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 睿
人與自然的關系是遲子建小說中十分重要的命題。從北極村出發,到額爾古納河右岸,再到龍盞鎮、金甕河畔,遲子建為我們描繪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態圖景,一個展現人與山水、人與動物關系的廣袤場域。其茅盾文學獎的獲獎小說《額爾古納河右岸》(以下稱《右岸》),更是被曾繁仁教授評價為:“一部在我國當代文學領域十分少有的優秀生態文學作品。”①在以往對遲子建生態小說的研究中,人們的目光較多地聚焦在作品詩意的語言、溫情的敘事風格方面,而對人物形象的分析則較為少見,挖掘出的也是“畸異小人物”②“老女人”③等飽受傷害、需要自然之母療治的弱小形象。而縱觀遲子建的生態小說,這類形象較集中地出現在其早期作品中,從《右岸》開始,人物與自然的關系發生了巨大轉變,拂拔生態的強者形象逐漸成為小說中的主流群像。我們將在生態視域下對遲子建生態小說進行整體觀照,探究人物形象在“天人之際”中所表現出的特殊生態人格、理念和行為,重點分析不同時期人物形象的轉變,以及轉變的內在邏輯、現實意義和生態美學價值。
如果以《右岸》(2005年12月發表于《收獲》第6期,2008年10月獲得第七屆茅盾文學獎,2019年入選中國70年70部長篇小說典藏)作為遲子建生態小說的分水嶺,之前的稱之為早期作品,《右岸》及之后的稱之為近期作品,那么早期的生態小說代表作有《北極村童話》(中篇,1986年《人民文學》第2期)、《霧月牛欄》(短篇,1996年《收獲》第5期)、《鴨如花》(中篇,2001年《人民文學》第2期)、《一匹馬兩個人》(短篇,2003年《收獲》第1期)、《雪壩下的新娘》(短篇,2005年《名作欣賞》第1期)等;近期的生態小說代表作有《右岸》、《群山之巔》(長篇,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空色林澡屋》(中篇,2016年《北京文學》第8期)、《候鳥的勇敢》(中篇,2018年《收獲》第2期)等。早期作品可以說是生態小說的雛形,核心主題是溫情演繹自然童話,而近期作品趨于成熟,主題更加豐富,不僅表達詩意“回望家園”的情懷,更多是冷峻直面當下生態危機的狀況,尋求重構和諧的出路等。而這兩個時期生態小說中的人物形象,隨著作品主題的變化而發生著蛻變。
遲子建以《北極村童話》走向文壇,在溫情演繹自然童話的早期作品中,她塑造了一系列困境中的弱者形象:幼稚或殘障的兒童、為世人冷落的寡婦、被村民擠兌的老人等等。這些形象具有以下幾方面的特征:一是弱勢少能。他們大都是老弱病殘者,或年幼、或衰老、或失智、或失能,無力與嚴酷的社會現實抗爭。如《北極村童話》中學齡前幼童迎燈、《霧月牛欄》中的智障兒童寶墜。二是傷痕累累。因為各種原因,被功利的社會排擠、打壓、傷害,身心都帶著深深的傷痛。《一匹馬兩個人》中的老夫婦因兒子進了監獄,倍受村民們的刁難。《雪壩下的新娘》中的劉曲,遭遇妻兒的背叛、縣長兒子的暴力、周圍人的嘲弄。三是無奈遁逃。他們都與世無爭,在逆來順受之后,無奈地選擇躲避和逃逸。《一匹馬兩個人》的開篇描繪的就是一幅令人心酸的逃遁場面:“一匹馬拉著兩個人朝二道河方向走……”④四是赤子之心。自然之光的照拂不僅使他們受傷的心靈得到慰藉,而且,他們大都懷有一顆純靜善良的心。《鴨如花》中被家人嫌棄的孤獨老嫗徐五婆,與一群鴨子終日相伴。在她眼里,鴨子不僅是世上最美的花,也是她活下去的精神伴侶。而且如花的鴨子同樣滋養著她那顆善良的之心,孤獨的她竟然用母愛去感化和安慰一個被判了死刑的殺人犯。五是皈依自然。他們都一致將身心交付給自然,去感受山川日月的詩意之美,去享受柔軟溫順的動物帶來的濃濃親情,他們向自然尋求溫暖,尋求庇護,尋求心靈的安撫,大自然的懷抱成為他們理想的生存場所和精神家園。寶墜不愿住在有人的屋子里,在他看來,家里的三頭牛才是自己的親人,只有和牛在一起他才感到溫暖幸福。劉曲則把河流轉彎處沒有結冰的流水看作是一個纖細柔軟、光潔明艷的美人,并且能帶給他暖融融的感覺。他用自己全部的真心、柔情去欣賞和呵護她,經常去與她幽會,并幻想著總有一天會成為自己的新娘。《一匹馬兩個人》中的老太婆,在通往二道河的路上,不僅心年輕了,而且關于生活的夢想也多了起來。總之,遲子建在早期生態小說中,塑造了眾多弱者形象,功利社會中受到傷害—逃遁—自然中獲得救贖,成了他們共同的命運。自然之母和弱者之間呈現出庇佑與被庇佑的單向度關系。
上文所述的“畸異小人物”在遲子建近期作品中依然存在,但從《右岸》開始,大多小人物已不再只是躲進自然之母的懷抱中尋求救贖、取暖、療傷的可憐相,而是借自然之力堅強地站起來,甚至成為具有超凡能力的強人。《右岸》中的達西,自從在與狼的搏斗中失去一條腿之后,就像一棵腐爛了的樹一樣萎靡不振。然而,獵鷹奧木列的到來,使死氣沉沉的他又活躍起來,不僅怕光流淚的眼睛不再需要眼罩,而且仿佛失去的腿又回來了,精神也抖擻起來。達西將奧木列訓練成了一只神鷹,成了他的弓箭和獵槍,他們不僅合力為營地獵取不少獵物,還勇敢地與狼群以死相拚,最終復了仇。《空色林澡屋》中的皂娘被丈夫和兒子拋棄,被孤身留在林場與狗相伴,但她頑強地在山林中開設一間空色林澡屋。那些在凡塵俗世中困頓了男人們,都愛去她的空色林澡屋中去洗澡,因為通過傾訴和接受大自然的洗滌,他們都能夠重獲生活的希望和勇氣。在許多人看來,皂娘經管著現代人和大自然相通的心靈秘道,她更像是一位自然之母。《候鳥的勇敢》中的張黑臉,因意外驚嚇腦子出了毛病,在功利世界與人打交道時,總是糊糊涂涂呆愚不清,但只要回到自然管護站的山水間,“他感知自然的本能提高了,能奇妙地預知風雪雷電甚至洪水和旱災的發生”⑤。他每天朝圣般地為候鳥投食,成為自然管護站里候鳥唯一真正的保護神。可以看出,自然與小人物之間不再是單向度的庇佑關系,弱者從自然中獲得力量和新生,開始回饋與反哺自然。
在近期生態小說中,不僅“畸異小人物”形象不再卑微,而且遲子建成功塑造了薩滿妮浩、鎮長唐漢成、師太慧雪等生態環境拯救者的高大形象。依照魯樞元教授的生態三分法(即將生態分為自然生態、社會生態和精神生態三個層面)來看,這些生態環境的拯救者,不僅是自然生態的堅強保護者,更是社會生態的積極維護者和精神生態的有力拂拔者。《右岸》中的妮浩本是一位端莊美麗的嬌弱女子,但被神選中成為氏族的薩滿。“薩滿”源自印第安語“Shamman”,有“智者”之意,是薩滿之神的代理人和化身,是能溝通天和地的通靈之人。不僅如此,妮浩薩滿身上還充滿超越生死界限、超越人間母愛的“崇高大愛”,為挽救別人的生命,她接連失去三個比自己生命更寶貴的兒女。她明知如果救了馬糞包,就會失去女兒“百合花”,但她還是毫不猶豫地跳起神舞,拯救了馬糞包的生命,同時也挽救了他的靈魂,使他由一個被大家厭惡的對象變成一位善良可愛的人。妮浩以同情心和富于犧牲的精神感召和維護著民族精神層面的和諧。她更是一位用生命和神力保護氏族自然家園的氏族英雄。當森林火災來臨、家園危險之際,腰板已不能直起,臉頰和眼窩都塌陷的妮浩,毅然披掛神衣,手持神鼓,跳神祈雨。她整整跳了三個多小時,當大雨傾盆而下,她唱起生命中的最后一支神歌時,永遠倒在雨水中了。她用自己的生命和神力挽救了鄂溫克族的森林家園。她祈雨時的崇高悲壯形象,被畫家繪制成“祈雨圖”永遠留存了下來,成為鄂溫克民族精神的象征。
《群山之巔》中龍盞鎮鎮長唐漢成是一位熱愛大自然,對生態保護與經濟發展關系有著理性思考和清醒認識的國家干部。在他眼里,破壞資源的發展,就跟一個人為了抵御嚴冬,砍掉自己的腿當柴燒一樣,不僅無知,而且會造成終身殘疾。他也是一位能真正領悟“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生態理念的領導干部,具有難能可貴的生態正義觀和造福百姓的使命感,并付諸于自己施政決策過程中。為了不讓辛開溜把龍盞鎮附近出產無煙煤的消息散布出去,唐漢成甘愿以一匹馬換取他的一籃無煙煤,從而堵住他的口;他千方百計阻止地質勘查隊的探礦活動;在關乎龍盞鎮的招商引資項目中,但凡影響到環境的產業,他總是找理由搪塞過去。他“不怕失去權力,最怕失去青山綠水”⑥。為保護龍盞鎮不要淪為礦區,他積極開發旅游項目,在龍山頂上建了一座土地祠,并親自編撰了“青山常在牛羊壯,綠水長流魚兒肥”的對聯。他能自覺地把保護自然生態視為生存的首要價值,是自然生態和社會生態危機的管理和救治者。
《候鳥的勇敢》中的慧雪師太,氣質沉靜、美麗矜持、不悲不喜、不怒不嗔,已修煉到把黑夜當黎明,把風聲當美樂的境界。慧雪師太護法的松雪庵,與候鳥管護站只一河之隔,她認為松雪庵坐落在山水之間很具廟宇氣象。松雪庵的山門上懸掛一副對聯:“朝霞披袈裟,溪流送禪杖。”這是慧雪師太自己撰寫的警世心語。袈裟是眾僧身上之法衣,禪杖是佛家的警具,它們不僅是出家人的典型行頭,更是佛門苦、集、滅、道四圣諦的象征;而朝霞和溪流指涉天地自然,顯然是道家信仰的核心。所以說,慧雪師太的精神集佛旨道義于一身,充塞于天地之間,既抱慈悲情懷,又求天人合一。小說中,瓦城社會物欲橫流,不僅人與自然的和諧被打破,平民百姓與特權者的關系也分外緊張,民間突然流傳起關于候鳥報復特權者的荒誕傳說。慧雪師太對此不僅非常關注,而且甚為憂慮,于是主動前去瓦城講經說法。她苦口婆心勸導眾生,尊重生命,尊重自然,理性看待貧富差異,消除憎惡之心,化解心理危機。她告誡人們,要消除貪心惡念,內心的淡定與從容才是一個人幸福的本源,沒有人逃得過時間的洗滌,萬事都不能違背自然規律。作者塑造的慧雪師太,既是大自然的守護者,更是功利社會迷途之人的精神拂拔者。
“文學形象是作家能動創造的產物,他們既滲透著創作主體誠摯的感情,又包含著他們獨特的認識和理解。”⑦反過來也可以說作家最擅長的就是將自己的情感和認識形象化和藝術化。影響遲子建的情感和認識進而促成她筆下生態人物形象轉變的因素,主要有以下兩大方面:
被譽為極地精靈的遲子建,出生和成長在以原始森林著稱的大興安嶺的一個小山村,她有一位做著小學校長會講無數動人故事的慈父,每年除夕父親都會送她一盞月亮一樣美麗明亮的燈。有父親和父親的燈,她生活過得有生有色甜美幸福。故土的森林山谷賦予了她熱愛自然的天性,充滿愛的家庭又培育了她詩意浪漫、溫情慈悲的美好品質和情懷。父親給她起的乳名“迎燈”,干脆成了她的成名作《北極村童話》的小主人公的名字。然而,人世間并非總是春天,她敬愛的父親在她剛步入社會且初登文壇之際(1986年)就不幸離開人世,這使她多了一份深深的人生傷痛。同時,她正好親歷十年動亂的文革時代,所以她早期的作品大都書寫有著隱秘傷痛的小人物,而在這些書寫中,往往帶著鮮明的“童話”特征,充滿對美好的向往,并以慈悲情懷尋求救贖的途徑。正是出于對大自然特殊的熱愛之情,昄依自然成了她療治傷痛的出路之一。她堅信河流山川是陷入生存困境的小人物們的伊甸園,清風與陽光,是醫治他們心靈創傷的最好良藥,自然中的動物是他們生活乃至精神的美好伴侶。在一篇隨筆中她深情地寫道:“回憶我的童年,我想到親人后,隨之想到的就是動物……在喧嘩而浮躁的人世間,能夠時常憶起它們,內心會有一種異常溫暖的感覺。”⑧因此,在早期的生態小說中,遲子建總是將筆下受傷的小人物,安放在大自然溫暖的懷抱之中,營造出“詩意棲居”的溫情,在表達自己慈悲情懷的同時,更多表達了對自然之母的依戀、熱愛和贊美之意。
然而,人生不僅不都是春天,還有下雪的冬天,2002年五一節,遲子建遭遇了人生至暗冰冷的時刻。時逢大興安嶺的防火期,她的身為當地縣委書記的愛人,在趕往指揮防火第一線的途中,不幸慘遭車禍,拋她而去。經歷過這般沉痛的人生災難,遲子建的藝術觀發生了蛻變。她在散文《時間怎樣地行走》中這樣寫道:“最初開始寫作的時候,我的內心總有一種躁動不安的感覺,每時每刻都處于激動之中,以為自己正在筆下創造出詩意的生活。那一時期我最喜歡的作家便是屠格涅夫……當我步入中年后,我才明白那其實是青春期的一種可愛的騷動,它帶著許多自以為是的虛榮,而與樸素的藝術背道而馳。生活本身就是最好的老師,它會在不知不覺中把你引向真正的人生之旅。現在我不太喜歡屠格涅夫了,因為他筆下的悲劇人為的痕跡太濃,而且彌漫在作品表面的詩意氣氛太明顯。”⑨走向真正的人生之旅,遲子建認識到:“其實生活并不是上帝的詩篇,而是凡人的歡笑和眼淚。”⑩差不多與《右岸》同時(2005年)發表的中篇小說《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她以第一人稱為敘事視角,開篇寫道:我想把臉涂上厚厚的泥巴,不讓人看到我的哀傷。可以說她早期作品的那份淡淡傷懷之情已升級為徹骨的悲涼。
同時,她對社會發展和生態環境惡化有了更清醒的認識,正如她在《右岸》的跋中所寫:“稀疏的林木和銳減的動物,終于使我們覺醒了:我們對大自然的索取太多了……有關敖魯古雅的鄂溫克人下山定居的事情,我們從前兩年的報道中已知道得太多了。當很多人蜂擁到內蒙古的根河市,想見證人類文明進程中這個偉大時刻的時候。我的心中卻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憂郁和蒼涼感。”?《右岸》中,人與自然的關系是復雜多重的,不再是單維度的溫馨和諧。一方面有“詩意棲居”和諧安康,有人們在馴鹿產羔后的喜悅,在捕獵勝利后的滿足,有如像早期作品中寶墜、劉曲那樣的自然之母的寵兒——安草兒;另一方面,也有人與惡劣自然環境的抗爭和無畏的犧牲。主人公“我”的父親和兩任丈夫,雖然都是出色的人物,但都在生產活動過程中,分別慘遭雷電、暴風雪和黑熊的襲擊而不幸死于非命。更不用說還有與惡狼的搏斗中喪生的達西;最讓人痛惜的是人與自然關系的徹底失衡。隨著伐木工人的長驅直入,河流干枯,火災頻發,馴鹿吃的苔蘚越來越少,鄂溫克族被迫永遠失去他們賴以生存的森林家園。遲子建在無限的眷戀和深深的反思中,深情回望人類曾經的自然家園,并塑造出妮浩薩滿這個為保護和拯救家園而英勇獻身的氏族英雄形象,從而告誡人們:永遠也不要忘記自己是大自然的兒子,保護自然,就是保護我們的父母,也是保護我們人類自己。
英國小說家勞倫斯(David Herbert Lawrence)曾說:“藝術家是個說謊的該死家伙,但是他的藝術,如果確實是藝術,會把他那個時代的真相告訴你。這才是最要緊的事。”?優秀的小說是時代的產物。我國有著幾千年的對自然具有高度依附性的農耕文明,中華民族一向熱愛、尊重、崇拜自然,有著“天人合一、和諧共生”的優良傳統文化。然而,隨著工業革命特別是現代化進程的加速,人們對大自然進行了肆無忌憚的開發和掠奪,生態環境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危機,人類賴以生存的物質的與精神家園慘遭破壞,不僅物質方面茫然失其所在,而且精神方面也靈魂無枝可依。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我國當代的生態文化語境也隨之發生了改變,從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詩意浪漫,到當下“流浪地球”的倉皇狼狽。
面對日益加劇的生態危機,人們不斷地去思索挽救危機的出路。英國歷史學家湯因比(Arnold Joseph Toynbee)在《人類與在地母親》中說:“人類精神潛能的提高,是目前能夠挽救生物圈的構成要素中唯一可以依賴的變化。”?魯樞元教授將生態觀念植入文藝學、美學的機體,他認為:“文學不只是一種題材,一種認知,一種方法,一種文本,它更是一種姿態和行為,一種體貼和眷戀,一種精神和信仰。而環境意識、生態意識作為一種觀念、一種信仰、一種情緒,是可以貫穿、滲透在一切文學創作與文學現象之中的。”?遲子建正是將她的生態憂患意識、生態重構愿望滲透在的文學創作之中。她在一次文化活動的演講中,以“用文字收攏時代速度的韁繩”為主旨,擲地有聲地提出了“在應對生態危機的過程中文學能做什么”的問題。她激賞《瓦爾登湖》《寂靜的春天》《死刑臺》等世界著名的生態文學作品,并高度評價說:“它們從不同側面,指出了我們面臨的問題,自然危機、生態危機、道德危機等,提醒我們擺脫貪婪,免于災難。這些作品,無疑是這個趨向的典范文本。”?帶著這種文學觀和生態理念,遲子建在近幾年的生態小說中,嘗試突破以往的創作慣性,消弭溫情式的敘事風格,正如2018年度《收獲》文學排行榜頒獎詞所評價的那樣:“作家勇敢走出慣常的天地,反思‘自然正義’式的解決,將信念置放于現實。”?她直面當下生態危機的現實,不僅在作品中發出深沉的吶喊,更是滿懷期望地勾勒出了拯救危機的“英雄”人物形象。2015年發表的《群山之巔》,雖然滿紙滄桑,彌漫著濃重的絕望和死亡的哀涼氣息,作家卻依然帶著熾熱的感情,成功塑造出生態理念先進、勇于擔當的社會生態治理者鎮長唐漢成形象。2018年出版的《候鳥的勇敢》,無論文本內外,都是波瀾重重,無論貧窮富有,人們多處于精神迷途之中,連人類的朋友——美麗的候鳥,都開始向人類傳染疾病,成為受到傷害的大自然向人類反噬的急先鋒。但作家堅定地懷著重構生態和諧的希望,冷靜地描繪出迷途之人的靈魂點撥者慧雪師太。
遲子建曾表示:“對我而言,故鄉和大自然是我文學世界的太陽和月亮,它們照亮和溫暖了我的寫作和生活。”?正是基于對大自然的熱愛,基于自身藝術觀的成熟,以及一個作家對拯救生態危機的使命感,遲子建生態小說中的人物形象完成了由皈依自然的弱到拂拔生態的強者的華麗轉身。
馬克思曾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中指出:偉大的藝術不僅可生產出偉大的精神產品,而且可生產出具有良好素養的人才,精神同樣可以轉變為物質的力量。遲子建生態小說中,生態拂拔者的高大人物形象所表現出的精神和生態理念,與我國新時代“綠色發展”戰略高度一致,對引導國人尊重自然、保護自然,促進我國生態文明建設,具有十分重要的現實意義。
生態學家默里·布克金(Murray Bookchin)指出,我們首要的生態問題根源于社會問題。在遲子建近期作品中,就體現出從社會層面解決生態問題的觀念。不怕失去權力,最怕失去青山綠水的鎮長唐漢成,將“綠色發展”觀貫穿于經營決策過程之中,是社會生態矛盾的化解者。他的生態理念和勇于擔當的精神,對“美麗中國”建設起著積極的示范作用。魯樞元教授說:“拯救地球與拯救人心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對生態困境的救治僅僅靠科學技術的發展和科學管理的完善是不行的,必須引進‘人心’這個精神的因素。”?慧雪師太身上蘊含我國最優秀的傳統文化精粹,兼具道法佛心,追求天人合一,這種獨特的靈魂境界,帶給功利世界的人們,以心靈的啟迪和滋養。擁有超越生死界限、超越母子之情的崇高大愛,用生命去拯救自然家園的薩滿妮浩,不僅是鄂溫克氏族的薩滿,更是我們中華民族的英雄,她的大愛與犧牲精神,感染和鼓舞著每一位生態文明的建設者。
曾繁仁教授曾如是評價《右岸》:“這部小說的成就是多方面的……作者以其豐厚的生活積淀與多姿多彩的藝術手法,展現了當代人類‘回望家園’的重要主題,揭示了處于茫然失其所在的當代人對于‘詩意的棲居’的向往。這部小說以其成功的創作實踐為我國當代生態美學與生態文學建設做出了特殊的貢獻。”?可以說,遲子建生態文學人物形象的塑造及蛻變,不僅反映了作者生態理念的轉變,也是我國自然生態美學觀的發展在文學實踐中的體現。
曾繁仁教授將我國自然生態美學的發展劃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對“人化的自然”美學觀點及“人類中心論”立場的批評與否定;第二階段,在馬克思主義生態實踐論與海德格爾的存在論相結合的基礎上,我國生態存在論美學范疇的初步建構;第三階段,生態文明新時代自然生態美學中國話語的自覺建設。?
在遲子建的生態小說中,皈依自然的弱者無不尊重自然與生命,將動物看作與人平等的生命主體,是“詩意棲居”及“家園意識”的體現者,也是“人類中心論”的否定者。在近期生態小說的強者形象中,與狼群同歸于盡的達西,為埋葬一只死去的白鸛,徒手掘雪十指滴血的張黑臉等,他們勇敢而慘烈的形象,極具陽剛之美。薩滿妮浩為保護森林家園奉獻了自己生命,她祈雨時的悲壯形象,充滿著“生態崇高”,體現了生態存在美學的審美特性。
曾繁仁教授認為,新時代中國特色的“生生美學”,以“生生”這種天人相和的“中和論”審美模式作為一種自然生態美學模式,不僅有著深厚的傳統文化基礎,而且“尊重自然保護優先”“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美麗中國建設”“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等新時代生態文明建設的理念,成了生態美學建設的重要理論的支撐。遲子建筆下的生態拂拔者身上,無不表現出“生生美學”的審美價值。薩滿妮浩以自己生命換得森林的再生,唐漢成鎮長千方百計力保青山綠水,慧雪師太點化迷途眾生要尊重自然。他們都是生態環境的堅強保護者,是生態文明建設的積極引領者,是自然生態美學觀的實踐者,也是“生生美學”的藝術化身。
因此,遲子建通過不斷地創作實踐,塑造的不同人物形象,表現出了不同的生態美學特質,從而豐富了我國當代生態美學理論并推動了它的發展。
綜上所述,從溫情演繹童話的早期,到“回望家園”和直面當下的近期,遲子建將自己的環境意識、生態意識作為一種觀念、一種信仰、一種情緒,滲透在生態文學的創作實踐中,她以多姿多彩的藝術手法,塑造出了前后形成鮮明對比迥異不同的人物形象群譜。這是作家以人物為載體,以妙筆為琴弦,彈奏的人和自然從“詩意棲居”到“危機爆發”再到“和諧重構”的變奏曲,不僅對“美麗中國、綠色發展”的時代主旋律是一種高調頌揚,而且為我國當代生態美學的發展做出了重要貢獻。
注釋
①?曾繁仁《生態美學視域中的遲子建小說》[J],《文學評論》,2010年第2期。
②汪樹東《論遲子建小說中的畸異人物》[J],《北方論叢》,2007年第5期。
③歐艷芳《情感視域下遲子建小說中“老女人”形象圖譜的建構》[J],《華北水利水電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5期。
④遲子建《遲子建作品精選》[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112頁。
⑤遲子建《候鳥的勇敢》[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3頁。
⑥⑩遲子建《群山之巔》[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310頁,第328頁。
⑦魯樞元、劉鋒杰、姚鶴鳴《文學理論》[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33頁。
⑧遲子建《寒冷的高緯度——我夢開始的地方》[J],《小說評論》,2008年第2期。
⑨?遲子建《也是冬天,也是春天》[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9年版,第129頁,第286頁。
?遲子建《額爾古納河右岸》[M],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第252頁。
?[英]戴·赫·勞倫斯《鄉土精神》[A],《二十世紀小說文學評論》(上)[M],[英]戴維·洛奇編,葛林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1987年版,第224頁。
?[英]阿諾德·約瑟夫·湯因比《人類與大地母親》[M],徐波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711頁。
?魯樞元《生態批評的對象與尺度.生態批評的空間》[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233頁。
?《收獲》文學排行榜中篇榜授獎詞[EB/OL],http://www.bjnews.com.cn/culture/2018-12-09/528928.html.
?遲子建,胡殷紅《人類文明進程的尷尬、悲哀與無奈》[J],《藝術廣角》,2006年第2期。
?魯樞元、夏中義《從藝術心理到“精神生態”》[J],《文藝理論研究》,1996年第5期。
?曾繁仁《我國自然生態美學的發展及其重要意義》[J],《文學評論》,202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