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田
跌宕起伏!
2020年11月,江蘇鎮江被中國輕工業聯合會授予“中國醋都·鎮江”稱號,并宣稱這是目前中國食醋行業的最高榮譽。獲此殊榮的鎮江難掩喜悅之情,一個星期后,鎮江市政府專門為此召開新聞發布會廣而告之,鎮江醋業協會會長還稱鎮江是第一,也是唯一的“醋都”。
頗為尷尬的是,以山西老陳醋聞名的山西清徐縣自2007年起就一直以“醋都”作為城市名片,該標志還得到過“國家有關機構批準審核”。
一時微博上好不熱鬧,山西人質疑:“憑什么?”鎮江人說:“為什么別人的產品不能后來居上?”中立者則表示:“香醋是香醋,陳醋是陳醋,一方人喝一方醋,沒有高低之分……”。甚者,還有人調侃道,在“醋都”被搶之后,山西還可以申請中國“酸都”。
2個月后的1月8日,魔幻的事情發生了,山西省清徐縣委也官方宣布,中國輕工業聯合會和中輕食品工業管理中心聯合授予清徐縣“中國醋都·清徐”稱號。同時宣稱,這是目前中國食醋行業的最高榮譽。
關于誰才是“醋都”的爭論似乎偃旗息鼓,但仔細揣摩兩家的“獲獎感言”依舊暗流涌動,一個“醋都”兩地來爭,已然揭開了一場城市間的爭奪戰,其背后是一道地方發展的產業考題。
“醋都”之爭由來已久,只不過在此之前一直都是暗自較勁。
多年來,在中國四大名醋,山西老陳醋、鎮江香醋、福建永春老醋和四川閬中保寧醋中,誰才是中國醋業真正的“領導者”,業界始終沒有統一的聲音。四大名醋的主產地,都鉚足了勁,想要坐上“第一把交椅”,但迄今為止,基本上仍處于“自娛自樂”狀態。
無論從歷史還是經濟的角度上來說,山西醋和鎮江醋最有發言權,這一點毋庸置疑。知名微生物學家方心芳曾說過,“我國之醋最著名者,首推山西醋和鎮江醋……山西老陳醋第一,鎮江醋第二”。

事實上,山西不僅有心打造醋產業,也是最早注重“醋都”形象宣傳以及醋產業發展。
2006年,清徐縣將當地的“清徐老陳醋釀制技藝”申報了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成為了首批獲此殊榮的傳統手工技藝;2007年,清徐縣還發布國家有關機構審核批準的“中國醋都”標志,并一直沿用至今。
也是在2007年,清徐還邀請北京的策劃機構為其量身打造城市形象,正式把清徐的城市品牌建設定位為“中國醋都清徐”。
彼時,1000公里外的鎮江百年醋業正因未統一商標,給許多三無企業、假冒偽劣留下可乘之機,導致百年“老字號”鎮江醋業缺乏統一的市場競爭品牌。整個鎮江醋行業都徘徊在“打假”、重樹“鎮江香醋”傳統釀造工藝品牌與商標保護之中。
早在2004年,“鎮江香醋”就曾遭遇過香港商人異地搶注,這一風波深深觸動當地政府的神經。同年,由當地經貿委牽頭,行業性社團實施,最終成立“鎮江市醋業協會”,2005年申請“鎮江香醋”“鎮江陳醋”注冊商標。鎮江市恒順醋業等企業擁有注冊商標專用權。
此后,鎮江就不斷出招保護自己文化特色的“老字號”,僅2007年到2009年的兩年間,關于“鎮江香醋”的侵權官司就打了八起。
作為調味品的細分品類,醋有南北之分。南方人更接受香醋,北方人更樂于接受山西老陳醋。一個很大原因在于,山西醋的主料為高粱、經1年生產周期才能完成;而鎮江醋主料則為糯米,密封陳釀6個月即可出窖。再加上地域消費習慣的使然,目前沒有任何一地的醋構成了市場壟斷。
但面對更大的國際市場,兩地的龍頭醋業開始頻繁“越界”,“碰瓷”不少。
2005年,新華網就曾刊發一則名為“山西老陳醋取代鎮江醋打入日本”的報道。在這篇文章中,長期代表國內名醋走出國門的鎮江醋,在當年一季度日本市場受挫,山西老陳醋卻“全面挺進日本市場”,“一舉刷新山西老陳醋出口創匯的歷史記錄”。
后一年,鎮江醋與外資合資建廠“亞洲最大醋都”,“中國醋業百年來首次與國外企業合作,也意味著鎮江香醋首次打入歐美主流市場”。
近年來,山西醋大打“文化牌”,在媒體上把山西醋的歷史追溯到了公元前665年,營造“3000年歷史”的形象。
不過,鎮江醋也毫不示弱,同樣也做了很多市場上的工作,比如2016年出臺《鎮江香醋保護條例》,這是全國首個對食品行業的地方立法;2017年,鎮江出臺《重點產業鏈優化培育工作實施意見(2017~2019年)》,將香醋納入7條特色產業鏈等等。
在吃醋的風味上,鎮江醋和山西醋代表著香醋和老陳醋兩個賽道;而在“醋都”這一文化地標上,很長時間內,兩者都是平分秋色,處于伯仲之間。
以醋聞名的山西,陡然發現“醋都”的名號竟然成了別人的囊中物,“擱誰心里都不好受”,所以才有了2020年12月,清徐縣邀請中國輕工業聯合會和中輕食品工業管理中心實地考評,最后獲得“中國醋都”這一稱號。
問題來了,醋都之爭,鎮江為何會比山西“捷足先登”?這一切看似偶然,背后卻有著必然的屬性。
翻開鎮江此番摘得“中國醋都”頭銜的過程可以看到,時至今日,鎮江食醋生產規模達50萬噸,全國市場占有率超過10%,是全國食醋品類最豐富,也是出口量最大的城市。

同時,“鎮江香醋”的品牌價值高達458.92億元,位列國家地理標志保護產品第二,僅次于“茅臺”。龍頭企業恒順的食醋產銷量,連續25年位居全國第一。
數據顯示,山西一省的醋業公司多達597家,而江蘇卻僅有61家。然而這些在數量上的優勢,卻沒有讓山西率先拿下“中國醋都”,問題就出現在“恒順”的身上。
在江蘇61家醋業公司中,有20家是跟恒順關聯的公司,而在對比鎮江和太原兩市醋業發展狀況時,一組數據也經常被提及:位于鎮江的恒順香醋一家企業的醋制品年產量,相當于位于太原的水塔、紫林、東湖、寧化府四家較知名老陳醋品牌的年產量之和。
曾一度希望沖擊IPO的紫林和水塔醋業至今均未能成功上市。而恒順于2001年掛牌上市,是全國6000多家醋企中唯一的食醋上市企業,也是A股唯一一家主營食醋制造的企業。目前在食醋行業,恒順規模最大、現代化程度也最高。根據調味品協會數據,2018年恒順食醋行業市占率為7%,第二名海天味業市占率3.6%,第三名山西水塔市占率3%。
在中國食醋企業市場小作坊式占比達70%的背景下,顯然,食醋千年的山西,當地食醋企業多而不強,沒能形成集中的戰斗力。而百年恒順卻以集中力量發展自身,成了行業的佼佼者。
所以從某個角度上來說,山西醋與鎮江醋的醋都先發優勢之爭的分歧,是套在食醋企業頂端的企業光環:山西醋敗在群龍無首,鎮江醋勝在以恒順為首。
但這似乎并不能解釋為何山西“一手好牌打得稀爛”。
作為山西特產,老陳醋是山西人最引以為傲的產品。但提及山西,外人第一時間想到的卻是煤老板的標簽。
得益于億萬年的地殼運動,煤成為山西最大的財富,也基于此,山西在重工業捧出了五個世界五百強企業,然而巨大的虹吸效應也擠壓了整個輕工業的生存空間。
在煤炭及其相關支出產業下滑的當下,新興產業未成氣候,失衡的發展規劃是這次山西落后于鎮江的根本原因。
一個值得關注的細節是,從2019年7月開始,山西開始頻頻丟掉文化標簽,無論是“5A景區”喬家大院被揭牌,還是平遙古鎮陷入與平遙國際電影節的“分手風波”,無不向外界表現著山西輕工業的后遺癥——運營能力的缺乏和治理理念的落后。
反映在經濟上,2020年,太原經濟總量為4153.25億。而同年,作為江蘇省地級市的鎮江經濟總量已達4220.1億元。換而言之,“醋都之爭”的失敗背后,是整個山西工業的焦慮和輕工產品的沉淪。
回到醋都之戰,透過這一現象本身自問,為何中國的城市如此熱衷于將自己標榜成“×都”?
在國內,有很多叫“×都”的地方,如瓷都、藥都、酒都等。這些“都”或多或少是某一產業的集群地,大多是經過成百上千年的歷史沉淀,經過市場口碑的檢驗而來,具有很強的競爭力和代表性。
實際上,當你以瓷都為例在網上搜索,江西景德鎮的背后卻跟著一連串你沒聽過的名字,2019年,廣東省潮州市被授予“中國瓷都·潮州”,福建省德化縣則在2020年繼續被授予“中國瓷都·德化”。
一邊是市場自動蓋章、人盡皆知的“×都”,一邊是機構評出認同程度低的“×都”。為何會出現這樣的現象?
這是因為來自于官方組織背景的相關協會、機構的評價很多時候都需要依申請評定,參評地需要繳納參評費、服務費等費用,且相關稱號有若干年的有效期。所以,評價結果的客觀性、公平性大打折扣。
還以瓷都為例,即便是這些城市評上了,可當人們一提到“中國瓷都”,首先想到肯定是景德鎮,另外幾個“瓷都”雖具有半官方頭銜,但都難以撼動景德鎮的“瓷都”地位。
但顯而易見的結果,并沒有阻擋住地方政府樂此不疲申請授名的步伐,原因何在?
“都文化”本質是一種伴隨產業自然發展而來的現象。一定程度上,可能給地方經濟發展和旅游帶來助力。從另一個角度上來說,本應交給社會的“都文化”在一些外力的“加冕”和干涉下,爭“×都”的帽子已經完全變了味兒。
它叫醋都、瓷都,你也叫醋都、瓷都,都文化的泛濫也在彰顯著地方經濟發展的畸形。
2020年11月19日,一紙紅頭文件——《靈山縣人民政府辦公室關于成立<武則天她媽在欽州>歷史文化研究工作組的通知》,在微博、微信、抖音等各大社交網絡平臺上瘋傳。拋開如此粗鄙的詞組,史料記載,武則天的母親楊氏一生都生活在北方,和廣西欽州沒有任何關系。
無論是將其視為一項嚴肅的學術研究,還是一項政府機構牽頭的研究活動,此番靈山縣“另辟蹊徑”,實質上就是想與名人沾親帶故,以期吸引社會大眾的注意力,達到讓城市出名,進而發展旅游業。
然而,“文化搭臺,經濟唱戲”的戲碼早已不是什么稀罕事兒,在此之前,“西門慶故里之爭”“趙云故里爭奪戰”“李白故里大比拼”“曹雪芹故里爭奪亂象”等備受輿論熱議。
“×故里”和“×都”的實質是一樣的,這種變了形的“政績觀”和跑了調的“發展機遇”,最后浪費的還是大把的發展經費和資源。
荒唐的背后應該有此教訓:城市發展還是要牢守本分,一步一個腳印,基于經濟利益搞“歪門邪道”,最終結果只能是適得其反。
(作者單位:財經無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