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

王嘯峰

她上早班，十二點鐘下班。

十二點十分，她脫下制服，換上僅有的醬紅色套裝。趁大樓各大公司員工吃飯，她踅進衛生間，對著大鏡子，匆忙化了妝。

踏進物業專用梯，她遇上兩個維修工。他們手拿電線，眼睛直勾勾地朝她看。物業梯速度慢，幾乎層層停。雖然約好兩點鐘，時間足夠，但她還是不安。她甚至想到了困在籠子里的動物，生命在逼仄空間里漸漸消亡。不時有“小頭目”進電梯，她擠出微笑面對他們。

保潔領班李姐擠進電梯：“哦呦，打扮得這么漂亮，是去約會吧？”

狹小電梯里回蕩著大家促狹的笑聲。

她忍著忍著，露出微笑：“你開玩笑啦。我這是去學校開家長會。”

去學校沒錯，卻不是開家長會。她話出口，不禁臉紅了。

李姐繼續調侃：“不問了不問了，下班后，去哪里玩是你的自由。”

她懶得再搭腔。用力搓著拎包的皮帶。

終于熬到負一層，她快步走向物業員工通道。通道里風很大，隱隱聽見雨聲。越往上走，濕氣越重。打開傘，她終于呼吸到甜絲絲的氣息。接近家鄉田野味道，她細細品味著，快步走出高大建筑。

她已經不像剛來這個城市時那樣慌張了。從容地看看手表，估摸一下乘坐各類交通工具抵達學校的時間，最后，她望望細雨迷蒙的天空，決定走路去。篤定地走，只需半小時。她的心安穩下來。

街邊有家便利店，她買了一碗方便面，泡上開水，揀窗邊位置坐下。

大樓內各公司九點上班，物業保潔人員七點到崗。每逢早班，她五點半起床，六點一刻出發前，把女兒早餐準備好，自己拿到什么吃什么，有時干脆不吃。今天她吃了，速凍水餃下多了幾個。當然，女兒還有牛奶和雞蛋。什么都能省，高三學生的吃、用不能省。

方便面香味散發出來，引得一對年輕人也去貨架上挑。她苦笑著面對讓她反胃的氣味。撕開蓋子，硬逼著自己把面吃完、湯喝光。

其實，當前經濟情況正在好轉。她沒和任何人說。這幾年的磨難似乎到了盡頭。去年，她在網上經營一個小店，專賣茶葉、水果等家鄉特產，生意漸漸有了起色。

這是她離婚之后心情最舒暢的階段，直到前幾天女兒班主任給她發來微信。

她租住的房子一室一廳。女兒睡覺的時候，她在客廳里找；女兒做作業時，她悄悄在臥室里翻。有幾樣東西，她覺得可疑，便在飯桌上不經意地問這個、那個哪來的？女兒一下子警覺。女同學，好閨蜜送的。“女”、“閨蜜”都用了加重音。她最想查的是女兒的手機，費盡心機拿到手，怎料密碼換了。屏幕彈出警告，再試錯一次就要永久鎖屏，嚇得她連忙扔掉這個“燙山芋”。

走出便利店，雨停了。云層里星星點點的光在透出來，掛在樹梢上的雨滴明晃晃地刺眼。如果不是女兒的事情，這個下午，她可能會到商場里逛逛。還會轉到大型超市，瞄一眼最近毛尖新茶價格，她要保持直銷低價。再過幾個月，保存好的茶葉還可以銷售，主角要換成紅心獼猴桃等水果了。

走著走著，天又陰了。她便不去想賺錢的事情了。女兒成績滑坡，她干什么都失去了意義。

怎么搞的？她在心里反復問自己。想著想著，責怪起自己來。

五年前的離婚是不是草率了點？可她給了他很多次機會，女兒也站在她這一邊。他總是賭咒發誓，這是最后一次；一有點錢，卻仍然往地下賭場跑，接著又是一輪惡性循環。他嘴甜討喜，借了她面上親戚不少錢。離婚后，她默默背起這筆債。有這樣的父親，才是女兒最大的拖累！

她再一轉念，聯想到早戀上。是不是失去父愛的女兒特別容易被男孩吸引？可女兒哪有時間呢？早上七點去上學，晚自習回到家都要超過九點，還要刷題到凌晨。她陪在邊上，不知不覺哈欠連天。

想來想去，問題還是出在手機上。去年春節前，她看新聞，山溝溝里、大漠深處的農產品都通過網絡平臺銷往全國各地。靈機一動，她聯系了家鄉村委會。村支書積極支持她網絡直銷家鄉土特產的想法，還希望她走出一條帶領全村脫貧致富的新路。網絡直銷靠的是智能手機。最近一個階段，那些被優質土特產吸引的客戶，她從未謀面，卻跟她混得爛熟，產品銷量自然上去了。為了女兒不受歧視，她狠下心給女兒買了智能手機。她的生日、女兒的生日、她們進城的日子等幾個有意義的數字，都曾被女兒用作鎖屏密碼。密碼換了陌生數字，背后肯定大有文章。

她吃苦受氣不要緊，只要女兒爭氣。她長嘆一聲。這幾天她像個間諜，仔細地觀察女兒一舉一動。女兒平時很正常的舉動，也被她放大，琢磨好久。

她把傘卷緊，放進包里，碰到那包特級毛尖新茶。這是她特意為班主任準備的。班主任微信來了之后，她就聯系村支書，快遞她一包好茶葉。還有一個多月就要高考了，就算不吃不喝緊盯女兒，估計效果也不會太理想。關鍵在學校，重點是班主任。一斤牛皮紙包茶葉，就把女兒托付出去，她臉一下子燙了。

等紅燈時，她又把班主任微信調出來。長長的一段，字字句句戳到她心尖上。她后悔沒讓村支書多寄點來。汽車長龍呼啦呼啦地從她眼前經過，剛來城里，每到這時候，她必須要扶住路燈桿或者欄桿。今天，她又有點暈了。一瞬間，她真想帶著女兒隨便跳上一輛車，離開繁雜乖戾的城市。

班主任是年輕的歷史女教師。高中的歷史、地理教研組在一個大辦公室，她去過幾次。熟門熟路地上三樓，她拐進第一間大辦公室。教師們坐在一個個標準隔段里。這時間他們大多在上課。她一眼望見班主任正跟身邊坐著的兩個人談話，一男一女兩個中年人。她自覺地離開一段距離站著，沒再靠前。

班主任找家長，基本沒什么好事。她記得上次來，班主任告訴她女兒不太合群，班級的事情不肯積極參與。“成績好，也要跟同學們處好關系。不然以后到社會上，很難適應。”她覺得老師說得對，同時明白，是自己不合群的性格遺傳或者影響了女兒。她不知道如何講道理，回去就舉李姐的例子給女兒聽。李姐同她一起招進去做保潔工，干活笨手笨腳，哪樣都做不像。可經理來檢查，總是李姐跳出來匯報，其他笨嘴笨舌的還羨慕她的口才。似乎整個樓層保持干凈、明亮都是她的功勞。幾次下來，經理記住了李姐。很快，李姐當上了領班。女兒聽了，鼻子仰起，朝她噴氣。

班主任那邊聲音大起來。她豎起了耳朵。

“您跟我們說了，我們才重視起來。順著線索一查，乖乖！不得了啊。”女人聲音尖尖的。班主任提醒她小聲點，不要影響老師們備課。

男人也提醒女人：“好好說！別激動，都是為兒子好。”

“我怎么不好好說了！我不是看不起鄉下人，可連小女孩都這么會搞事。我們這個兒子也不知怎么了，被這個小丫頭迷得神志不清了。”女人仍然保持高頻聲音。

班主任說：“我通知你們，不是讓你們去抓所謂孩子的把柄。只是提醒孩子成績最近下滑，高考卻迫在眉睫。要知道孩子們之間的感情很純潔，我們不要去傷害，而要引導，方法得當，對學習是促進。”

“您說得很對，我們也是有文化的人。馬上要高考了，內心煎熬的是我們這些家長。我們希望孩子把心思全放在學習上，但是，您看看我兒子在干什么？”女人從包里拿出一樣東西扔在班主任辦公桌上。

她仰脖張望，隔段擋住視線。

班主任發出疑問：“這是怎么回事。”

“這就是兩個孩子現在忙碌的事情！那女孩的母親在做鄉村土特產網絡直銷，銷售量并不大。兩個孩子商量著要幫忙。喏！我兒子聯系了他爸公司里的管理人員，請他們去買女孩母親直銷的產品。”

她頭一暈，差點跌倒，幸虧被旁邊的辦公桌擋住。她之前的判斷完全準確，問題就出在女兒手機上。怪不得最近那些買貨的客戶既大方又熱情。哎！沉默的女兒、倔強的女兒，骨子里完全遺傳她的個性啊！

班主任安慰那對夫妻：“你們不要著急。弄清孩子成績滑坡的原因，是件好事，還有時間，我會協調解決好的。我們一起努力！”

班主任站起身，立刻看見了她。她努力擠出微笑，可班主任并沒有任何表情，沒跟她打招呼。

那對夫妻從她身邊經過，女人還在嘀嘀咕咕，男人拍拍女人肩膀。他們走出辦公室。班主任朝她招招手。

“剛才的話，您都聽到了吧？”

“嗯，正好聽到一些。”

“喏，這就是兩個孩子最近一直在忙碌的事情。”

順著班主任手指，她看到那對夫妻扔在辦公桌上的是一個牛皮紙包。特級毛尖！她下意識地摸了下拎包，手觸摸到包里的茶葉，才確信那不是從自己包里“飛”出去的茶葉。

“真對不起您，讓您操心。我家的情況，上次也跟您說過。這次我想在網上銷售家鄉的土特產，既為老家的鄉親，也為自己。如果光靠這一點工資，那些債務永遠還不清呢。還會連累孩子。”她說著說著，心里難受，鼻子酸了。

班主任遞給她兩張餐巾紙，讓她坐下：“我覺得，孩子幫您拉客戶搞營銷，是懂事、有想法的好女兒。錯就錯在時機不對。剛才男孩媽媽說了幾句不中聽的話，您不要在意，她也急火攻心呢。而且，那么多大公司高管買您的產品，證明不是產品不好，或者不應該買您的東西，而是不能讓孩子在最后沖刺的黃金時間里，做與學習無關的事情。”

班主任打開紙袋，一股新茶特有的清香彌漫開來。“啊！這茶葉品質真好啊！”

她僵硬的臉開始松弛：“說到底，還是孩子不懂事。操心我干嗎呢？您無論如何要幫幫她啊！”

班主任把長發撩到耳后，正了正無框圓形眼鏡：“孩子學習好壞，都是綜合因素作用的結果：自身、學校、家庭以及社會。中午，我仔細分析了他們最近的成績。需要大量記憶，花時間反復練習的課目成績不理想。也就是說，高考前把全部精力都用上，還是有很大希望大幅度提高成績的。等會，我找他們聊聊，您晚上也跟孩子說說，其他都回避，就要求當前使百分百的勁復習迎考。”

她嘴上嗯嗯，突然想起一些女兒現在看來“不太尋常”的舉動。吃飯時，女兒特別關心老家的發展。離開那年，女兒還被抱在懷里。她很高興地跟女兒說那些山山水水、鄉情民風，還有山野里豐富的特產。她見到女兒眼睛亮閃閃的。她泡了一杯毛尖新茶，女兒把鼻子伸到杯口，貪婪地聞著，說了句：“啊！滿眼都是春天啊！”

班主任也對土特產感興趣，她們拋開沉重話題，聊著綠水青山，忘了時間。下課鈴聲響了。她起身告辭，再三感謝班主任。

走到辦公室門口，班主任趕上來。

“我有個建議，不知您覺得如何？”

“哪里哪里，我都聽您的！”

“您把銷售平臺今天就關了，等高考后再開！”

她先是一愣，隨即點頭：“您這個主意好！”

跨出辦公室，她看見雨絲又飄了起來，不由得停住了腳步。

班主任在她身后補了一句：“您放心，我向書記、校長匯報。高考后，我們一起幫您做銷售！”

她走在細雨中，忘了撐傘，忘了包里的茶葉。滿眼全是沾滿雨露的嫩綠芽尖。

責任編輯 陸 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