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乘著馬車來》中新感覺派的表現手法

馬樂

內容摘要：日本新感覺派代表橫光利一初期作品《春天乘著馬車來》，從小說命名至內容經過了語言與文體的精心雕琢;運用死亡象征等方式，將新感覺派特色巧妙揉入日本文學傳統主題“生與死”、主流私小說“病妻物語”題材中，使這部作品顯露出非比尋常的光彩，推動了日本新感覺派的發展。

關鍵詞：橫光利一 《春天乘著馬車來》 新感覺派 表現手法

日本新感覺派代表橫光利一初期作品《春天乘著馬車來》，從小說命名至內容經過了語言與文體的精心雕琢;運用死亡象征等方式，將新感覺派特色巧妙揉入日本文學傳統主題“生與死”、主流私小說“病妻物語”題材中，使這部作品顯露出非比尋常的光彩，推動了日本新感覺派的發展。

一.橫光利一及《春天乘著馬車來》

日本新感覺派代表橫光利一（1898年-1947年），其代表作有《太陽》、《機械》、《上海》、《旅愁》等。1924年10月他在《文藝時代》創刊號上發表短篇小說《頭與腹》后，評論家千葉龜雄在《新感覺派的誕生》中首次提出“新感覺派”一詞，總結新感覺派的特征即“暗示與象征”、比喻和擬人。

短篇小說《春天乘著馬車來》（以下皆簡稱《春》）發表于1926年8月《女性》雜志，故事梗概如下：主人公他在海邊某處看護陪伴患有肺結核病的妻子。兩人十分相愛卻一直用尖刻的語言互相傷害。于是他“決心打開所有感覺之眼去體味嘗盡痛苦”i，把自己當成一支實驗燒瓶。隨著時間流逝，妻子的病情愈發嚴重，熟人送的花束乘著馬車到來，告知冬季過去早春來臨。

橫光初期作品“病妻三部曲”（《春》、《蛾無處不在》、《花園的思想》）受現實生活中與首任妻子小島君子的戀愛經歷影響，尤其《春》描述丈夫看護患肺結核妻子的故事，極易想到日本傳統私小說的“病妻物語”。但是從小說名字到內容，橫光以嶄新的表現手法沖擊了當時的日本文壇。

二.語言與文體的雕琢

橫光自初期創作始，特別注意在語言和文體上的創新。雖習作時代的創作在題材上具有濃厚的私小說要素，受志賀直哉極大影響ii;但他一直與當時日本文壇主流自然主義抗爭，作品創作上煞費苦心運用嶄新的表現手法。栗坪良樹在《春》的鑒賞文中稱，“在橫光利一的作品系譜中，病妻三部曲雖同屬以病床上的妻子和其死亡為題材的系列作品，但其發表時期與《文藝時代》發行中的“新感覺派”時期重合，因此這些作品有著特殊意義。橫光一部接一部地創作各種各樣的實驗性作品，在直面愛妻之死，將有些讀者會認為是“私小說”的作品費勁功夫一氣呵成。”iii

栗坪強調的特別意義和橫光的苦功即指新感覺派表現手法，如語言與文體的雕琢、“死亡”象征等。《春》中的男主人公他將自己看作“實驗燒瓶”，實屬比喻。以下引用原文的下劃線處即為新感覺派表現中的比喻或擬人手法。

“我也想去。”妻子說完，在床鋪上突然腹部像波浪一樣翻動起來。（281）

兩個孩子拿著熱氣騰騰的紅薯坐著，像廢紙片一樣。（281）

他決心打開所有感覺的眼睛，像舔砂糖的舌頭一樣去體味嘗盡痛苦。如此這般，最后哪種滋味好呢？——我的身體就是一支實驗燒瓶，他想，必須先透明。（282）

大麗花的莖像干枯的繩子一樣在地上纏繞。（282）

幸運地他從冰塊中取出那些瑪瑙般的內臟，邁著勇敢的腳步回到家，把它們擺放在妻子的枕邊。

“這個像勾玉的是鴿子的腎。這個有光澤的是鴨子的肝。這個簡直就像一片咬斷的嘴唇似的，這個小小的青色的蛋像昆侖山的翡翠一樣。”

妻子被他的饒舌煽動勾起了食欲，像強求最初的接吻似的，在床上劇烈地扭動身體。……

妻子從如同囚籠一般的床鋪格柵里微笑著，不斷地凝視著翻滾沸騰的鍋。

他說“從這里看你，真是一只不可思議的野獸啊。”

“哎呀，竟然說我是野獸。我就算這個樣子，也是太太哦。”

“嗯，想吃內臟的籠中的太太。你啊不管什么時候，總帶著一絲殘忍的感覺。”……“你那是籠中的理論。”

哪怕他的額頭冒出一點影子似的皺紋，妻子都不會看漏。他為了不讓敏感的妻子發覺，此時不得不總是準備好這一結論。但是，好幾次妻子的理論會急劇傾斜，刺透他的要害、不斷盤旋。……

“難道不是這樣嗎？我即便離開你，也只是在這個院子里來回地打轉。你睡的床鋪編織了一張網，無論何時我都只能在這張網畫出的圓圈里打轉。這種狀態難道不可憐嗎？”（282-283）

“你的敵人是我的工作。但你的敵人其實一直在救你。”（285）

“不，截止日期就是斥退對方所有事情的布告。”（286）

但是，這時她那“籠中的理論”帶著全身的興奮，間不容發地向被牢籠束縛的他的理論追趕上來。由此，她的籠中所制造的病態理論如此銳利，一日日地加速破壞了自身的肺部組織。（286-287）

她那曾經圓滑而緊實的腳和手，現在瘦得如同竹子一般。輕敲胸膛，發出一種紙糊似的聲響。（287）

“這是鮟鱇魚，像跳累了的大海里的小丑。這是對蝦，是披著盔甲倒下的大海武士。這條鲹魚像被暴風刮起來的樹葉。”……

他像保羅（早期基督教傳教人）一樣拿著魚，有種不祥的預感，望著妻子的臉。（287）

然后，她用力踢被褥，身體像波浪一樣上下起伏，想要從床上爬起來。（288）

玻璃窗如載客馬車的車門一樣終日咔噠咔噠地戰栗發抖。（292）

他坐在車里搖搖晃晃地像一件貨物，沿著海濱回來。晴朗明亮的大海在他面前無力地下垂著，就像一塊藏匿死亡的單調的幕布。（293）

20世紀初，法國象征主義詩人波德萊爾“試圖擴大暗喻與轉喻語言的范圍，以便把感官經驗提升到抽象才智的程度”iv。同時期俄國形式主義風行，強調文本的文學性不在于表現內容而在表現方式，認為在藝術中方式本身就是目的;英美文壇則處于“后詹姆斯時期”，詹姆斯的小說藝術觀強調“技巧”、“方法”、“結構”。上述引用原文中含有四十來處新感覺派表現手法，多為明喻、也有暗喻和擬人。除歐洲象征主義給予橫光極大啟發，同時代俄國形式主義與英美小說理論也有一定影響。

三.語言的象征性——死亡象征

橫光在青少年期經歷了眾多親人之死。初戀女友病故后，其父母也相繼因病去世，緊接著妻子君子也患肺結核死去。而“病妻三部曲”，直接與妻子君子之死的實際經歷相關，日置稱《春》中“存在隨處可見的“死亡”陰影，橫光盡力在作品中的“死亡”上進行象征性的處理”v。

《春》中多次描寫夫婦對話，首次提及“死”的是妻子，“我現在就死都無所謂。但是，我想多報答你的恩情后再死。這幾天我老想著這些，好難受。”（280）接著，出現了“我死了也無所謂”“死了也沒有意義”的對話。然后“他”對于難以忍受的痛苦采取了自虐的態度，“決心打開所有感覺之眼，像舔砂糖的舌頭一樣去體味品嘗”、把自己的身體看作“一支實驗燒瓶”（282）。然而，妻子在和他吵架時說“你對我這么冷淡的話，我還不如死了好”（286）“我死的話，要一直恨你恨你恨你，然后再死”，對此他內心中也生出“這樣的話，我就沒有任何不滿地死給你看”（291）的獨白。隨著妻子病情逐漸惡化，她言語中提及死亡也有改變，“我對你說了很多任性的話啊。我就這樣死了也可以了，我很滿足了。”（292）當他從醫生那得知妻子快不行了，終于切實地感到“死亡究竟是什么？”（293）“過不了多久兩人之間的門就要被關閉了”，流下了眼淚。他所有舉動都依她而為，因為他把這“當作給她的最后的餞別”（294）。以下引用原文即他倆后期直接談及死亡的一段對話。

“我會吃的。聽說吃了嗎啡后，再不會醒來，就這樣一直睡下去。”

“就是死亡嗎？”

“是的，我一點也不怕死。死掉的話，或許多么好啊。”

“不知何時你也變得這么了不起了啊。如果能這么想，人什么時候死都無所謂了。”……

“我呀，都把遺書寫好了。不過現在不給你看。就放在我床下，等我死了你再看吧。”（294-295）

小說結尾寫道“但是，兩個人現在完全做好了迎接死亡的準備。”有關死亡的話題在這部作品中具有極其重大的意義。死亡的象征性不僅體現于整部作品的氛圍，橫光把小說分為五部分，每部分開頭都描寫自然風景，特別是對大麗花衰敗的描寫象征了妻子“生命力如今明顯處于向死亡發展的狀況”。vi橫光在最后一幕描寫“妻子從他那接過花束，雙手緊緊抱擁在胸口。她把蒼白的面龐埋進明艷的花束中，恍惚中閉上了眼睛”（297）更暗示了即將到來的死亡。并且，死亡的恍惚或暗沉與香豌豆花束的明艷形成鮮明對比，給讀者強烈沖擊。

歐洲象征主義認為應通過詞語描寫真實內心，為抽象概念賦予感性形式。橫光利一意識到“傳統的日本文學之中已有屬于自身類型的象征主義作品，而且十分豐富;因此，歐洲的那種象征主義可以輕松而又有意義地整合進日本的文學語言”vii，在《春》的創作上勇于實踐，將新感覺派表現手法巧妙地揉入日本文學傳統不變的主題“生與死”、主流私小說“病妻物語”題材中，推動了日本新感覺派的發展。

參考文獻

1.安川定男.春天乘著馬車來.國文學解釋與鑒賞橫光利一的世界[J]，2000.

2.豐田順子.橫光利一論——以初期作品為中心.城南國文11卷[J]，1991.

3.橫光利一.定本橫光利一全集第2卷[M].河出書房新社，1981.

4.栗坪良樹.鑒賞日本現代文學第14卷橫光利一[M].角川書店，1981.

5.邁克爾·格洛登等主編.霍普金斯文學理論和批評指南[M].外研社，2011.

6.日置俊次.橫光利一試論——《春天乘著馬車來》中的死亡象征.日本近代文學55卷[J]，1996.

7.三好行雄.近代文學評論大系6大正期Ⅲ·昭和期Ⅰ[M].角川書店，1991.

注 釋

i.橫光利一.定本橫光利一全集第2卷[M].河出書房新社，1981：282 以下《春天乘著馬車來》一文中的引用皆出自本書，僅在本文中標明頁碼

ii.豐田順子.橫光利一論——以初期作品為中心.城南國文11卷[J]，1991

iii.栗坪良樹.鑒賞日本現代文學第14卷橫光利一[M].角川書店，1981：128

iv.詹姆斯·A·文德斯.斯特芳馬拉美與法國象征主義.霍普金斯文學理論和批評指南[M].外研社，2011：966

v.日置俊次.橫光利一試論——《春天乘著馬車來》中的死亡象征.日本近代文學55卷[J]，1996：190

vi.安川定男.春天乘著馬車來.國文學解釋與鑒賞橫光利一的世界[J]，2000：74

vii.上田信.日本理論與批評.霍普金斯文學理論和批評指南[M].外研社，2011：862

（作者單位：江漢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