布入胸臆,嘆息但謝宗與雷。著書豈即遽有補,天下自古無能才。”?圣賢之文運載圣賢之道,以其“千年大說”之“義”源源不斷地滋養著曾鞏的“意”,使其不枯槁,而猶如“龍潭瀑布入胸臆”;這就形象地說出在曾鞏的觀念和實踐中,文道與文意的一體貫通之關系。
另一方面,曾鞏同樣認識到,道與意即落實為理。他的《策問一十道》指出:“六經之書,太極以來至于天地人神事物之變、遠近小大微顯之際、異同之旨無不備者,而其要則在于使學者知順性命之理、正心修身、治國家天下、盡天地鬼神之宜、遂萬物之性而已?!?可見,六經是道理之書,并且六經的要旨不是外在的僵化之物,而能內在地涵養學習者的關于自家性命身心及家國天下的認知。這就點出了六經的本質,為學六經是學什么指明了方向,其切要處尤在一個“理”字。曾鞏的《王子直集序》也說:“至治之極,教化既成,道德同而風俗一。言理者雖異人殊世,未嘗不同其指。何則?理當故無二也。是以《詩》《書》之文,自唐虞以來,至秦魯之際,其相去千余歲,其作者非一人,至于其間嘗更衰亂,然學者尚蒙余澤,雖其文數萬,而其所發明,更相表里,如一人之說,不知時世之遠,作者之眾也。嗚呼,上下之間,將磨陶冶,至于如此,豈非盛哉!自三代教養之法廢,先王之澤熄,學者人人異見,而諸子各自為家,豈其因相反哉?不當于理,故不能一也。由漢以來,益遠于治。故學者雖有魁奇拔出之材,而其文能馳騁上下,偉麗可喜者甚重,然是非取舍,不當于圣人之意者亦已多矣。故其說未嘗一,而圣人之道未嘗明也。士之生于是時,其言能當于理者,亦可謂難矣。由是觀之,則文章之得失,豈不系于治亂哉!”?在此,圣人之道、作者之意與理在同一層位上使用。作者雖出己意而著述,但因當于理而稱為經,可見,理與意的融合無間成就了經典?;莺椤独潺S詩話》卷六“曾子固諷舒王嗜佛”條,舒王曰:“善學者,讀其書唯理之求。有合吾心者,則樵牧之言猶不廢;言而無理,周孔所不敢從?!?曾鞏聽后表示深切認同,亦以心所能知之理為極則。
要之,曾鞏是以明理來理解明道的:圣人是道理的體現,六經是道理之書,讀書是明理。而理具有超越時間空間的普遍性,因此不僅為圣人所道出,也能為學者所習得領悟。通過六經的學習,學者知至理明,發為文章,就能切當有本,就是至文。這不僅是說讀六經是要在文字訓詁之外是研求其運載的道理,辨析其中的源流曲折,更重要的是挺立其了學者自家的主體性,甚至可以說因為“理”,學者與圣人立于平等的位置。推而廣之,非唯六經,史籍也是道理的體現,是事變的所以然的記載;稱職高明的史家就在于能夠明理,其文能夠傳達理。曾鞏的《南齊書目錄序》說:“將以是非得失興壞理亂之故而為法戒,則必得其所托,而后能傳于久,此史之所作也。然而所托不得其人,則或失其意,或亂其實,或析理之不同,或設辭之不善,故雖有殊功韙德非常之跡,將暗而不章,郁而不發,而梼杌嵬瑣奸回兇嬺之形,可幸而掩也。嘗試論之,古之所謂良史者,其明必足以周萬事之理,其道必足以適天下之用,其智必足以通難知之意,其文必足以發難顯之情,然后其任可得而稱也?!?這都體現了將道、意(包括情)統合起來的觀念認知。
一旦以理統合道、意形成普遍的思路,其結果往往會以理來替代道、意,這使得理得到凸顯,而道意每每被遺忘。如曾鞏以文理說來回應文道觀,因此,曾文中常出現理、文對舉的表述,理的價值和位置,就得到孤特的強調了。如其《謝吳秀才書》以“學”“文辭”為考察吳秀才五編文章的著眼點,?“學”對應“理”,故該文的立論結構實質是理—文。其《贈黎安二生序》說:“讀其文……窮盡事理?!?《梁書目錄序》云:“能致其知者,察三才之道,辨萬物之理,大小精粗,無不盡也?!?這是說史文盡道理,也即是理—文對舉的結構。其《蘇明允哀辭》云:“蓋少或百字,多或千言,其指事析理,引物托喻,侈能盡之約,遠能見之近,大能使之微,小能使之著,煩能不亂,肆能不流?!?這里“言”與“理”對舉,與文、理對舉同義。曾鞏是自家觀念的踐行者,即熔說理達意于一爐。元代劉塤《隱居通議》卷十四“南豐先生學問”條,指出曾鞏“議論文章,根據性理。論治道則必本于正心誠意,論禮樂則本于性情,論學必主于務內,論制度必本之先王之法,此朱文公評文,專以南豐為法者,蓋以其于周程之先,首明理學也。”?這不僅指出了曾文的歷史地位,也指出了曾鞏為文的路數,即“議論文章,根據性理”,具體而言即“根據”心意、性情;“性理”的表述即是性與理合,道意無外的意思。曾文亦以事理為歸依,正如劉熙載《藝概·文概》所說:“曾文窮盡事理,其氣味爾雅深厚,令人想見碩人之寬。”?這就顯示了由于理統合道、意而產生的理論后果,即理獲得特別、普遍而全面的地位,它的意義價值在此,它的流弊偏失也在此。
文理論對文道論、文意論的貫通,還體現在文學本體論、境界論等方面。道本來就含有探究本體的意味,圣人體道的效果正表現為如意,而理正好將本體探究與如意境界實現出來。如蘇軾就是基于這個根本認知,而引申出古文理論的若干層面:一是關于文之本體,貴在傳達理妙。世間萬事萬物各有理妙,作文就是要傳達其理妙。他有文曰:“物固有是理,患不知之;知之,患不能達之于口與手。所謂文者,能達是而已矣?!?他還有文論曰,孔子所謂“辭達”就是“達意”,即以表現“物之妙”為文之極致。?他還借“傳形寫影,都在阿睹中”故實,闡說文之語言表達貴在傳神寫照的宗旨。?與作文同理,繪畫也如此。他另有文,可為印證:“與可論畫竹木,于形既不可失,而理更當知。生死、新老、煙云、風雨,必曲盡真態,合于天造,厭于人意,而形理兩全;然后,可言曉畫?!盵51]形是竹木的表象,理是竹木的本體。善畫竹木者,要以形寫理,使形理兩全,方可稱曉畫。與可論畫如此,誠可謂蘇軾知音。二是關于文之境界,貴在自然自如。蘇軾有文曰:“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雖吾亦不能知也?!盵52]以此論衡文,他評人文曰:“行云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橫生?!盵53]謝民師的文理自然,就是一種自然境界。同樣他以此理論評畫,尤重“得自然之數”。[54]要而言之,文是對事物理妙的傳達,而對象物是外在自然的,須轉化為作者內在的文意,方可操縱自如、文理自然。自文妙傳對象物的神理而言,是謂自然;自文變化無端皆如人意而言,是謂自如;而這所謂適如人意,絕非強合私意偶見,而有其不得不然之法則:這幾層意思相互呼應,相互支撐,而可以“理”來綜合說之,體現出環扣圓融的理論特征。
總之,文理論因內在邏輯而涵蓄文道論、文意論,并在文學本體論、境界論等層面產生圓融通達的理論效能,表現出對文道論、文意論的集成、統合,形成宋代文論的一種獨特風貌。
注釋
①楊明照《文心雕龍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8月第1版,卷一《原道》,第1頁。
②③④柳開《河東集》[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年3月第1版,卷五《上王學士第三書》,卷一《應責》,卷六《答臧丙第二書》,第269頁,第244頁,第277頁。
⑤石介《徂徠集》[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年3月第1版,卷七《尊韓》,第227頁。
⑥范仲淹《范文正集》[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年3月第1版,卷七《奏上時務書》,第625頁。
⑦李覯《旴江集》[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年3月第1版,卷二十七《上李舍人書》,第226頁。
⑧⑨⑩王安石《臨川先生文集》[M],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8年10月第1版,卷七十五《上邵學士書》,卷七十四《答吳孝宗書》、卷七十七《上人書》,第124頁,第92頁,第156頁。
??????程顥、程頤《二程集》[M],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2月第2版,《程氏文集》卷八,《程氏遺書》卷二上、《程氏遺書》卷三、《程氏遺書》卷十八,第577頁,第16頁,第59頁,第239頁,第187頁,第239頁。
??周敦頤《周濂溪集》[M],《叢書集成初編》本,上海:商務印書館,1937年版,卷六,第117-118頁,第24頁。
?????????[51][52][53][54]蘇軾《蘇軾文集》[M],孔凡禮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3月第1版,卷六十三《潁州祭歐陽文忠公夫人文》引語、卷二《〈既醉〉備五福論》、卷十九《廣州東莞縣資福寺舍利塔銘》、卷六十四《日喻》、卷十《送錢塘僧思聰歸孤山敘》、卷十《六一居士集敘》、卷五十九《答虔倅俞括》、卷四十九《與謝民師推官書》、卷十二《傳神記》、附錄《自跋所畫竹贈方竹逸》、卷六十六《自評文》、卷四十九《與謝民師推官書》、卷七十《書吳道子畫后》,第1956頁,第51頁,第580頁,第1980頁,第326頁,第316頁,第1793頁,第1418-1419頁,第400頁,第2675頁,第2069頁,第1418-1419頁,第2210頁。
???洪本健《歐陽修詩文集校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8月第1版,卷四十七《答吳充秀才書》,外集卷十九《與樂秀才第一書》,外集卷十八《答祖擇之書》,第1176頁,第1849頁,第1819頁。
?葛立方《韻語陽秋》[M],何文煥《歷代詩話》本,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4月第1版,第509頁。
??曾棗莊、金成禮箋注《嘉祐集箋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3月第1版,卷十二《上歐陽內翰第一書》、卷七《太玄論上》,第327頁,第169-170頁。
????????????曾鞏《曾鞏集》[M],陳杏珍、晁繼周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11月第1版,卷一、卷十五、卷十六、卷十一、卷一、卷五十二、卷十二、卷十一、卷十六、卷十三、卷十一、卷四十一,第12頁,第231-232頁,第258頁,第1985頁,第184頁,第1頁,第766頁,第197頁,第185-186頁,第262頁,第217頁,第177頁,第560頁。
?尹沫《河南集》[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年3月第1版,卷四《志古堂記》,第17-18頁。
?吳文治《宋詩話全編》[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12月第1版,第2449頁。
?劉塤《隱居通議》[M],《叢書集成初編》本,上海:商務印書館,1937年版,卷十四,第150頁。
?王氣中《藝概箋注》[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80年6月第1版,第9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