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我是個梳辮子的小丫頭
我在考入天津人民藝術劇院時完全不知道舞臺美術是怎么一回事,迎頭碰上了《鐵甲列車》繪景任務,給我上了一堂嚴酷的舞臺美術實踐課。后來我才慢慢懂得了,舞臺美術家不是“畫室畫家”,其創作重在舞臺上的實踐和體現,是十分“物質化”(指其采用的材料)的“行為藝術”。舞臺美術家的宿命是永遠隱身幕后。
我于1959年8月3日進劇院報到時,是個15歲的梳著兩根辮子的小丫頭。舞臺美術學員班頭半年全日都上繪畫課,課程有素描、水粉、水彩、油畫、繪景、藝術欣賞、文藝理論。教師由石路、高喆民、王銳等美術設計師擔任。美術教室所在的二樓走廊一側經常舉辦學員們的習作畫展,人都有爭強好勝之心,對我們有很大的激勵作用。我曾經臨摹過俄羅斯畫家克拉姆斯柯依的油畫肖像《無名女郎》,據說畫家在托爾斯泰家里見過那位美麗的女郎,托爾斯泰是以她的故事為素材寫的《安娜·卡列尼娜》。我對美術與文學的愛好始終是同步的,至今我在薊州山居仍然掛著《無名女郎》。繪景,是干舞臺美術的必修課,記得走廊上擺著一幅我畫的磚墻,紅磚凹凸不平的質感,“一字條”“丁字條”的砌縫,以假亂真到讓人想動手摸一摸的程度。起初,凸出來的磚塊在砌縫上投下的陰影怎么也畫不立體,只用深色顏料去畫效果不理想。我去服裝股要了幾塊黑絨布,剪成陰影的形狀貼在“磚塊”下面,絨布“吃光”,立刻把“磚塊”襯托立體了。這面“磚墻”受到眾多好評。
那一年入冬不久,蘇聯話劇《鐵甲列車》的制作任務就開始了,人手不夠。我們新學員暫時停課被派到繪景車間邊學習邊實踐。轉年早春《鐵甲列車》開到劇場舞臺上公演時,我還未滿16歲。
后來我才知道,劇院有兩個演員隊,卻只有一個舞美隊。兩個演員隊誰也不服誰,始終摽著膀子排新戲,每年各自演出多達兩百場左右(有時加演日場),兩隊加起來比全年天數還多。舞美隊只有三四十人,分別負責美術設計、燈光設計、(音響)效果設計、服裝設計、化妝設計、(音響)效果管理、燈光管理、裝(臺)置(景)股、服裝股、化妝股、道具股、美工組、木工組、鐵工組……每部新戲下來,白天忙不完的舞美制作,晚上還要趕往人民劇場“跟”演出。因此,我們在專業上得到鍛煉的機會是很多的。
繪景車間有四五層樓那么高,空蕩蕩的像個大倉庫,屋頂中央起脊,屋脊南北兩側有兩排通覽全樓的橫窗,朝陽面陽光從排窗照射進來可以鋪灑到地面,背陰面也有那么多窗子,到了冬天西北風可著脖兒往里灌。這樣的建筑結構夏天通風透氣很涼爽,可是《鐵甲列車》繪景時間是在嚴冬,我小小年紀迎頭趕上了這般苦活兒。車間里生著兩個用大柴油桶改制的燃煤爐子,你就是把爐火燒得再旺也跟進了冰窖似的。
舞臺布景體量大,繪景顏料使用大袋“廣告色(shǎi)”,相當于畫水粉畫的顏料,有一定的覆蓋力,各色顏料分別盛入一個個陶盆里。繪景使用的畫筆大者如刷漿用的刷子,小者也比大號油畫筆還要大。“刷筆”上還有一根長桿。繪景專家仝正學老師終日站立,握住長桿揮動筆刷才能夠得著鋪在地上的畫布或吊在空中的畫布。調配顏色時手里得端著一個色盆,另一只手拿著大刷子筆從這個色盆里蘸一點顏料,從那一個色盆里蘸一點顏料,調配出適合的色彩再跑到畫布跟前描繪。如此跑來跑去夏天還只不過勞累罷了,冬天可就受罪了。車間里太冷,色盆都上凍了,我們的工作是給他打下手兒,幫師傅把一個個色盆擺在兩個大爐子周圍。豈料仝老師在爐子跟前調好色彩,跑到畫布跟前顏料就變成了冰碴兒,一刷子畫上去頓時結冰,一筆一筆唰啦唰啦地響……無法計算繪景師畫一部戲的布景要跑多少路,因為他還要左手端盆右手握“筆”登梯爬高兒上上下下一天不知打多少個來回。車間里有一輛由五級木臺搭成的梯形車,可以在吊掛的布景跟前橫向移動,繪景師步步登高畫大景,攀到最高木階上才能夠得著畫布上端。繪景不能只看近處,還得不時爬到屋脊大窗下面內跨式走廊上面去看遠效果,在那里才能模擬劇場里觀眾與舞臺的距離。
《鐵甲列車》在我的人生征途只作略事停留,早已駛遠半個多世紀了,為什么我還是對它記憶猶新呢?
因為它是我學藝之路的第一個驛站。
一個甲子的時光飛逝了,劇情已經模糊,只記得那是蘇聯作家伊凡諾夫的名劇,講述蘇聯十月革命勝利后,遠東白軍勢力勾結日本軍方瘋狂反撲,游擊隊隊員們英勇捍衛新生的蘇維埃政權的故事。
那部戲并沒有中文劇本,劇院聘請舞臺美術隊隊長石路的妹夫葉翔、妹妹陸繼贄譯成中文。他倆都是天津大學數學系教授,曾赴蘇聯留學。譯文有很多俄文語法,中國演員念臺詞十分拗口。方沉導演和石路只好商量著逐字逐句把全劇語法“順”了一遍,做到讀起來瑯瑯上口。這是劇院公演劇目中唯一一部自行翻譯的外國劇本。
石路老師設計的《鐵甲列車》布景非常有西伯利亞特色。那時候的文藝青年都有“俄羅斯情結”,我非常喜歡劇中濃郁的俄羅斯風情,開場時車站“大群戲”十分精彩,至今我還記得一位賣唱的姑娘唱的俄羅斯民歌,她攙扶著盲人父親,父親拉的“巴揚”(一種小手風琴)發出俄羅斯獨有的音韻……
20世紀50年代初期,中國的舞臺美術事業還是一片荒蕪的土地,既缺乏理論指導,也缺乏實踐經驗。石路老師去中央戲劇學院師從蘇聯舞美專家雷可夫,算是第一代科班出身的舞臺美術拓荒者。今年他已年近九旬,為五十多部話劇、歌劇、京劇設計了布景。
石路、方沉都是我的恩師,本文將在后面講述他們對我后來走上文學創作道路所給予的蔭澤。
(選自2020年12月7日《天津日報》)
原報責編" 羅文華
我們在舞臺上“種”了一片森林
早在20世紀60年代初,我國尚未出現“活動轉臺”“升降舞臺”等現代化科學技術,石路老師設計的《鐵甲列車》就采用了“活動平臺”,達到了舞臺空間多層次的藝術效果。全劇六場布景共用一個不下場的大平臺,劇院同行們把木質平臺稱為“派拉風”,不知是來自俄語還是英語。“派拉風”下面安裝著“萬向輪”,幕間換景時所有的演員都幫著推轉轱轆。石路老師為大平臺設計了不同的側面和坡度,變幻角度就是一場不同的景色,極大地豐富了舞臺空間。
全劇高潮是白匪勾結日軍把鐵甲列車開過來了,勇敢的游擊隊隊員沖上去炸毀了它,這位壯烈犧牲的戰士是一位參加蘇聯十月革命的中國人。如果有如今的舞臺科技,想讓車輛在舞臺上開動很容易,各種自動化控制,熒光大屏幕播映背景電影,遠景向后倒退足以給觀眾造成車輛前行的視覺錯覺。可那是在60年前呀!全靠舞臺裝置人員隱身幕后用繩子拉動鐵甲列車,也多虧了“派拉風”把那條長繩遮擋。燈光師打出“在鐵軌上抖動”的車燈光束,音響師再配以隆隆轟鳴,大家合力創造了逼真的舞臺效果。
給我留下更為深刻的印象,是我們美工組繪制的布景。石路老師的設計圖是以冬季的俄羅斯森林為不動的“大景”,場次之間有一些近景變化。森林,便是繪景任務中的重中之重了。
郁郁蒼蒼的森林是俄羅斯東部地區的典型景色。我們從許多優秀的風景畫家的名作感受到它獨特的魅力:希施金的《松林的早晨》《小橋》《森林采伐》,列維坦的《金黃色的秋天》《墓地上空》《深淵》。值得一提的是,除了庫茵芝的《白樺林》,俄羅斯畫家似乎很少畫明媚的春光,更多地忠實再現田野叢林的沉郁、蒼茫、寥廓、曠遠的悲壯情調。
俄羅斯民族跋涉了幾個世紀農奴制度的苦難歷程,再加上生存環境惡劣氣候嚴寒,造就了剛毅不屈、驍勇強悍的民族性格。所以,俄羅斯有很多文藝作品都蘊含著一種深沉的悲愴調性。廣袤原野上的郁郁森林,正是這種民族特質最為形象的外在體現。石路老師的舞臺美術設計圖,也正是找準了全劇情節、事件發生的典型環境。
繪景師仝正學率領我們這些未出茅廬(尚未畢業)的學員要完成的任務是,在舞臺上“種植”一片不畏冰雪頂天立地頑強生長的大森林。為了表現森林的“景深”,我們至少用了六道畫幕:
第一道幕,是一棵靠近臺口的立體半圓雕塑,類似“圣誕樹”有枝有葉兒的松樹,演員在樹下走來走去時枝葉搖曳顯得很真實。
第二道幕,在舞臺兩側各有一棵硬景樹。“硬景”指的是在膠合板景片上畫的樹。繪景師畫好后,由木工用鋼絲鋸鎪出樹干、枝、葉的形狀,背后用支桿鐵鉈支牢。“硬景”的優點是屹立不動,演員在它跟前上場下場它不會呼扇呼扇地穿幫露假。
第三道幕,是畫在布上的樹,也就是人們常說的“布景”了。繪景師在白布上畫好大樹以后,需要掛在用透明無色尼龍線織成的“米”字格網上,然后用吊桿吊到后臺空中,換景時啟動吊桿把“樹冠”降落到固定高度。在布上畫的樹一般只需垂下來的樹冠即可,下面如有樹干也得在膠合板上畫成“硬景”,以免樹干隨風飄動。這道工藝有兩個細致活兒是我們學員干的,一是用剪刀把布景上沒有樹枝樹葉的白布全部剪掉,露出樹冠的空隙。燈光從上面打下來,酷似陽光透過枝葉灑下來的光束與光斑。二是把剪好的樹冠反鋪在地上,上面鋪上尼龍網格,然后在每一根枝兒每一片葉兒“吃勁兒”的上方用針線縫牢。特別承重的枝葉,還要在畫布、網格縫住的地方用糨糊粘上布條加固。
第四道幕,同樣是畫樹,同樣是剪刀活兒和縫針腳兒,不同的是用料不是白布而是“豆包布”。“豆包布”是一種介于粗布與紗布之間半透明的布料,大多用于包裝。增添一道“豆包樹”是為了營造“景深”“遠去”的效果,燈光一打便有霧蒙蒙的意境了。
第五道幕,是紗幕。同樣是畫樹,同樣是剪刀活兒和縫針腳兒,這回是用紗布畫樹,再把樹冠掛到紗幕上,那就更有蒼茫曠遠的視覺效果了。
第六道“遠樹”是用幻燈打在天幕上,那就遠至茫茫地平線了。謝天謝地,那是幻燈組的活兒了,不然我還得伏在幻燈片跟前一絲兒一絲兒摳“變格”呢!小小幻燈片用燈光打到碩大天幕上,一切景物都會變形,繪畫者得事先“預畫”出來到天幕上不變形的效果,天哪!
我們的剪刀活兒和針線活兒,這還只說了一半,舞臺上不只有大森林,還有滿天云呢!云的效果,也要有“豆包布”、紗布、幻燈三個層次,也是師傅手中的畫筆,學員手中的剪刀、針線、頂針兒……
人民劇場不算很大,舞臺橫寬約16米,高約6.5米,縱深12米。頂幕下面幾乎掛滿了茂密的樹冠,掛起來要平展,不能有枝葉耷拉或卷邊,也不能露出縫線的針腳。燈光打上去若是有皺褶,讓觀眾看出來大樹只是一塊布那就穿幫了。我們這些做著“藝術夢”“畫家夢”的學生,絕沒想到進了大劇院卻干起如此艱苦而瑣碎的活兒。這些活兒看上去不累,可是終日去剪樹葉之間無數的窟窿,手指磨出了繭子。蹲在水泥地上垂首去縫密密麻麻的樹葉,蹲麻了腿腳坐在小板凳上縫,坐麻了腿跪著縫,跪麻了再坐著縫……腿腳的姿勢可以改變,但是頸椎腰椎可一直得戧著勁兒呀!
何況,《鐵甲列車》排練,制作是在隆冬時節,舞美車間太大了,生了兩個大爐子還冷如冰窖!
紫紅色的絲絨大幕打開了,觀眾席里傳來陣陣驚呼:呀,這么大的一片森林呀……瞧那遠處,一望無際!太像啦……
石路老師把《鐵甲列車》布景劇照寄往蘇聯,他的老師雷可夫看了表示滿意。
我們隱身幕后,聽到觀眾的贊嘆和老師的老師(蘇聯舞美專家)的肯定,萬般辛苦都不在話下了……
(選自2020年12月8日《天津日報》)
原報責編" 白" 麗