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珊珊
內容摘要:美國19世紀女作家麗貝卡·哈丁·戴維斯的代表作《鐵廠一生》被看作是美國文學由浪漫主義向現實主義轉型邁出的第一步。在小說中,作者通過性別不明確的敘述者、敘述者與受述者直接對話以及模仿現實的語言等敘事策略,有效化解了現實主義小說自身固有的矛盾,建構了女性作家書寫現實的權威。
關鍵詞:《鐵廠一生》 現實主義 敘事策略
1861年4月麗貝卡·哈丁·戴維斯(Rebecca Harding Davis,1831-1910)的代表作《鐵廠一生》(“Life in the Iron Mills”)問世,作品所展現的非凡深度和獨特視野使它成為美國現實主義小說的先驅之作(Harris 1)。戴維斯在小說中使用了“新的”文學形式和敘事手法,這些敘事策略——性別不明確的敘述者、敘述者與受述者的直接對話以及模仿現實的語言——不僅推動了現實主義小說的形成,還在美國文學由浪漫主義向現實主義轉型時期,創建了一種證實現實主義敘事文本權威性的話語規則,建構了女性作家書寫現實的權威。
一.性別不明確的敘述者
作為故事的講述人,敘述者最重要的使命是:通過自身的話語權威建構整個敘事文本的權威。為此,戴維斯創造了一個性別不明確的敘述者。“陰天:你知道在工業城鎮里陰天是怎樣一番景象嗎?”(Davis 11)這一直接向受述者的提問,確立了敘述者“我”與受述者之間的“對立”關系,同時也建構了敘述者的權威:“我”知道,“你”不了解工業城鎮是什么樣子的,而“我”現在就在一個工業小城的一所舊房子里,“我”對這里的環境是非常熟悉和了解的,因此“我”有資格帶“你”來了解一個多數人都不熟悉和不了解的地方。
與傳奇不同的是,《鐵廠一生》更加注重細節的真實,為了產生逼真的效果,戴維斯創造了一個熟悉環境、洞察敏銳、了解真相的敘述者。作者意在暗示:敘述者“我”就是活在當下現實生活中的一個活生生的人,是一個對環境、對時代、對故事中的一切無所不知的“權威”。隨后,戴維斯通過細致而逼真地描摹敘述者的視覺、觸覺、嗅覺和聽覺等一系列感官體驗,呈現了重度污染的工業城鎮里令人窒息的環境。讀者絲毫不會懷疑敘述者的權威。因為很顯然,作為目擊者和知情人,“我”所說的一切都是“我”的親眼所見和切身體會。“它使我透不過氣”(Davis 11),使讀者也仿佛感受到了令人窒息的環境氛圍。敘述者的聲音中透露著不容置疑的優越感和權威性,這種權威和自信使讀者對于敘述者的描述確信不疑,對于讀者而言,一切都是確鑿可靠的。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作者自始至終沒有透露關于敘述者性別的信息。換言之,戴維斯有意模糊了敘述者的性別。因為一般說來,在19世紀只有男性才有機會進入公共空間,成為一個對時代和環境無所不知的權威。
無論是敘事結構還是女性寫作,其決定因素都不是某種本質屬性或孤立的美學規則,而是一些復雜的、不斷變化的社會常規(蘭瑟 5)。對于生活在19世紀的戴維斯而言,書寫當下現實,傳達自己對新時代的精準印象和個人領悟,需要克服的最大難題是將異故事的敘述聲音權威化,并以此來化解“知”與“評”、“講述”與“展示”、再現與意識形態之間的矛盾。一方面,現實主義要求文本像一面鏡子,或者像一本與世界相似的書,映照或描繪出事物本來的樣子;另一方面,作家必須進行評價,日常生活中各種各樣的尋常事物或粗鄙的普通人,都是現實主義作家贊頌或評介的對象。這種如實呈現與主觀評價之間的矛盾在敘事形式上造成了一種不平衡的現象:忠實再現事物本來的樣子意味著敘述者表面的缺席,而表達主觀判斷卻需要有敘述者在場。這樣一來,使文本前后敘述保持一致和連貫的重任就落在了敘述者的身上。敘述者不僅要從美學角度,還要在意識形態上對復雜多樣的內容進行整合與協調。因而,現代現實主義小說往往會使用單一的、故事外的、公眾的敘述聲音,這個敘述者在話語層次上高于小說里的人物,他/她往往與受述者,也就是讀者息息相關,對文本解讀正確的受述者將與敘述者分享他的見聞與思想。這樣的敘述者往往無所不知,明斷是非,具有無可比擬的權威性。顯然,在《鐵廠一生》中,戴維斯創造了一個性別不確定的的異故事敘述者,并有意建構了“我”的男性氣質,使讀者產生一種幻覺:敘述者,也就是作者的代理人,是一個男性目擊者。通過性別不明確的敘述者戴維斯成功化解了現實主義小說自身固有的矛盾,從最大程度上建構了現實主義文本的敘事權威。
二.敘述者與受述者直接對話
在《鐵廠一生》中,戴維斯通過敘述者與受述者直接對話的敘事策略,實現了敘述者自我身份的塑造和自我權威化,從而進一步建構了小說文本的敘事權威。
小說的第一句話便是敘述者向受述者的直接發問:“陰天:你知道在工業城鎮里陰天是怎樣一番景象嗎?”(Davis 11)。在小說的前四段中,敘述者“我”14次向受述者發話。全知全能的敘述者直接站在受述者——讀者的面前,與他們面對面地“交談”。通過與受述者直接對話,敘述者與受述者之間建立了一種直接的個人聯系,敘述者直接向廣大讀者發話,把小說中的人物當做歷史中的個人加以討論,引導受述者的感悟歸依(Warhol 811-818),這種敘事手法通過“將受述者提升到某種道德和政治狀態,來填平嚴格意義上的文學再現文字和嚴肅陳述話語之間的溝壑”(蘭瑟 103)。這種誠懇的話語發送的方式是19世紀女性作家經常使用的敘事手法。與受述者直接對話的過程使敘述者完成了自我身份的塑造和自我的權威化,也使作者能夠通過敘述者權威化的聲音和“吸引型”的評論來影響讀者的情感。敘述者的權威聲音或帶著控訴,或帶著責備的感情色彩,它所產生的轟炸式效果直接作用于讀者,將讀者迅速帶入敘述者的故事里。
在敘述者與受述者直接對話的過程中,權威的敘述聲音還同時搭建了小說的敘事框架,從時間和空間兩個維度在敘述者與小說人物、敘述者與讀者、小說人物與讀者之間建立了自然而緊密的聯系。
《鐵廠一生》的敘事框架由從外而內、一環套扣一環的三個敘事“圈環”構成。框架的最外環是敘述者的世界,敘述者是這個世界里的“主人公”。現在時態表明:敘述者與它的聽眾和讀者同處于“當下”的時間維度中。故事的講述開始于一個陰天,屋內沉悶潮濕的空氣“使我透不過氣”,于是“我”打開窗子向外看,就這樣十分自然地,“我”讓“你”——讀者,看到了19世紀中期位于美國東部的一個工業小城里的真實環境:醉醺醺的愛爾蘭人,從鑄鐵廠的大煙囪里不斷涌出的滾滾濃煙,運送生鐵的騾隊,鐵廠工人流晝夜不斷地在位于城郊的工廠和他們酷似獸穴的家之間“流動”,無處不在的煙塵和惡臭讓人不寒而栗。就在這時,一個來自威爾士的攪煉工從“我”的窗前經過,看到他“我”想起了另一個威爾士攪煉工——休·沃爾夫,因為他們有著相似的體貌特征和命運,并且,三十年前沃爾夫一家恰好就住在“我”這所舊房子的地下室里。于是,讀者在敘述者的引導下不知不覺地進入了敘述框架的中間一層,也同時“穿越”回了三十年前的小鎮,來到了敘述者故事中的男女主人公休·沃爾夫和德博拉的世界里。
讀者絲毫不會對敘述者的權威產生懷疑,這是因為敘述者“我”與敘述者故事里的人物德博拉和休處在同一個空間里——這所舊房子。敘述者與受述者的直接對話使讀者確信:敘述者講述的是三十年前發生在這所舊房子里的“真實”事件。當讀者跟隨著敘述者的講述回到三十年前,首先看到的是德博拉,一個面貌丑陋又駝背的紡織廠女工,在工廠站著工作了12個多小時后,此刻她正狼吞虎咽地吃著白水煮的土豆,這是她當天吃的第一頓飯。飯還沒有吃完,德博拉突然想起自己深愛的休還在工廠值夜班,她立刻出發,冒著大雨去工廠給休送飯。于是,德博拉跛行的腳步和遲鈍的目光,帶領讀者進入了敘事框架的最內層——休的世界:暗無天日、酷似地獄的工廠。在休和德博拉的故事講完之后,讀者又和敘述者一同回到了三十年后,敘述者和讀者共在的“現在”,回到了休和德博拉曾經居住過而現在敘述者正在居住的舊房子里。就在讀者以為敘述者故事已經結束,小說即將迎來結局的時候,讀者出乎意料地在敘述者的書房里看到了休的遺物——用煉鐵之后殘留的廢渣雕鑿的女性塑像(The Korl Woman)。雕像的出現將敘事框架的三個敘述環牢固而完美地套焊在一起,將故事推向高潮。
在敘述者與受述者直接對話的過程中:敘述者完成了自我身份的塑造和自我權威化;作者通過權威化的敘述聲音構建了文本的敘事框架,在時間和空間兩個維度上溝通與協調敘述者與讀者、敘述者與人物、人物與讀者之間的關系,進一步鞏固了文本的敘事權威。
三.模仿現實的語言
詞語與現實之間的一致性對于文學現實主義有著特殊的重要意義(瓦特 5)。為了傳達自己對工業化現實的精準印象和特殊經驗,戴維斯致力于尋找與實際事物相符合的個性化語言風格和特殊詞匯。高度模仿日常生活的語言使小說的敘事權威得了進一步加強。
首先,為了使敘述更加逼真和接近讀者的想像,戴維斯使用了三種不同風格的語言。在敘事框架的最外環,敘述者“我”使用的是中產階級的語言,因為敘述者的言說對象是受過良好教育的來自中產階級和精英階層的讀者,因此,為了讓那些沒有工業城市生活經驗的讀者在不知不覺間了解一個他們不熟悉的環境和一個他們不了解的移民工人群體,作為“翻譯”和“向導”的敘述者使用的是“我”的言說對象感到親切又熟悉的語言。在休和德博拉的故事框架里,戴維斯使用的是移民工人的方言。與其它文學形式相比,語言對于現實的參考功能在小說中體現得更加明顯,語言同時也是對日常現實的最充分展示,而這一點在方言的使用上體現得尤為明顯。方言于18世紀后期進入美國文學,在美國內戰爆發之前就已經有一些作家開始用方言來描繪日常現實(Harris 38)。通過具有特定時代特征和群體特征的個性化的句法與風格的對話,戴維斯讓她的歷史觀變得更加真實,也使她的敘述變得更加具有說服力、更加權威和可靠。敘事框架的最內層,休的語言風格是“沉默”。休總是沉默不語。當他被問到自己的作品——廢渣女人塑像臉上的窒息表情所代表的含義時,休先是習慣性地“沉默了一會兒”,然后帶著困惑的表情表示他自己也不知道。語言是人的獨特技藝,只有依靠語言,人的身份和歷史地位才能得到體現。然而休卻習慣于沉默,這表明:盡管休具有合法使用語言的能力,但是他卻被剝奪了“合法講話的能力”,這是由不平衡的經濟關系所導致的巨大階級差異造成的結果。
除了通過不同的語言風格來模仿人物與說話者的身份和處境之外,戴維斯還使用了某些特殊的或者專有詞匯來描繪工業城市、工廠、以及環境污染,使讀者產生身臨其境的真實感,進一步加強了敘述者的話語權威和小說的敘事權威。例如敘述者在描繪工業城市的特點時使用了“idiosyncrasy”一詞,這個詞語表明,敘述者“我”知道,工業城市,尤其是工業城市里的環境污染對于“你”——讀者來說是陌生而特別的,也是極不尋常的。此外,休用來雕鑿塑像的材料是“korl”,“korl”是鐵礦后煉過之后殘留的灰渣,對于灰渣的概念,人們更為熟悉更加常用的是“slag”,然而敘述者卻使用了一個對于多數人來說都十分陌生,甚至在普通字典里查不到的一個專有詞匯,因為 “我們這里的人就叫它‘korl”(“Life” 24)。這個詞語的使用體現了敘述者在工業城市和工廠方面知識上相對于讀者的優越性,增強了讀者的現實感,起到了加強敘述者權威的作用。
四.結語
敘事策略是文本的修辭特征,而修辭策略是作者對歷史文化語境的回應,一個作家在某一部作品中使用什么樣的敘事策略既受到特定的社會歷史環境的影響,也受到作者主觀因素的制約。在19世紀中期的特定歷史語境下,戴維斯通過性別不明確的敘述者、敘述者與受述者直接對話、以及模仿現實的語言等敘事策略,探索了一種證實現實主義敘事文本權威性的話語規則,成功地化解了現實主義小說自身固有的矛盾,既使虛構的藝術世界與客觀的現實世界形成了一種張力,又使雜亂無章的現實在坦然有序的藝術面前顯現出某種程度的妥協,并以此為依據建構了女性作家書寫現實的權威。
參考文獻
1.Davis, Rebecca Harding. “Life in the Iron Mills.” Life in the Iron Mills and Other Stories. Ed. Tillie Olsen. New York: The Feminist Press, 1983.
2.Harris, Sharon M. Rebecca Harding Davis and American Realism. Philadelphia: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1991.
3.Warhol, Robyn R. “Toward a Theory of the Engaging Narrator: Earnest Interventions in Gaskell, Stowe, and Eliot.” in PMLA101, 10 (1986): 811-18.
4.蘇珊·S·蘭瑟.虛構的權威——女性作家與敘述聲音.黃必康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
5.伊恩·P·瓦特.小說的興起——笛福、理查遜、菲爾丁研究.高原,董紅鈞譯. 北京:三聯書店,1992.
(作者單位:哈爾濱工程大學外語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