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緒才
在經典生成的過程中傳播是重要的一個環節,傳播體現了空間與時間維度上的知識流動過程。在西方社會學理論中,流動性是觀察和理解社會變遷的一個重要角度。鮑曼在《流動的現代性》一書中指出現代性的生成應該通過“瓦解傳統”來實現,也就是說要破壞那些持續了較長時間的藐視時間推移或者不受時間流逝影響的任何東西。社會知識的換代更新也需要一個瓦解傳統的現代再造過程,文學經典化同樣如此。童慶炳在《文學經典建構諸因素及其關系》中指出“文學經典”是一個不斷的建構的過程,它應該包括六個方面的要素,即文學作品的藝術價值、文學作品的可闡釋的空間、意識形態和文化權利的變動、文學理論和批評的價值取向、特定時期讀者的期待視野以及“發現人”。①在他看來這六個方面構成了影響經典流動的重要因素。而在其中,意識形態和文化權利的變動以及闡釋文學作品的空間變化是影響經典生成的非常重要的因素。童慶炳認為六因素中的前兩者屬于文學作品內部的“自律”問題,前述這二者屬于影響文學作品的外部的“他律”問題。事實上,與“自律”的問題相比,“他律”的問題屬于客觀的、變動的因素,在經典生成過程中起著重要的催化作用。阿普爾在《教科書政治學》中指出“教科書的政治學直接與政府部門在教科書的產生、選擇以及合法化過程中所扮演角色有關,而正是這些教科書在課程中發揮了主導作用”②。這指出了政府文化意志對課程視野中的教科書的影響作用。
至于經典生產中的空間因素,流動空間的理論對此話題很有啟發。列斐伏爾在空間的生產理論中提出了自然空間與社會空間的概念,認為社會空間是各種社會關系的結合,是空間生產的重要部分。③在列斐伏爾的理論基礎上,曼紐爾·卡斯特提出了流動空間理論,基于網絡社會的背景提出了流動空間與地方空間的概念。在經典生產的過程中,涉及流動空間與地方空間的概念雖然有些牽強,但是正如曼紐爾·卡斯特在《千年終結》中所言:“一個新社會的浮現,同時我們可在生產關系中,權力關系中,與在經驗關系中,觀察到一種結構性的變化,此轉化導致空間與時間的社會形式經歷相當實質的修改,以及導致一種新文化的出現。”④本文借用“流動性”⑤作為研究視角,把時間和空間作為流動性的呈現維度,對空間中的社會結構以及價值觀念的變化做動態分析,探討在國文教材選編中新文學選篇以及知識重塑的方式,來分析新文學經典的形成,尤其是受不同社會層級和不同的價值判斷影響的經典性。
在對空間中的社會結構以及價值觀念做動態分析的過程中,學校的課程、教材及課堂內外的教育就是一種帶有決定性影響的經典生產途徑。在這個意義上,文學文本的經典化其實是動態發展的,是提煉、加工和價值重組的新知識的生成過程。阿普爾指出教科書“不僅僅是‘事實’的‘傳輸系統’,它還是政治、經濟、文化活動、斗爭及相互妥協等共同作用的結果”,“是真正由人們根據自己的真實興趣構思、設計和創作出來的”,并且“出版發行受到政治和經濟領域中市場、資源、權力等因素的制約”。⑥在阿普爾的理解中作為知識呈現形式的文本更多的受到社會中政治、經濟與文化活動等多種要素的影響,是被具有現實的社會利益驅動的關系人進行建構、設計并授權的,并且擺脫不了政治與經濟的限制。阿普爾的觀點擺脫了知識生產的傳統研究理路,也就是他所謂的“抽象的經驗論者”的研究方法,而更多的關注文化政治層面的原因以及不同志趣的群體對教科書的內涵及使用方式的爭論,從而富有洞見地指出了知識生成過程中復雜的文化政治的因素。受這一種研究理路的驅動,在阿普爾看來教科書所選擇、編排的知識的來源以及性質,甚至包括對未入選教科書的“正式知識”的爭論,都體現了更深層次的政治、經濟、文化聯系和歷史,其間出現的各種沖突更是反映出了更深層次的權力關系。因此,陶東風才認為考察不同時代不同民族文學作品的經典化過程與解經典化過程、不同時代不同民族的人對文學經典的接受方式與閱讀態度,不僅具有文學史的意義,還是勘測社會文化史的重要線索。⑦
1920-1949年間的中等國文教材的新文學選篇,具體到單個作家和單篇作品都體現了一種流動性。⑧這種流動性正是新文學作家及作品經典性生成的重要因素。在這種流動性的經典形成中,具體有哪些復雜的文化政治動因影響到了中等國文教材中新文學選篇的變化,又具體在哪些方面影響到了中等國文教育中新文學選篇的具體知識生產,最終在變動中是如何規定了新文學作家及作品的經典性就是需要關注的研究內容。
在新文化運動驅動之下,1920年新文學運動與國語運動雙潮合一,教育部通令在全國中小學課程中改國文為國語,著眼于現代民族國家建構的國語運動以新文學為載體,在新文化運動的影響下與新文學、新教育一起實現了三方的利益共謀,國文教育中新文學的經典生產就此拉開了帷幕。
1923年課程標準委員會頒布了葉圣陶起草的《新學制課程標準綱要初級中學國語課程綱要》。這份“課程綱要”明確規定了初中國語課程的教學目的、作用及內容,那就是使學生有自由發表思想的能力,使學生能看平易的古書,使學生能做文法通順的文字,使學生發生研究中國文學的興趣;要與小學國語課程銜接,要由語體文漸進于文言文,著眼于為高級中學國語課程奠定基礎。⑨仔細分析,這是一份表意含混的文件,并沒有具體的可以操作的實際內容。但是,表述中對于語體文的提及給新文學進入教材體系提供了契機。
需要注意的是,這一份課程標準的出臺有一個由民間驅動、政府決策的學科規劃的背景。在轟轟烈烈的國語運動中,北洋政府教育部的部長張一麐以及教育界的人士黎錦熙等人主張在國語教育中推行白話文,黎錦熙還成立了“國語統一籌備會”,積極推動國語改革。后來“全國教育聯合會”和“國語統一籌備會”積極推動國文科向國語科轉變,推動北洋政府教育部在1920年頒布推行國語科的教育行政命令。胡適認為這一行為是“把中國教育的革新至少提早了二十年”⑩。當然,胡適在這一個過程中也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他既是文學革命的倡導者又是國語運動的積極推動者,深度參與到了學科規劃的過程中。作為一個設計者和推動者,他一定看到了國語運動中教育部以及社會上新文化人士的文化號召力和推動力,看到了背后存在的巨大的文化政治影響力。正是如此,胡適等人才把教育改革與國語運動與新文學捆綁在一起,借助國家權力層面對語言統一的渴求使得新文學獲得了新的傳播空間。重要的是,新文學能夠進入法定知識體系,并不是簡簡單單的某一社會運動的成果,而是經過了國家教育領導部門的知識體系的篩選,被納入到了國家層面的“文化資本”體系中,成為了一種具備法定身份的社會公共知識,由此才進入了復雜的知識再生產過程。
正是在這份教育政治文件推動之下,這一階段的中學國文教材選編既體現了新的教育宗旨,又有了新文化運動的痕跡。這一時期教材的編制,雖然形式上語體與文言兼存,但是在內容上體現新文化、新思想的白話文學作品已經開始入選,如魯迅的小說、周作人以及葉圣陶、冰心的散文、胡適以及康白情、劉半農的詩歌以及蔡元培、李大釗等人的論文、演講還有翻譯的西方文學作品都進入了國文教材的知識體系,《新青年》《新潮》《現代評論》《語絲》等雜志成為了教材選篇的重要來源,形成了入選文章——作者——期刊這一新文學知識生產的鏈條,使得新文學作品、作者、期刊等在全國讀者尤其是在校青少年中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此外,教材選文在編排上使用新式標點符號、新的概念術語以及歐化的語言、文體,使得新文學的形象在中學國文課堂上逐漸變得清晰,現代意義上的文體觀逐漸形成。
1929年4月,南京國民政府頒布《中華民國教育宗旨及其實施方針》,明確規定“中華民國之教育根據三民主義,以充實人民生活,扶植社會生存,發展國民生計,延續民族生命為目的,務期民族獨立,民權普遍,民生發展,以促進世界大同”?。這份教育宗旨明確了“三民主義”在教育中的綱領作用。事實上,大學院在教育宗旨的修改中曾明確提出中華民國的教育宗旨首先“要恢復民族精神,發揚固有文化,提高國民道德,鍛煉國民體格,普及科學知識,培養藝術興趣,以實現民族主義”?。在這份教育宗旨的影響下,1929年頒布的《初級中學國文暫行課程標準》在“課程目標”上要求“養成運用語體文及語言充暢的敘說事理及表達情意的技能、了解平易的文言文書報的能力、養成閱讀書報的習慣和欣賞文藝的興趣”?。這份要求對教材選篇有了明確的文體說明,同時也弱化了語體文教育與文言文教育之間的知識關聯,強化了新文學的身份意識。重要的是,在這份課程標準中,對閱讀書報以及欣賞文藝的要求體現了前期國語教育中新文學的教育成果,初級中學層面的國文教育對新文學的認識已不再僅僅是單一的作家、作品,期刊、書報也納入了關注的范疇。這一點對新文學知識面貌的形成以及經典生產具有重要的意義。
1930年代的中學國文課程標準較之1920年代有了大的變化,國家、民族、政黨的概念突顯,新文學選篇由前面的側重文化啟蒙轉向了突出國家、民族層面的宏大的情感教化。1932年,《初級中學國文課程標準》在“課程目標”上明確提出要使學生從本國語言文字上,了解固有的文化,以培養其民族精神的主張。在教材選編的標準上,黨化的特征進一步突出:“合于中國黨國體制及政策者,合于振起民族精神改進社會現狀之意味者,包含國民應具之普通知識思想而不違背時代潮流者,合于現實生活學生身心發育之程序而無浮薄淫靡或消極厭世之色彩者”?可以入選。這份“課程標準”甚至還明確規定選文材料須含有黨義的篇章,如中山先生傳記、中山先生遺囑、中山先生演說詞、中國國民黨歷次重要宣言、中國國民革命史實、中國國民黨史略乃至黨國先進言論等內容。1936年的《初級中學國文課程標準》在“課程目標”部分更是明確提出熟悉固有文化并且能夠使學生從代表民族人物傳記及其作品中喚起民族意識并發揚民族精神的教育目標。?與上一階段的教材選編標準相比,該階段的教材標準更加具體;與上階段的體現文化權利相比,這次突出了政治權力的影響。通過明確的選篇規定,帶有強制性地壓縮了該階段中等國文教材中新文學選篇尤其是語體的文藝文的知識空間,降低了該階段新文學在國文教材中的知識比例。這也可以看作是主流文化通過政治權利塑造自己統治性價值形態的舉措。托尼·班奈特指出:“主流文化通過融合、重塑、牽制次要群體的文化,讓原本用自己的方式來確立其意識和經驗的次要群體,與社會統治集團的主流文化的價值觀和意識形態相融合。”?在這個意義上,政府頒布的課程標準綱要也可以看作是保證主流文化形成自己的價值觀和意識形態的工具,因為政府行政方針的性質而帶有了強制性、規約性。與上一個階段新文化運動影響下的國文教材選編相比,這一階段的國文教材選編與新的社會環境、新的文化政治學、權力關系的變革相適應,與現實的關涉關系更加密切,現實指向更加具體。選編進入教材的新文學作品與民主、科學的新文化的呼應減弱,對個體的啟蒙、反省以及心靈的發覺、建構讓位于對現世世界的秩序性知識的理解、接受,這也體現了一種較為穩定的社會文化結構和狀態。可以說,這個階段的國文教材呼應了中國國民黨民族主義的文化建設意圖,激進、求新乃至反叛的文化精神讓位于平穩、保守和對現實社會秩序的順從。
1940年的《修正初級中學國文課程標準》中,中等國文科的教育目標并沒有大的變化,但是在具體表述上把追求民族精神、民族意識從第二條變為了第四條,條目的層次發生變化,前兩項是強調國文技能,后兩者強調文藝與文化的影響。與上一階段相比,文化建設的意圖讓位于語與文的實踐技能的培養。但是在教材標準方面,對選擇教材的重要原則亦有明確的規定,突出了三民主義國家體制、國家政策以及對振興民族精神、改進社會現狀的強調。與以前各個階段的國文教材的選擇標準不同,這一次的課程標準規定了選擇教材應該規避的消極條件,如不能違反三民主義及國家體制與政策、思想上不能違背現代生活與進化潮流、不能有消極的意志和頹廢的精神,在體裁上明確規定不能違背現在需要,內容也不能過于專門。當然國民黨黨義以及國民黨先烈的言論、宣言依然屬于明確規定在選文中要具備的。1941年頒布的課程標準與1948年頒布的課程標準都順應了1940年的表述,并沒有大的變化。但是該階段由于民族革命戰爭與國內戰爭,中等國文的教材無論是國統區、解放區還是淪陷區,都沒有嚴格地執行實踐課程標準的要求。各個地區的教材雖然也有相應的知識體系,但是更多的是延續了以往的國文教材編排,對新文學的傳播及知識生產并沒有太大的助力。
受上述三個階段國文課程標準演變的影響,不同階段不同出版機構選編出版的國文教材對新文學作家及作品都有受社會文化思潮影響而進行的相應調整。以魯迅為例,在第一個階段各個出版機構出版的中學國文教材選編魯迅的作品共有11種,60余篇次,涉及作品31篇。這31篇文章中出現頻率較高的是魯迅的小說《故鄉》《孔乙己》和《風波》,其他的如《藥》《鴨的喜劇》《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風波》《社戲》也多有入選,呈現了一種開放性的特點。在第二個階段,收入魯迅作品的中等國文教材有63種,涉及作品90余篇,共出現260余次。但是在這些選篇中,比較多的是他的雜文,其次是翻譯作品,然后是小說以及散文。雜文中對現實批判性較強的文章涉及較少,如《紀念劉和珍君》《為了忘卻的紀念》就沒有入選。但是《維新與守舊》《二重思想》《論雷峰塔的倒掉》《娜拉走后怎樣》《讀書與革命》等思想批判、文化批判的文章收入的較多,對應了當時重視文化重建的政治意圖。小說中,社會批判性較強的《藥》在該階段的教材中則被當時的教材審查剔除出了法定知識體系,體現了該階段黨義文化的影響。在第三個階段,不同政治區域收集魯迅作品的中等國文有34套,涉及作品40余篇,共出現110余次。《故鄉》依然是入選頻次較高的作品,雜文也依然是入選頻次最高的文體。該階段像《紀念劉和珍君》《無聲的中國》等現實批判性較強的作品也開始進入中等國民教材,開始了自身經典化的歷程。
教材審定是教科書出版的重要環節,也是教育行政部門充分發揮知識篩選、管控作用,實現政治規訓的重要手段。在國文教科書的發展歷史上,教材的審定貫穿著不同時段,只不過有時作用突出,有時不突出而已。
1912年,全國臨時教育會議通過了《教科書審定辦法案》,其后又頒布《審定教科用圖書規程》,這份“規程”提出“初等學校、高等小學校、中學校師范學校教科書圖書,任人自行編輯,惟須呈教育部審定”?。這一份教科書審定辦法鼓勵民間進行教科書的編寫、出版,但必須保證經過教科書審定部門的審核。作為一個教材出版發行的必須的環節,這樣的審定體現了教材法定知識身份的權威性。1914年,北洋政府教育部公布《修正審定教科用圖書規程》,明確各層級的教科書必須要由教育部進行審定。這一份文件剔除了“任人自行編輯”一條,排斥民間自行編輯出版教科書。這個變化顯示政府開始加強對教科書的審核,進一步強化了國家意志在教科書審定出版發行過程中的作用。1915年北洋政府又頒布了《特定教育綱要》,規定由教育部編輯中小學教科書,進一步加強了對教科書編寫的控制。1929年,南京國民政府教育部出臺了教科圖書審查規程、辦法和共同標準,對教科書的審查進一步加強。此外,南京政府教育部還成立了教科書編審處,準備開始編寫教科書。1933年,國民政府成立了自己的出版社即正中書局,開始涉足教科書的編寫、出版和發行,也推出了幾套產生影響的國文教科書。但是,就教材選篇而言,這些中等國文教材并不是全新的國文教材,而是在延續已有教材選篇基礎上的縫縫補補,中等國文教材的發展依然延續上一個階段的發展態勢。這樣的態勢保證了新文學選篇的連續性,使得新文學的知識面貌、結構、影響在中等國文教育中得到了延續。
在上述發展過程中,教育部雖已有審定及編寫教科書的意圖,但在實際操作上并沒有過多的干預教科書的編輯與出版,各個學校也并沒有完全按照教育部的要求選用教材。這樣的表現,客觀而言,只不過是從國家意志的層面強化了教科書法定知識的身份。正因如此,從1920年一直到1936年國文教科書的編輯與出版迎來了百花齊放的春天。趁著這樣的一個教材編輯出版的春天,不同文化立場的作家,不同主題、不同風格的作品大量進入國文教材的知識序列,并逐漸在國家主流知識體系中形成了自己的影響,新文學的知識傳統逐漸形成。
1943年教育部發文規定中小學教科書由已有的審定制改為國定制,在各年級強制推行國定本,國民政府的知識管控進一步強化。1932年,國民政府規定中小學教科書由“七聯處”負責進行發行。1938年,國民黨臨時全國代表大會通過《戰時各級教育實施方案綱要》,提出了“對于各級學校各科教材需徹底加以整頓,使之成為一貫之體系,而應抗戰與建國之需要,尤宜盡先編輯中小學公民、國文、史地等教科書及各地鄉土教材,以堅定愛國愛鄉之觀念”?,“小學教科書及中學及師范用之公民、國文、歷史、地理教科書,應由國家編輯,頒發應用”?。在賀金林的考察中,“七聯處”的成立緩解了戰時中小學教科書供應短缺的局面,有力地推進了國民黨政府的黨化教育。但是在當時的戰爭態勢下,“七聯處”的教科書發行工作處處受到鉗制,并引起了社會各方面的批評。?1947年,國民政府教育部又允許各出版公司印刷機構印刷規定的教科書。在這一階段,“七聯處”發行的國定本雖然緩解了當時國文教材發行的緊張局面,推行了國民黨政府的黨化教育,但并未真正的改變中等國文教科書的編寫、出版以及發行中存在的問題,導致該階段的民營出版機構陰奉陽違,依然繼續先前的教科書選編及發行思路。需注意的是,這個階段的教科書在內容上有所擴展,例如大量收錄了魯迅、胡適、徐志摩、冰心、葉圣陶等在當時已經產生了廣泛的社會影響的帶有文學經典色彩的作家、作品,進一步強化了教材對新文學的依賴,提升了新文學作家及作品的經典性。
在國家審定的知識篩選過程中,以前教材中出現頻次不高的語體文選文淡出了教材選編,國文教材中的新文學選篇經歷了一次提純的過程。1932年以后出現的教材不再像以前的教材那樣大批量的選入新文化運動中代表性人物的文章,而是做主題鮮明的專題化選文,并且重點選擇不違背課程標準中所規定的選材標準的文章。例如,蔡元培的文章《勞工神圣》、胡適的《李超傳》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淡出國文教材的。抗戰之后,表現單純的個人情感以及家庭婚姻、風景旅行的文章在教材選篇中被弱化。這樣的選文變化顯現了教材選編在主動地突出文章題材、主題的現實性,在努力地驅動讀者深化對國家現實狀況的了解,繼而培養愛國主義、民族主義的精神。此外,在相關的統計數據中,該階段,新文學作品在教材中的生存空間被壓縮后,選文整體上還出現了多樣化的特點,集中某幾位、某幾類作家的選文現象被弱化,選文出現了更大的豐富性。從新文學經典流動的角度而言,這樣的變化不僅僅豐富了新文學經典化的過程,更重要的是顯現了新文學發展的實績,為新文學經典化注入了新的動力。
教材的審定還促進了經典作品意義的增值,豐富了作家及作品的內涵。在魯迅的小說《故鄉》中,作者采用“離鄉——歸鄉——再離鄉”的模式,形成了一種情感表述上的“望鄉”結構。但是,不同階段的中學國文教材對《故鄉》的處理則深受教材審定的影響。宏觀來看,教材通行的是把《故鄉》解讀為暗喻社會問題的作品,如史本直的《國文研究讀本》就把《故鄉》主題解讀為“是生的悲哀、寂寞、冷酷、煩悶,都由于人相互間不了解,天真的親愛為階級思想及習慣所隔膜,所以我們大家需合力的打倒這個隔膜之墻”?。在戴淑清看來,《故鄉》的所描所寫“說明了封建社會的實際情況”?。需注意的是,鄭玉清、湯際亨的《修正標準新式初中國文》也收錄了《故鄉》,但解讀與前者發生了偏差。編者立足作品中的鄉村描寫,認為該部作品表現了社會的亂象,進而表達了作者解放中國民眾之心。所以,編者認為“在近代解放中國民眾者,在政治上為孫中山,在文上為魯迅了”?。不同階段對同一篇作品的不同解讀顯現的不僅僅是教材編寫者的個人理念,還在這種認識的隔斷和跳躍中,結合教材的編寫標準和審定意見對作品進行了意義上的拓展。事實上,這種解讀與編寫者的個人理念并沒有多大的關系,更多的是體現了國家文化政治的規訓作用。這種規訓作用在知識的流動中承擔著修正知識性質以及意義的作用,保證了經典知識的“正確性”。
國家層面上的教材審定是典型的貫徹國家意志的行為,把富有想象力和感染力的新文學作品與國家權力進行交叉,通過法定知識身份的賦予與制度性保障,使得新文學知識成為了文化政治的重要內容。事實上,教材的審定在很大程度上影響到了新文學作品的選編,成為了篩選新文學知識的重要機制,影響到了具有時代性、批判性的新文學作品以及帶有政治傾向的尤其是左翼的革命作家及其作品在中學生中的傳播。但是這種審查制度也強化了新文學與民族、國家的關系,使得中學生通過這一階段國文教材中的新文學作品完成了對民族國家的想象。
對此的分析,還要看到當時國民黨政府的一種文化圖強的政治訴求。劉正偉在《抗日戰爭時期課程現象與民族國家認同建構》一文中圍繞蔣介石的手令考察了該階段社會不同階層力量對課程的想象。在文章中,他列舉了20世紀30年代初國際聯合調查團批評中國新式教育拋棄了固有文化,盲目學習美國導致問題叢生的現象,建議中國政府必須振作本身的力量,從自有的歷史文獻及一切固有之國粹中發現材料以建造一種新文明的史實。在這樣的批評下,南京國民政府努力整理教育秩序,企圖使中國教育回歸傳統的文化教育軌道。同時,南京政府并不是單純的回歸傳統文化教育的軌道,而是還要自覺吸收現代教育的精神與內容,矚目科學的態度和精神,自覺吸收時代衍生的新知識。?這份考證指出了南京國民政府文化圖強的一種努力。正是這樣的一種文化建設態度,使得南京國民政府關注教育改革的可能途徑,意圖在有效的途徑上實現建立現代民族國家的政治藍圖。這樣的態度為新文學成為國文教育體系中的重要知識留下了很大的空間。
在知識流動的視野中分析中等國文教材中新文學經典的形成以及變化,推動這個過程漸進的文化政治因素便逐漸明顯起來。阿普爾認為“教科書是社會系統中強化學生責任感、道德心和文化正確性的一部分”?。在這個意義上,教科書中的新文學選篇亦經受著權力的二重性的挑戰,也就是教科書憑借自身的新文學選篇以及知識的呈現方式,在文化權力的正面和負面意義上呈現了對不同形態的文化乃至文明的塑造。按照阿普爾的觀點,這種教科書的知識“一方面可以加速文明的進程,在這個進程中,被支配的那部分人會變的更有道德,更加順從,更深刻的受到真實文化的影響。對另外一些人而言這種讀寫能力帶來了社會的變革。它能導致‘批判性讀寫能力’的養成,它是成為一個更民主的文化、經濟和政治的社會運動中的一部分”?。因此,新文學選篇以及新文學知識的編排和呈現在強化一種現代語言教育的同時,讓在校的青年學生接受了文化的啟蒙和民族、國家文化的現代教育,新文化的道德觀以及民族、國家的文化意識在這樣一個龐大的群體中逐漸落地生根,在突出新文學經典教育的基礎上,新文化、新文學的內容日趨豐富起來。
注釋
①童慶炳《文學經典建構諸因素及其關系》[J],《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5期,第71-78頁。
②⑥???[美]M·阿普爾、L·克麗斯蒂安-史密斯《教科書政治學》[C],侯定凱等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0頁,第2頁,第12頁,第12頁,第12頁。
③包亞明《現代性與空間生產》[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
④[美]曼紐爾·卡斯特《千年終結》[M],夏鑄九、王志弘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版,第408頁。
⑤鮑曼用“流動性”這一概念來對現代性歷史中的“現在”這一階段進行合適的類比,主要是想抓住它在許多方面體現出來的“新奇”的特質。他認為“現代性”是一直“流動性的”,從起點就已開始了“液化”的過程。這種“液化”他認為包括“依附”和“互動”模式的轉變。參見:[英]齊格蒙特·鮑曼《流動的現代性》[M],歐陽景根譯,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2年版。
⑦陶東風文學《經典與文化號權利(上)——文化研究視野中的文學經典問題》[J],《中國比較文學》,2004年第3期,第58-74頁。
⑧日本學者藤井省三在其論文《魯迅〈故鄉〉的閱讀史與中華民國公共圈的成熟》中所采用的方法就是著眼于這種文本的流動性的。他關照到了中等教育課程體系的變化、教材史中的新文學作品以及文學公共空間,從閱讀史的角度以新文學作品的形成過程作為考察對象,以此來研究現代中國文學的生產、流通、消費以及再生產的故事。他的研究關注到了《故鄉》這一篇作品的選編以及閱讀與教育的情況,對教科書中權力的二重性進行了分析。他的研究在學理上體現了對文化政治的關注。參見:藤井省三《魯迅〈故鄉〉閱讀史與中華民國公共圈的成熟》[J],《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0年第1期,第109-128頁。
⑨???課程教材研究所《新學制課程標準綱要初級中學國語課程綱要》[A],《20世紀中國中小學課程標準·教學大綱匯編 語文卷》[C],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274-276頁,第282頁,第290頁,第296頁。
⑩胡適《國語講習所同學錄序》[A],《中國新文學大系(建設理論集)》[C],上海:上海良友公司,1935年版,第258頁。
?舒新城、孫承光《中華民國之教育》[M],上海:中華書局,1931年版,第10頁。
?大學院公報編輯處《為擬定教育宗旨呈請鑒核示尊由》[J],《大學院公報》,1928年第9期,第54頁。
?教育部《審定教科用圖書規程》[A],《中國近代出版史料二編》[C],張靜廬編,北京:中華書局,1953年版,第410頁。
?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國民黨臨時全國代表大會通過之戰時各級教育實施方案綱要》[A],《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5輯第2編“教育”一》[C],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3頁。
?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教育部訂定之戰時各級教育實施方案》[A],《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5輯第2編“教育”一》[C],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28頁。
?賀金林《“七聯處”與1940年代的教科書發行》[J],《廣東社會科學》,2010年第1期,第136-141頁。
?史本直《國文研究讀本·第1冊》[C],上海:大眾書局,1933年版,第199頁。
?戴淑清《初級中學國語教科書·第3冊》[C],上海:文藝書局,1933年版,第270頁。
?鄭玉清、湯際亨《修正標準新式初中國文參考書》[C],北平:北平科學社,1937年版,第10頁。
?劉正偉《抗日戰爭時期課程想象與民族國家認同建構》[J],《浙江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6期,第138-15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